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得你?
世上的事,總是不盡人意、事與願違,所以人們才常常把“心想事成”、“萬事如意”等比飛機失事可能性還小的祝願隨意免費送人。一九七四年開始的“批林批孔”還沒有結束,“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又在一九七五年年底緊跟而來。和每四年才來一次的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相比,我們的政治運動不僅周期短、持續時間長,而且名目繁多。當然,不管運動如何花樣翻新,其本質都是要在人群中劃出分界線,製造分野,挑起事端,播種仇恨。而且,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還使國民產生了由反感、順從、最後到依賴它的心理。無數人被運動整得家破人亡,更多的人則被奪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在各種各樣的價值判斷、行為取向上,不知道何擇何從,任憑外來的權威肆意奴役自己的精神和靈魂。
有一天,開完批判會後,在學校的操場上和童老師相遇,恭恭敬敬地向她打招呼。她突然問:“你爸爸是不是在公社獸醫站工作?”我一下子感到很突然,但馬上就回答是。她微笑著點了點頭,並說:“你們的班主任老師快回來了。”說完之後,就轉身離去。我在驚愕之餘忙給她道再見,心裏一下子卻覺得空空如也,無精打彩地回到了教室,居然坐到了別人的位置上也毫無察覺。
果然,元旦後不久,原來的班主任就回來了。在交班前的最後一堂語文課上,童老師拋開教材,要我們學習剛發表的毛澤東詩詞《念奴嬌·鳥兒問答》。她在朗讀之後,就開始在黑板上抄寫,並要我們也記錄下來。詩詞的上闋是:
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怎麽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童老師在黑板上的運筆是那樣輕鬆利落,其工整而秀麗的楷書無疑在向我們傳遞身教重於言教的信息。下闋以“借問君去何方”開頭。我沒有膽量問她歸向何處,但想必不會是仙山瓊閣。在農村還沒有電的時代,不管去哪裏,往往就是“一別行千裏,來時未有期”。我不由得思緒萬千,直到下課的鈴聲響起來。此時,她從講台上走下來,講解完最後一句“試看天地翻覆”。她要我們對未來充滿希望,以“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作為對我們的臨別贈言。目送著她邁出教室,直到牆壁擋住了我的視野。年少不識愁之味的讀書郎,頭一回真實經曆到黯然神傷,第一次深深體會到悵然若失。
童老師剛走,周恩來就逝世了。學校隨之將重心轉移到各種各樣的悼念活動中,我們都忙於寫八股文緬懷他的豐功偉績,直到放寒假。
一九七六年春節過後,時間就很快進入初夏,我們初中畢業就在眼前。為了贏得上高中的資格,班上幹部們的明爭暗鬥進入白熾化。我想到了上個學期童老師在操場上問過我的話,於是就將自己的處境向在公社獸醫站工作的父親作了匯報,寄希望於他能為我想想辦法。但父親告訴我他和學校的老師不熟,並說即使讀了高中也要回去當農民。到此,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陷入了船頭上跑馬──有腿無路的困境。
終於到了上最後一課的時候,但內容不是阿爾豐斯·都德(Alphonse Daudet)的《最後一課》(La dernière classe),而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在宣布升學者的名單前,我們都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開導,無論是升學還是務農,都是革命的需要。平時怕點名的人,那天恐怕沒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叫上。首先聽到的是兩個大隊書記女兒的名字,接下來是班長、勞動委員、文藝委員、學習委員等。沒有被念到的人都希望名單再長些,屏息凝神地靜聽。然而,當班主任的聲音消失時,教師裏死一般的寂靜。上了名單的人也許正在極力壓製內心的激動、喜悅或許還有些不安,而榜上無名的人定會是無比的失望伴隨著內心深深的傷痛,但又苦於找不到發泄的渠道。
就在這“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時候,教室外忽然響起了哀樂。廣播裏傳來低沉的聲音:“久經考驗的無產階級階級革命家,朱德同誌……” 不言而喻,繼周恩來逝世之後,我們又失去了一位領袖人物。社稷如此不幸,難道真要天地翻覆了嗎?
