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的歌詞裏有這樣兩句,"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 說的是
第一次帶給人的震撼,即使經過歲月的稀釋和淡忘,卻依舊無可替代。 加拿大的班
夫國家公園,雖然在十年內,前後回去了好幾次,但最難忘的還是第一次初逢時的
驚豔,和在空靈的山水中遇見的人。
1。
在班夫汽車站台上等TAXI的時候,無處不在的寒冷讓我想起傑克.倫敦的短篇故事"生
火"中的畫麵。在滴水成冰的雪地裏,用力拍打冷得失去了知覺的雙手,顫微微地劃
著隨身攜帶的火柴,嚐試去生一堆火,好讓凍僵後的身體重新恢複知覺。
要是能有火,或者暖氣就好了。站台上的幾塊玻璃根本擋不住冷風,好在雪終於停
了。陰沉的天色和蒼茫的雪原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地平線遠處高大的山峰被
積雪覆蓋,在山側處,露出黝黑的岩石,被冰雪衝刷後露出的棱角光滑得連鬆樹都
無法在上麵落腳。
我第一次聽說班夫這個名字,是在加拿大Calgary出差的時候。當地人在閑聊中,告
訴我說那是全世界最棒的滑雪勝地。不管這話是否有誇張的成分,反正周末我除了
呆在酒店裏並沒有其他事要做,就打算一個人去班夫的雪山裏冒險。
唯一讓我遲疑的是零下二十度的氣溫。習慣了亞熱帶天氣的我,對寒冷的理解僅限
於零度左右。南方的冬天,連雪也難得一見。依稀的小雪粒,還沒落到地麵,就已
經融化了。來加拿大一周,已經下了兩場雪了,新雪堆積在舊雪上久久不化。好奇
的我走到室外才捏了幾個雪球,卻又冷得逃回了室內。好在市中心的各個建築之間
都被室內行人通道連通了,我連腳都沒踩到雪。
從Calgary到班夫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從來沒有在冰雪路麵上開車經驗的我,老實選
擇了公交車。剛開出市區,空間一下被拓寬了千百倍。曾經熟悉的大樓,建築,行
人,汽車,全都隱藏到另一個時空裏消失不見了。毫無遮擋的視線一直伸展到天際。
大片大片的空地,被雪均勻地覆蓋著,上麵沒一個行人,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腳印。
公路兩邊出現越來越多的鬆林,高聳的雪山冷不丁從正麵擋住了去路,忙不及拿出
相機來拍照,等開得近前,路一拐,山又避到了側麵,眼光又被下一座迎麵而來的雪
山所吸引。冰山和雪原安靜地凝固在一起,似乎從遠古就躺在那裏。千萬年過去,
依舊前不見來人,後不見來者的白茫茫一片。
等下了公交車,才領略到嚴寒的厲害。風從衣服和皮膚的每個縫隙裏向骨頭裏鑽。
我抱著雙肩,跺著腳在雪地裏來回走動。把絨線帽盡量往下拉,勉強能遮住眉眼和
耳朵,留著鼻子露在外麵任由冷風吹。除了雪山和鬆樹,周圍什麽都沒有。如果有
航拍的話,我會是無邊無際的雪原上那個小到尋不著的黑點。麵對比自己高出千百
倍的山,和人無法對抗的寒冷,沒法不生出對大自然的敬畏。似乎連時間也被冰雪凝
固住了。在嚴寒中不知等了多久,當黃色的計程車出現在遠處時,我感覺到到大海裏
看見救生艇的愉悅。拉開車門,一步跨回了文明世界。
司機很年輕,回頭打量著我。似乎我一個人在這種天氣上路很奇怪。”中國人?”
他問。
我幾乎被冰凍在一起的上下唇不想說話,隻低頭”嗯”了一聲。
”我去過中國,在那裏呆了一年。”雖然帶著濃重的英文口音,但他說的中文,立
即引起了我的興趣
”你去那裏玩還是。。。?”
