整全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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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全的教育(十三)

(2013-05-28 16:32:58) 下一個

               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周阿姨的先生彭席祖老師在本公社新聯大隊的小學裏任教。那所大隊小學在“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方針指導下,毅然辦起了一個初中班,在當時稱為“戴冒初中”。母親抱著僥幸的心理,試探著問周阿姨能否請彭老師將我“轉學”到那個班上。周阿姨喜迎多年未見的老友,但沒料到久別重逢的高興和快樂一下子被擔心和懼怕所取代。因為,她十分清楚將一個在生產隊裏務農的往屆生變成應屆生意味著什麽。但是,淳樸又善良的她並沒有一口回絕,反而答應將母親的來意轉告給彭老師。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用一份真誠和信念,沉著冷靜地等待的同時,很快就從考試的失敗中站起來,彈掉身上的泥土,拂去別人飛來的唾沫,開始向初中的課本進軍。除了數學和語文外,突然增加了物理和化學,覺得一下子成了一個負債累累的人。原來有問題的時候,還可以向那些在複習迎考的人求教,特別是姒奇和馬成敬。但是在經曆兩屆高考、兩次失敗以後,想再讀書的人寥寥無幾。更為不利的是,暑假結束,新學期開始以後,姒奇和馬成敬都去上學了。許多物理的問題隻能通過書信向馬成敬求教,可是他的回信常常被捎信的人遺忘在衣服的口袋裏達幾天、幾個禮拜之久,甚至最終不知去向。問題得不到及時的解決就嚴重阻礙了學習的進程,為了尋求幫助,在得到姒奇的同意後,我偷偷地離開生產隊,去了遠在二十公裏外的師範學校取經。 

那是一個周末,不少人都回家去了,教室也都上了鎖,進不去。姒奇和我就在宿舍的外麵擺上一張小桌,開始傳道、授業、解惑。其間,有一些人圍過來幫助答疑。許多讓我焦頭爛額的問題被他們三言兩語就化解了,令我這個“家窮人醜,一米五九,小學文化,農村戶口”的社員,羨慕他們既有學問又有鐵飯碗。但他們卻勸我說:“不要到這裏來,將來要去考清華、北大。” 

師範校之行,不僅解決了堆積如山的難題,而且長了我的見識和膽量。無形之中,我覺得自己的視眼開闊多了、思想境界也得到了提升。認識到原來心浮氣躁、急於求成的毛病,繼而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地著手自學、自問、自我教育的意識培養

夏天的農村有三多:白天的蒼蠅,晚上的蚊子,晝夜都有的疲勞。隻要太陽落山,晝伏夜出的蚊子就開始蠢蠢欲動。它們的轟鳴聲鍛煉你鬧中取靜的能力,它們的叮咬趕走田地勞動和書中疑難導致的倦意。本來可以用扇子驅趕蚊子、散發熱量,但那微弱的煤油燈苗根本無法在人造“疾風”的麵前站立得住。好不容易熬到了深秋,莊稼地裏的農活略有減少之後,母親忐忑不安地再次拜訪了周阿姨,喜出望外地得到肯定的答複。鑒於新學期已經去了一半多,大家都認為最好等到來年再入學。

早春盡管寒冷,但萬物已萌芽複蘇的景象。一九七九年春節剛過,父親帶我到新聯小學報了道。在時隔兩年半以後,又重返教室,由一位生產隊的童工搖身一變,成為初中班的畢業生。正是,“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我個子不高,但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前麵的同學如果不打磕睡,正襟危坐的話,我就看不到講課的老師,隻能聞其聲。當然,老師如果不站到講台上的話,也不容易看到我。 