幸運者彈冠相慶,落選者帶著對老師、學校還有那個製度深深的失望,在悲憤交加中無精打彩地散去。往常回家都是三五成群,但那天我有意獨行,想把自己的腳印深深地留在最後一趟回家的路上。
往日歸心似箭的心,變得出奇的沉靜。兩年前,我充滿希望而來,可如今歸去時,卻是空空的行囊。這無疑是因為初中讀完了,不能讓所有的人都進城讀高中或者都回家種地的緣故。雖然當時的教育形同虛設,讀完兩年高中後,還是要回鄉當農民。然而,封閉、守舊的傳統思維,不能認識到脫離那僵化、呆板的教育模式未嚐不是一種祝福,反而認為那是人生價值的肯定與認可。因此,一想到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重返校門,登堂入室的機會,就不僅使我絕望,而且產生了懼怕的心理,害怕其他的東西也會在瞬間被奪去。忽然間,我對平時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的事感到十分的親切,不禁留連忘返。時時正值夏天,平常覺得火辣辣的太陽,似乎溫柔了許多,周圍的一切都突然顯得格外美麗。從南方回來的燕子在新翻過的田地裏覓食,忙於養兒育女。光著身子的牧童們騎在牛背上,將倒垂於河邊的楊柳折下來編成帽子,戴在頭上,在河水裏嬉戲、喧嘩。綠油油的稻秧迎風搖曳,像是在招手致意。農民們正在拔草、除稗、施肥,田地裏呈現出一派繁忙,充滿豐收的景象。
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一陣“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機轟鳴聲由遠而近,打亂了我的思緒。拖拉機後麵是黑煙繚繞、塵土飛揚,頃刻間使眼前心曠神怡的美景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實的窘境告訴我,走完今天的路,從明天開始,就要田鼠走親戚──土裏來,泥裏去,終身勞苦。真懊悔以前沒有十分珍惜讀書的生活,任憑歲月在身旁如白駒過隙般飛逝而去。撫惜追今,不由得感慨人生當中許多絢麗斑斕的景色並非在未知的將來,而是在已經流逝的過去。遺憾的是,我們焦慮不安的心,很少珍惜當下,總是不加思索,毫無根據地認為明天會更美好。
如今我不僅不敢麵對明天,也無法接受今日。因為鄰居生產隊裏,有兩位同年級的女同學被成功推薦上了。相比之下,無形當中再次否定了我讀書的才能和搞裙帶關係的本事。她們一到家,消息就會不脛而走。今天晚上,會有少數幾個家庭雙喜臨門,一是為中選的人而歡欣鼓舞,二是為其他人的落選而暗自竊喜。也有少數幾個家庭會雪上加霜,一是為自己的孩子落選而氣餒,二是因他人的孩子中選而難受。當然,更多的家庭則要對落選子弟們的失敗而幸災樂禍。對沒有內在的原則與信念,不能認同自身價值的人來說,隻有在看到別人遭難的時候,自己的幸福才依稀可見。明天,到生產隊裏勞動時,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的鄉親們定要讓我羞愧難當。我們的文化使人們養成了嫉妒成功者,鄙視失敗者的習慣。一個被學校拒之門外的人,同樣也不會受到生產隊的歡迎。此時此刻,才想到兩年前,小學畢業就被趕回家的同學們。要不是他們的昨天變成了我的今天,又怎能同情和體貼他們受苦的日子、遭難的歲月呢?若不是在親身經曆了如何淪為教育的犧牲品之後,又怎能回過頭去反思和檢討體製與規則的弊端呢?