”我高中畢業後,想到地球對過去看看,就去了中國,去了好多地方。。。”他話
說得一快,又跳回了英文。但他用中文報出的一連串地名,除了幾個大城市之外,
有一多半,我沒聽懂。
不相信自己中國的地理會比老外要差。我一個一個地名追問他,是哪個省的,那個
市的。一問才發現,那些我聽不懂的地名,問題不在於他的發音,而是我從來沒聽
過的鄉縣鎮。
可能是因為他自己就長在山裏的緣故,他到了中國之後也老往深山老林裏跑。去了
四川雲南西藏一帶,對著地圖,一座山接一座山的爬。把帳篷食物,和其它所有的
家當都裝在一個背包裏,一扛上肩就走。
"那裏的山很高,比這裏的山要更險峻。" 他朝窗外指了指。
我想起體育館裏踩著爬山壁上的一塊一塊突起,腰裏懸著繩索,手腳並用向上攀爬
的模樣,但他去的卻是無人的野外。”你在山裏怎麽謀生呢?我是說,你吃什麽,
睡哪裏?"
"哪裏都可以睡,隨便找塊空地,行囊一鋪,帳篷一搭就行。隻要風不太大,還可以
把帳篷懸空吊在懸崖壁上。從山頂往下看,比住在五星級酒店頂樓的套房過癮多了。
倒是吃有點困難。除了罐頭食品,我曾經試過連續兩個月沒吃過新鮮的肉。但後來
發現中國的肉鬆好好吃,帶著很輕,可以補充蛋白質。"
"你就天天一個人呆在山裏?"
"那倒不是,每次在山裏呆十天半個月。然後會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到處走走。我可
以教人英文。在城市裏,常有人會請我做英文教師。 等攢夠了旅費,我再去下一處。
"
一句輕描淡寫遮掩了旅途中的動蕩和艱辛。司機回頭和我說話時,我留意到他眉目
清秀長得像剛出道時的裘德.洛(JudeLaw)。我無法想像他胡子邋遢在人地生疏的山
中數月不知肉味的模樣。也許,每個人心目中的天堂都長得不一樣。所以行走的路
徑和最終的目的地也各自不同。
我忍不住問了司機一句,"去中國的這次旅行中,你最大的收獲是什麽?"
"行李要少。背上的行囊裏有我需要的一切。生活原來可以很簡單,隻是後來人們把
自己的生活越搞越複雜了,再想要上路就難了。"
冷不防冒出這樣的對白,讓人很難招架。我沒有再說話,沉寂中隻聽到車胎轉彎時
壓過雪地發出喀喀喀的聲音。也可能,我們本來需要的沒有那麽多。就像我剛才快
要凍僵的時候,隻需要一堆火。而他在山裏饑餓的時候,隻需要一個罐頭。如此而
已。
等好不容易拖著行李,走進開足了暖氣的酒店房間裏,人一下子鬆弛了下來。脫下
被雪水沾濕的帽子鞋子和外套,我隨手打開了電視,裏麵正在播放著一段關於”班
夫”國家公園的介紹。
我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景色。高山上的冰川順著山勢而下,在兩座雪山的山穀中間,
融化成晶熒剔透的一彎湖水。從來沒見過這種藍綠色,純粹得不像真實世界裏的存
在。不像杭州西湖的煙霧飄渺,它的清澈剔透中帶著冰川幽冷的寒意。 也不像加勒
比海海水藍得肆無忌憚,而是像溫潤的玉,散發出內斂平和的光澤。
電視裏沒有任何講解,隻有畫麵和自然界裏的水聲潺潺,鳥鳴啁啁。春天的到來,
給冰山雪原帶來了勃勃的生機。湖上的冰,山上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逐漸消融。
水流聚成溪,匯成河,滋潤著幹枯了一季的河床。巍巍的雪山包圍著瑩瑩的湖水,
清清的溪流環繞著青翠的鬆林。不遠處的山坡上,開滿了黃色的雛菊。機敏的麋鹿
從鬆樹後一閃而過,新生的棕熊自顧自在草地裏打滾嬉戲。
完全不受控製,眼淚一下子冒了出來。麵對最原始的清純無邪,我沒有任何抵抗能
力。這是一片沒有經過任何汙染摧殘和蹂躪的天地。會不會,這才是世界最初的模
樣? 在人類還沒有出現之前,山水樹木,花鳥魚蟲,就一直這麽簡單平和地活著?
會不會,這裏就是我心中的瓦爾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