就在我剛剛重返教室,正試圖要扼住命運的咽喉時,生產隊裏開了一個提工分的大會。與我同齡的人個個都從原來的三分提到了六分,唯獨我例外,隻提到五分。母親覺得這是因為父親不在生產隊裏勞動,他們就可以恃強淩弱之故。於是,就立即回他們道:如果不能和其他人一樣提到六分,那還是就保持原來的三分。母親的行為無疑是建立在對我的信心之上。我被她的勇氣和骨氣所激勵,但同時又感到被切斷了退路,隻能背水一戰了。其實,母親的“狠”不是沒有道理的。她冒了那麽大的險,又承受輿論和經濟的雙重壓力,還將家庭內外的重擔一肩挑,才為我換來了五個月的“停薪留職”。她了解自己的孩子,相信我定能將幾年來,耳聞目睹的世態炎涼和親身經曆的艱難困苦化為前進的動力。因此,從我離家的那天起,她就沒有想過還要看到我半年後再回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懷著這破釜沉舟的決心,我一頭紮進了書山海題之中。“戴冒初中”的學製仍然是兩年,一共四學期,我在第四個學期的時候插進來,既要窮追眼前的課堂教學,又要惡補前三個學期的課程。因此,除了體育和勞動以外,在課堂上必須聚精會神、專心致誌,不敢有半點馬虎。課後更是繁忙,一是要費九牛二虎之力解決課堂上的問題,二是要“不恥下問”地補習一年級的課程,使我在學習和補習的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這一戰略往往會使人顧此失彼,疲於奔命。但是幸虧有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才化被動為主動,使學習和補習相得益彰。在兩個月的拚命撲騰以後,沉重的翅膀終於起飛了。不過,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而主要是靠彭老師一家人的幫助和支持。

由於新聯小學要比公社中學離家還遠,因此,從一開始我就住在了彭老師的家裏。這錦上添花的恩惠讓人覺得仿佛進到了天堂。大量的課餘時間和無比優越的條件使我心無旁鶩、潛心致學。當時,彭老師的長子,彭加傑在新開辦的公社“戴冒高中”裏讀高一,次子彭加敏和從外地轉學來的侄兒彭加虎都在新聯小學讀初一。我位居其中,學習初二的功課時要找加傑,補習初一的教程時要找加敏或加虎。每天早晨起床後,就先到後山上看書、背誦古文。等到腦子被灌滿了,就回家灑掃庭鋤,同時開始向他們提問。

雖然滿堂灌的課堂教學傳授了不少書本知識,但是由於沒有反饋和交流,學的人就來不及思索,隻能囫圇吞棗地被動吸收,因此就容易忘記。我無意中發現從彭氏兄弟處學到的東西不僅難忘,而且能搬得家。究其根源,是因為學的方法不同所致。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與其說是學,不如說是爭、吵、辯、論。誰也說服不了誰的問題常常被帶到床上,一同進入夢裏,直到第二天從老師那裏得到評判。這樣一種開動腦筋、積極思考的學習方式,不僅幫助我扭轉了課堂上疲於應對的局麵,而且忽然之間讓我開了竅,把曾經在生產隊裏,煤油燈底下積攢的一些支離破碎的知識串了起來。因而,在接近畢業的二、三個月的時候,每一次的升學模擬考試都顯示我在班上的排名在不斷上升。

與此同時,夏天的氣溫也在不斷升高。高考越來越近,複習的強度越來越大。彭老師四處為我收集複習資料,周阿姨傾其全力改善家裏的夥食,將後勤工作做得細致周到。他們全家不僅待我為客人,也視我為將要衝鋒陷陣的戰士。近半年來的早夕相處,深深感受到了他們每個人的熱情、真誠、歉讓和寬闊胸襟。他們不僅為我鋪平了通往競技場的道路,而且還傳授取勝的秘訣,為我擂鼓助陣。

終於,一九七九年高考和中考的號角吹向了。當年考高中的考場就設在公社中學裏。那熟悉的水泥地麵、熠熠反光的窗戶玻璃、明亮的教室以及安穩的書桌,讓我思緒萬千,久久不能靜下心來。三年前從這裏分道揚鑣,進城讀完高中的同學們,都在前年的高考中全軍覆沒。如果沒有放棄得太早的話,想必也該和我一樣“二進宮”了。

推薦沒有給我升學的機會,隻希望借助考試爭得進一步受教育的權利。和頭一回臨陣磨槍、倉促迎戰不同,這一次算是有備而來,就沒有手忙腳亂了,特別是開始的語文考試讓我感到信心十足。在我看來,語文中份量比較重的是作文和古文(文言文)。那年的作文題是“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而古文翻譯選擇的內容是《明日歌》。萬分辛慶的是,我在這兩部分上麵都正常發揮出了自己的水平,由此獲得了良好的競技狀態,並保持到後麵的幾門考試中。在兩天緊張又興奮的考試結束後,所有人都靜靜地回到農村去,等候挑選。