“喂,今天咋個噥麽早就放學啦?”一個正在田裏犁地的同鄉招呼我,打斷了我的遐想,使我從白日夢裏醒悟過來。抬頭一看,離家隻有一箭之遙,真是“近鄉情更怯”啊。平時覺得很長的路,那天顯得出奇的短。然而,眼前的事實告訴我,兩年初中到此為止,總共五千公裏的路已經走到盡頭。如果加上五年小學的七千公裏,七年初等教育結束時,我在學校和家之間共步行了一萬二千公裏。倘若做的是直線運動的話,相當於從北京走到了紐約。然而,往返的曲線運動,最終還是在空間上回到了原點。剛一到家裏,母親就從屋裏出來,和我在廚房與寢室之間的中屋相遇,開口就問:“有沒得你?(你有沒有被推薦讀高中?)”我低頭無語,她默默無聲。我們半依在牆邊,久久沒有任何語言,唯有心在哭泣。我隻是為失學、丟麵子而傷心,還不知道將來的生活是何等艱難困苦,道路又是何等坎坷曲折。但她十分清楚,我將要麵臨的肉體和精神上的磨練可能會令我難以忍受。母親是一個要強的人,不甘心我的結局,但又實在是束手無策、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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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不滿十三周歲的時候,就讀完了中學,離十六歲以上就不能讀高中的規定還有整整三年之差。“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加上“多、快、好、省”的政策大大地縮短了培養接班人的年限,使我不至於在學校裏虛度年華,被畸形的教育扭曲得難以矯正。“讀書無用”的思潮使大腦的儲存空間沒有被虛偽的說教塞滿,所以,在後來有了真正讀書的機會時,空空的心才能夠像幹枯的海綿那樣,貪婪地吸收知識的瓊漿和技術的養份。“開門辦學”的方針使我沒有被訓練成應試能手,從而淪為種地不如老子(父親),養豬不如嫂子的無用文人。“推薦”的規則把我從僵化呆板的教育體製中踢了出來,使我沒有被更進一步地同化,失去自己的個性,變得遲鈍和麻木,以至無法再點燃主動性和創造性的火焰。
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學校裏堂而皇之地灌輸的不平等思想和階級觀念倒是和社會的意識形態完全吻合。因此,當我們走出校門後,不會因為學校與社會的教育沒有掛鉤,從而感到失望、迷惘,甚至認為被學校所欺騙。然而,缺乏平等意識和博愛精神、缺乏對每一個靈魂都必須尊重的教育不僅沒有培養讀書人高尚的情操、寬闊的胸懷,反而讓歧視、冷漠大行其道,使一些人率先學會陽奉陰違和投機取巧的本領。事實證明,當良善、誠實、正直和仁愛遠離我們以後,無論是進城讀書,還是回鄉種地,沒有人能夠真正受惠、得益,每個人都要為那樣的教育買單。
像所有出校門、入農門的同學一樣,我們七年初等教育的最後一門課是“承認現實,接受失敗”。我此門功課的成績合格,順利畢業,得以繼續麵對和經曆不公平的世界、不平等的命運。因此,當有幸升入高中的同學背著書包和行李邁向都市的時候,我扛起扁擔和糞桶走向田野,跨進了一所沒有圍牆的學校。在那裏,隻有一門功課──苦難。
俺小學時還勤工儉學,挑水撿麥穗呢,培養了日後的節儉和不怕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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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會看到三年的艱辛。但是,就像你說的“培養了日後的節儉和不怕吃苦”。後來,無論是去日本,還是來美國,其間所經曆的溝溝坎坎,比起那個時候的艱難困苦,都遜色多了。所以,如今最能懂那句“不要為明天憂慮”。對我來說,難道還有比往昔更難以忍受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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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有理!那個時代的教育雖然不能灌輸多少知識,但教會人許多有價值的技能。俺小學時還勤工儉學,挑水撿麥穗呢,培養了日後的節儉和不怕吃苦。
巧了,最近在看馬克吐溫的傳記,據說他曾是個學習極差的孩子,父親去世後,13歲的馬克吐溫,開始懂事,從印刷學徒工做起,經曆了無數磨難,靠著自學最後成功。。。細究起來,許多偉人的少年都很曲折,可謂“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