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是條狗 (圖)

貝爾是條德國牧羊犬，妹妹送我的生日禮物。

貝爾初到吾家，不到兩個月大。 身長不過尺許，胖得成了方形，長滿了蓬蓬鬆鬆金黃
色的絨毛，兩片小耳朵耷拉著，像極了一個中號的“泰迪”熊。四個腳爪大得和它的小
身體不成比例，仿佛熊掌，“貝爾（Bear）”之名，由此而生。母親是不太喜歡狗的，
我和妹妹在貝爾進門前均惴惴不安，怕她不肯收留。不想看到小狗的樣子，母親很幹脆
地說“那就留下吧”。又問”是什麽狗“，我們均不提狼狗，說“牧羊犬”。這樣不算
撒謊，卻也沒有據實以告。後來長成了巨犬，母親又氣又笑，說上了我們兄妹的當。彼
時貝爾已成了我們家的“第五口”，再也無被掃地出門之憂。

貝爾很聰明，進門不過三天，就學會了到院子裏方便。他沒有生過大病，除了在4個月
大的時候得過犬瘟熱。這其實是要命的病，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嘔吐、便血。貝爾已經
弱得走不動了，可方便時還要掙著到院子裏去。我整晚陪著他睡在地板上。第二天去看
獸醫，正值過年，哪兒都不開門，最後想到有個同事的鄰居是開寵物醫院的， 輾轉多
次，才看上了病。掛了一天的水，貝爾的小命算是保住了。我直到現在對那個同事還
心存感激。

貝爾在一歲時已經長成一條126斤重的大狗，黑背黃腹，毛色鮮明，算得上德牧中的美
男子。腦袋較一般成年人的要大，直立起來， 兩隻前爪輕鬆達上我的肩膀，下頜和我
的雙眼齊平。德牧分短毛、長毛，貝爾屬後者，看起來又比實際體重要大。每當他篤篤
地走過家中的花岡岩地麵，活脫脫一匹小驢子。有時候不小心踩人一腳，劇疼！貝爾在
半歲前每天吃兩餐，以後則隻吃一頓， 但飯碗是直徑幾達一尺的不鏽鋼盆。典型的一
餐是一斤鴨肝煮熟，切成小塊後和米飯、大量青菜同煮，最後再磕進去雞蛋一個。 這
一盆飯沉甸甸地不下三四斤重，貝爾吃起來如風卷殘雲，五分鍾不到即盡一盆，連同盆
子都添得幹幹淨淨。

貝爾塊頭雖大，但憨厚老實，脾氣不惡。他最是愛吃，但從不護食，哪怕是正吃最喜歡
的東西，一聲“Stop”（我當年耍“洋盤”，訓狗全用英文），立刻就停嘴坐下不動，
但眼睛還骨溜溜亂轉，斜盯著食物。貝爾很安靜，行人從院門過，他聽之泰然，但一
旦有生人踏上院子台階，即狺狺大作，他知道哪兒是自己的地盤。貝爾愛運動，出門之
前，高興得竄上蹦下，出門之後，發力猛跑，我踉蹌跟隨，頗有“虎口脫險”裏指揮和
油漆匠之風。說“遛狗”並不確切，基本上是前半段狗遛我，後半段他跑累了，才輪
到我來作主。但如遇行人車輛，我一聲“Stop，Sit”，貝爾即乖乖坐進路邊陰影，這
咻咻巨獒還從沒有嚇著過人。

九十年代後期，我所在的城市興“打狗”之風。對所謂的“無證犬，烈性犬”，取締不
赦，媒體時有當街格斃犬隻的報道， 這是人性的蒙昧，文明的退步。我們都為貝爾擔
憂。父親有朋友和當地駐軍軍犬訓練基地的頭頭熟，想出個辦法讓貝爾從軍幾個月，這
樣能拿個軍隊的戶口。參軍的當天，來接狗的兵見了貝爾抿嘴偷笑，小聲嘀咕“這是狗
還是豬啊”，我頗忿不平。四個月後接貝爾回家，一排排犬舍， 數十條軍犬中竟尋他
不見，再仔細一看，眼前精幹彪悍，高興得搖頭擺尾的可不就是貝爾！回家後貝爾養尊
處優，不出幾月即體態複原。這軍訓的收獲是藍皮燙金的軍犬證一本，貝爾也成了中英
文口令都懂的“雙語者”。部隊人告訴我貝爾其實是不適合當軍犬的，一來體型太大，
二來過於活潑好動。

貝爾唯一的闖禍，我並沒有親見，樓上鄰居是目擊證人，轉述於我。我家住一樓，前麵
有一圈一人多高的磚牆圍出一個小院。在靠近院門的牆上一人高的地方留了一尺見方的
小洞供郵件投遞之用，郵遞員隻需將送件投入洞中。貝爾一向與之相安無事。但某天郵
遞員發了好奇心，踮腳伸頭，欲窺內院，撲麵而來的是一聲狂吠和露著堅牙利齒的碩大
狗頭！郵遞員驚呼跌坐於地，貝爾仍舊不依不饒，嘴巴伸出洞外大叫了一通。

我出國之後，貝爾和父親相依為命，不免嬌縱。07年回國， 與貝爾幾年不見，他見我
進門，短促地吠了一聲，迎麵而來，幾乎將我撲倒，我的臉上濕漉漉地立刻布滿了他的
大舌頭印，什麽口令都不管用了，我知道他是高興地忘了一切。此後隻要我在家，貝爾
如影隨形，不願離開那怕一步。回美前晚，我和他做了長長的散步，我說了很多
話，貝爾時時抬起頭看看我，我知道他明白。出發的早晨，我欲出門，貝爾以為又要帶
他出去玩兒，早已候在門口，興奮地抽著鼻子。待明白我要離開了，貝爾安靜下來，隨
我走到門口。 我說“再見，Stay”，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忍不住回身把他抱了又
抱。貝爾當時已年逾十歲，在德牧裏算是高壽， 我知道這可能是永別。

兩年之後，貝爾病重不治。臨終前痩得厲害，總無聲無息地趴在無人的牆角。老男人的
眼淚是稀罕物，但消息傳來，我流淚了。

“君子有三畏，犬其一也”。我對這樣的“君子”，還不能理解。也有人因為失去愛犬
而終身不再養狗，我對此也不認同。貝爾教我忠誠，愛護，責任，默契，友誼，親情，
還有生離死別，這也許就是生活罷。

貝爾死後被葬於院中，上植美人蕉兩株。去年回國，它們長得鬱鬱蔥蔥，已有一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