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微香的北方海邊的
砂山的海邊薔薇啊
今年還開著嗎?
沉沉的秋夜
在廣闊的街道上
有燒老玉米的香氣
下大雨的夜裏的火車
不住地有水點兒流下來
窗玻璃啊
白蘭地醉後的
那種柔和的
悲哀漫然地來了
並不想念什麽事情
整整一天
專心聽那火車的聲音
雪的中間
處處出現屋頂
煙囪的煙淡淡地浮在半空
石川啄木的詩, 偶然在一本書裏讀到, 又去找了他其它的作品來看,很頹廢黑暗,難怪作者二十多歲就會死, 我一點也不喜歡。 獨獨這首, 每看到烤老玉米的氣息和火車的聲音, 心裏有一種柔和的東西漫然地湧來,悲哀、憂愁、甜蜜, 說不清楚, 我想南京的家了。
那是一棟老式樓房六樓的三室一廳。從繁忙的大街拐進去, 一條窄路走幾百米就到了小區門口。 窄路的兩邊有滿滿兩列法國梧桐, 大多合抱粗細, 這是民國的遺物。 樓房是眾多九十年代初建成千篇一律的住宅樓中的一棟, 北麵是一和它一摸一樣的孿生兄弟,南麵緊鄰兩排三層小洋樓,因為住了級別高的”幹部“沒有被拆掉。 從六樓的陽台前看出去, 幸運地沒有任何遮擋物, 晚上可以一直看到新街口金陵飯店上白色的霓虹燈。 小樓前保留了幾顆參天大樹, 樹梢正好和六樓齊平, 於是我們的窗外有了綠色。 其中一顆是泡桐樹, 春天的時候開大朵的粉花,很香。
結婚前我和太太很動了心思打造這個小窩。三件臥室, 最大連陽台的改成客廳, 最小的當書房, 剩下的是主臥。 原來的客廳改成過廳兼飯廳; 挪動了牆壁, 增加了廚房和浴室的麵積; 讓陽台和客廳連為一體;建了固定的(Build-in)衣櫃、書櫃、鞋櫃;原有的鋁合金窗戶上又加了層木窗。 房子的每扇門都有獨特的設計,各不相同; 陽台做了木質的吊頂,垂兩根粗麻繩, 吊兩個大藤燈罩, 那是專門定做。 所有的一切, 全是自己設計; 瓷磚、地板、牆紙、潔具灶具、電器、 家俱等一應物件, 都是我們自己精挑細選。嶽母公司的一輛十二座依維柯跟我們跑東跑西, 立下汗馬功勞。 前後折騰了六個多月, 新居落成。 兩個人為裝修吵了不少架, 但並沒有導致毀壞婚約, 過去的爭吵變得餘味悠長, 那是甜蜜的回憶。
我們是多麽愛這個家啊: 春天的暖風吹進來, 鳥兒在窗外樹梢歌唱,我們去郊區苗圃買來一盆盆鮮花放在陽台花盒子裏;夏天的周末睡到午間自然醒;蟬在離得很近的樹枝上長一聲短一聲枯叫, 我們走過灼熱空無一人的小街去熟悉的飯館吃飯, 讓服務員去對門桂花鴨店斬盤鴨子來, 因為店裏的鹽水鴨做得不到位;秋天的冷雨打在法國梧桐寬大的樹葉上, 風吹樹梢如潮水般響, 我們踏著滿地落葉去散步, 這時的街道, 好像隻有那“燒老玉米的香味”才配得上;冬天早晨賴在床上不起來, 七點半了,當時江蘇音樂台有個叫王丹的主播主持的“音樂晨報”已經說了好一會了, 要遲到了, 夫妻倆連滾帶爬起床下樓去上班, 卻總也叫不到出租車。
客廳靠陽台的地方, 種了株很大的魚尾葵, 幾乎有天花板那麽高,做了好飯菜, 搬到客廳來, 坐在“樹下”吃飯的感覺很好。 麵北的書房很陰涼, 我有一陣天天在那兒看書到很晚,穿堂風吹過來, 窗簾飄起很高,窗外變得越來越安靜, 這時候能聽到玄武湖北岸火車站裏火車的汽笛聲和哐哐的車輪聲。 對樓的燈一盞盞熄了, 四樓一家戴眼鏡的老者總是在窗下桌前看書, 台燈是一盞日光燈,他總是比我睡得還晚。2007年我們出國幾年後回家, 第一晚從書房窗戶看出去, 那個老人居然還在看書, 還是那盞白瑩瑩的日光燈! 上次離家恍然就在昨天。
來美國前這個房子我們都舍不得賣, 甚至舍不得出租, 房子空關了十幾年。 有人勸租出去, 算了本經濟賬,我們何嚐不知。 期間回國三四次, 都還能住在家裏,兒子在美國出生, 居然也有機會住住我們以前的小窩,值了。花一天的時間打掃, 瓷磚擦得光亮, 地板擦出棕紅光亮的本色。 舊時的衣服還掛在衣櫃裏, 鍋碗瓢盆都在, 冰箱、熱水器、空調插上電居然都運轉正常, 當初買的都是好東西。 魚尾葵早已枯萎, 但大瓷花盆還在;陽台上的花送的送死的死了, 但幾盆仙人球居然還活著。 2012年回美國的時候帶了一球, 入境時在Dulls機場被海關查出來扔掉了, 這是個遺憾。
每天早起, 去後街的農貿市場買茭白、茼蒿、菊花勞、黑魚,斬半隻桂花鴨, 看到賣白蘭花或梔子花的總要買幾把, 養在清水裏。 炸油條和糯米蒸飯的味道, 農貿市場的喧囂和吆喝, 打著鈴叮咚駛過的自行車,飄著油墨味道的揚子晚報和讀者, 傍晚樓道裏傳出的鍋勺聲和炸帶魚的氣息,排風扇裏排出的充滿水汽的洗發水的香氣,一切都是那麽親切讓人著迷。早知如此, 當初為什麽還要遠赴重洋離開心愛的家呢?這其實不難解釋: 人都是有彼岸意識, 得不到的都是最好,其實活在當下最好, 真要回去了, 我會一樣想念美國的生活的。
小區外橋邊修自行車的中年瘦子還在,卷煙還是夾在耳邊, 見了麵, 客氣地打個招呼,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
2014年回國, 南京的家終於被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