同三年前一樣,我再一次獨自踏上那條從公社中學回家的路。時節依然是夏天,不同的是,沒有悲憤和失望,而是歸心似箭地想見到半年來獨自一人承擔了全部家務的母親。

我立即加入了農忙,同時也忐忑不安地等著發榜。鄉親們每天都要詢問、推測,比我更著急想知道考試的結果。說實在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都是非常自然、合情合理的事。試想,大家都一無所有的時候,關心他人有什麽意思呢?隻有當財富、權力、名譽或地位的分配不公平、不均等時,人們才要彼此比較,自然而然就互相關心,由此產生了不滿、嫉妒甚至仇恨。在資源有限、機會不均的現實世界裏,在能者多撈的遊戲規則下,少數有幸脫穎而出者當存憐憫、敬畏、饋贈的心。否則,大多數沒有在激烈的競爭中勝出的落伍者或弱勢群體就不會有盼望、期待,社會就難以有和諧、安寧。 

 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詩篇》126:5)鄉親們擔心的事在剛開始收割水稻時發生了。我考上了高中,不是公社的,也不是區上的,而是縣城裏的。全公社隻有我和班上另外一位同學被縣城第一中學重點班錄取。我清楚記得那天在公社中學裏獲悉這個結果時,被許多人盯住。大家的心情都很複雜:就我本人來說,是“還鄉團”──畢業回鄉後又回學校讀書的人,勝了“正規軍”──應屆畢業生;對學校來說,是師資不全的雜牌──小學裏的“戴冒中學”,勝了裝備精良的王牌──公社裏的正規中學。我成了村子裏第一個考進縣城高中的人。總算可以讓所有給予我幫助、支持和鼓勵的人們感到一點欣慰,也給父母挽回來了丟掉的麵子。這一年的夏天,父親從公社請來電工,把電線從大隊架設到了生產隊,結束了姒山的人用煤油燈照明的時代。=

代表先進、象征關愛的電燈照亮了農家的屋裏屋外,照亮了人心的每個角落,也照亮了我通往城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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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人世,行行美人淚,歎紅塵,芸芸孤獨心。自從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犯罪以後,苦難就降臨人間,令整個世界陷在罪惡之中,變得混亂、不和諧,充滿了嫉妒、憤怒、仇恨。雖然沒有人能免於苦難,但當它不期而至的時候,如何麵對,怎樣處理,我們有選擇的自由。苦難是否會成為逼迫、咒詛,或造就、祝福,是否會成為走向深淵的道路,或通往尊貴的途,取決於我們對待苦難的態度和能否找到受苦的意義。英國大文豪魯易斯(C.S. Lewis)對苦難的詮釋是:“我們都是石頭,任由雕匠(上帝)刻鑿成各種形狀。雕匠的刻刀在我們身上劃下一道道深刻的傷痕,其結果是讓我們變得更完美。”  

在這個被罪惡捆綁的世界裏,每一個靈魂所受到的苦難都可視為是人類共同的苦難。願我們能以悲憫的情懷分擔人類存在的一切苦難,與哀哭的人同哀哭,與在患難中的人同灑辛酸淚。

除了苦難可以成為安身立命之本,攙扶我們度過溝溝坎坎、艱難險阻外,人生不朽的東西還有骨氣和友情。一個有骨氣的人應該是一個,敢於麵對自己內心世界的陰暗,戰勝自身內在的恐懼,從而建立起堅強信心的人。真正的友情是人性在苦難中發出的真光,如同在這寒冷的人間裏燃起的一把溫暖的爐火,照亮我們的靈魂,把我們冰冷的心融解。

貧瘠的土地出產艱辛、困苦和忍耐,信心的種子萌芽勇氣、力量和希望。我丟下鋤頭,重新拾起自來水筆,帶著滿身的泥土味和濃鬱的田園氣息,第一次跨進了一所有圍牆的學校。那一年,正好十六歲,恰恰在讀高中的年齡限製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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