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讀"快樂影子舞", 完全是衝著艾麗絲.門羅拿過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緣故。艾麗
絲被評價為現代短篇小說大師,被譽為"加拿大的契訶夫"。而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
舞"是艾麗絲的處女作。1968年,時年37歲的她憑借《快樂影子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一炮而紅,獲得加拿大總督文學獎。
讀完書中十幾篇短文的第一印像是寫作水平參差不齊,行文的風格筆法各異。後來
看見介紹裏說,這部短篇集收錄了艾麗絲前後用了十五年時間完成的作品,才解釋
了我心中的疑惑。艾麗絲的短篇與其它作家的作品最大的不同在於,故事幾乎沒有
開頭結尾,沒有低穀高潮,甚至沒有情節。與其說她在講述一個故事,不如說她更
著重在渲染某種情緒。如同聽到的一首沒有歌詞提示的音樂, 人們未必清楚這音樂
具體在表達什麽,但從曲子裏透露出來的情緒,卻是往往能讓人一耳了然。當曲子
結束,音樂裏的哀怒悲喜卻還滯留在房間裏。
舉個例子,和書同名的短篇小說-"快樂的影子舞"是指上了年紀的鋼琴老師馬薩利斯
小姐在家裏舉行鋼琴演奏會時,她一個年輕學生演奏的鋼琴曲。光聽名字,你會以
為這將是個類似胡桃夾子,關於大夥歡聚一堂共度快樂時光的故事。而事實上卻恰
恰相反。雖然作者描寫人群和聚會時不動聲色,但她偶爾夾插的幾句議論,就毫不
留情地把有停留在表麵的美好給徹底砸個粉碎。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音樂。所有孩
子的內心深處都熱愛音樂。這是馬薩利斯小姐堅不可摧的信念之一,她覺得她能看
到孩子們的內心深處,覺得那裏是一座良好意願和對一切美好事物天然熱愛的寶庫。
老處女的多愁善感欺騙了她天生的良好判斷力,謊言變成了無所不在的傳奇。而參
加聚會的孩子的父母也承認了馬薩利斯小姐不可思議,和現實全然脫節卻堅持不懈
的生活。"
在艾麗絲筆下,所有的美好和快樂,不是浮光掠影的虛空,就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而艾麗斯所有的努力就是用抽絲剝繭小心翼翼的方式地向讀者揭示錦袍裏麵盤踞已
久的虱子。 這讓我聯想到另一個女作家 - 張愛玲。兩個人都是骨子裏陰冷,隻要
餘光一掃就能把人看穿個洞的厲害角色。然而艾麗絲並沒有張愛玲那麽高的天賦。
張愛玲通常隻用一句話就能點睛的,比如,她說你是屏風上的鳳凰,你可能真就被
死死釘在屏風上,一輩子別再打算飛起來了。而艾麗絲的補拙之道就是對細節的不
厭其煩,一筆一筆地補充。為了描寫一個人的過時,會寫她院牆上的青藤,屋裏積
灰的古董,天鵝絨裙擺上誇張的暗紋,餐桌上幹癟了的三明治周圍盤旋不去的蒼蠅。
瑣碎到事無巨細,統統入鏡。雖然用千百張照片從各個角度取景,卻始終散亂著瞳
孔,無法聚焦。思路無順序無轉承地在每個句子之間跳躍流轉,讓讀者像得了失憶
症一般茫然,完全不記得自己從哪裏走到了這裏,或者說,接下來,又會從這裏被
帶去到哪裏去。
更讓人不愉快的閱讀經曆,來自於她文中撲麵而來的寒氣。不信,你可以試讀一下
短篇"烏得勒支的寧靜"中的這段文字。"不管殘酷的還是狡猾的手段我們都用過。我
們讓她遠離可悲的聲名狼藉,並不是為了她的緣故,而是為了我們。我們看著她的
眼部肌肉癱瘓發作時眼珠翻白;聽到她恐怖的聲音,還有她讓人尷尬的發音。她和
別人說話,要我們幫她翻譯,這一切都讓我們忍受毫無必要的羞辱感。她的病那麽
古怪,以至於我們如同陪同一場極度庸俗的雜耍表演,幾乎想要大聲地道歉。我們
的驕傲日漸被磨滅。。。"
這段文字裏的"她",指的是久病在床的母親。而"我們"是無法擺脫母親的女兒們。
對習慣了父母恩情比天大的中國讀者,要欣賞這樣的文字未必會覺得輕鬆。但你卻
又不得不承認,她筆下描繪的人情世故中的尷尬和現實生活中的冷酷,又真實無比
地存在在我們四周。隻不過很少有人願意用撕破臉皮扒開內髒的方式來寫作。
但這隻能說明各人的口味不同,畢竟文學成就的高低並不直接和作者血液溫度的冷
熱程度相關聯。 艾麗斯最厲害之處是對女人情緒的把握,分寸節奏要比瑞士鍾表還
準確。表麵的處事不驚,內裏卻風起雲湧,像藏在桌子底下的炸彈一樣讓人擔心。
書中我最偏愛的短篇"男孩和女孩",就把炸彈一直埋到了最後。爸爸和兄弟是養狐
狸為生的,要的是狐狸的皮毛。對養大的狐狸拿槍射殺後放血剝皮,一家人早已經
習以為常。但這次要殺的不是狐狸,而是要殺了關在馬廄裏的馬,好給狐狸做食物。
但這畢竟是起了名字,在田裏犁過地,用放在手心裏的燕麥喂養了一整個冬天的馬
匹。從"我"這個小女孩,在行刑前跑去馬廄裏偷看馬匹,就能隱約覺出有股暗暗的
潛流在湧動。"我",做為一個女孩,體內多少有那麽一丁點未曾冥滅的天性。但這
對生長在獵狐之家的"我"而言,被人看作是充滿了婦人之仁的女孩,無異於被貼上
了侮辱性的標簽。按書裏的話說,"女孩,它是一個定義,總是於強調,責備以及失
望聯係在一起。" 於是這個女孩,到底是會眼睜睜地看著馬兒去死,還是會擔著罵
名去做些什麽,就成了引著讀者往下讀的懸念。
根據背景資料裏的介紹,艾麗絲出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其父親從事狐狸和貂的養
殖。如果沒猜錯的話,這故事很可能是她童年生活的寫照。按她成長環境裏的生存邏輯,
狐狸不是寵物,生活也不是過家家的遊戲。但人性的複雜又在於她沒法徹底否認那
些已經退縮到心底某處的溫柔。
在看慣了艾麗絲書裏的殘酷冰冷之後,突然窺見其隱藏在內心的溫柔,多少會讓人
感受到些心酸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