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似乎從來都有挑戰自己的習慣。從以東方背景翻拍英國經典名著”理智與情感”,
到在同性戀尚未合法年代裏關注同性之間的愛戀, 到色戒裏愛國誌士對漢奸滋生出
的孽緣,到少年派裏麵對各個宗教派別的疑惑, 他選擇的都是敏感到難以啟齒,甚
至不方便拿到台麵上來公開討論的題材。很難想像,一個外表謙遜低調的導演,骨
子裏卻不斷挑戰著約定的成俗,試圖觸碰那些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的禁忌。
按這個邏輯,的確沒有哪本書能比"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比利.林恩
漫長的中場休息)更適合李安的胃口了。這是一個幾乎沒有情節的故事。十九歲的小
兵比利.林恩在伊拉克奮勇殺敵的視頻被媒體曝光後,他所在的小班被邀請回國做為
期兩周的愛國宣傳。故事講述的是比利在感恩節參加達拉斯牛仔隊美式足球比賽的
中場休息時,對戰爭進行的反思。原著中男主角充滿調侃和諷刺意味的內心獨白,
在李安的電影裏被落實成戰爭內外的一幕幕片段,讓觀眾以每秒120幀的高清格式一
起見證,戰爭到底讓一個人的肉體和心智經曆了些什麽。
按比利自己的話說,他不明白,為什麽生命中最糟糕的那一天,卻讓他受到嘉獎,
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美式足球賽的中場休息,為他綻放的煙花讓他聯想起場戰上
的烽煙。加在身上的榮譽,提醒他用戰友的死亡換來的代價。無論是麵對蜂擁而至
的媒體采訪,還是眼前應有盡有的美食美色,比利依舊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即便
是筆挺軍服上的勳章和頌揚著他英雄事跡的媒體,都改變不了他受人擺布被逼著去
戰場送死的宿命。
比利無法獲得內心的平靜,因為視網膜上的影像無時無刻不在騷擾著他的安寧。他
無法忘記,是自己將敵人按在地上,用兩隻手死死掐住敵人的脖子,直到對方窒息
到滿臉通紅青筋暴跳,眼珠如死魚一般向外突出,鮮血如紅色的泉般噴湧,沾濕了
地上的沙土。而不遠處,出任務前剛和全班戰士說了"我愛你"的戰友,已經中彈倒
地,任憑自己怎麽拍打搖晃,再無聲息。
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變態殺人狂,還是國之棟梁。戰場上的血腥殘酷,讓他在
見過聞過嚐過摸過死亡之後,意識到除了吃喝拉撒,生活裏似乎還需要些別的,那
些能解決他內心饑渴的東西,如信仰,如靈魂。他需要一個解釋,和一個能讓他心
甘情願回到戰場去繼續殺人和被殺的理由。
在看電影之前,就聽說李安這部電影的影評不怎麽樣,幾乎沒有到及格線。因為事
先讀過原著的緣故,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可能世上再沒有比宗教和政治更能分離
割裂人群的話題了,即使他們是你的親人和蜜友。按書裏的原話,"你希望我在談論
伊拉克戰爭時,不牽扯到政治?" 那些可以讓人犧牲性命和鮮血來捍衛的東西,不
管是放在書裏,電影裏,生活中,飯桌上,都太過沉重,很容易讓人心率波動或者
消化不良。
但這偏偏就是李安的選擇。他最感興趣的是麵對生死,對人生對戰爭的終極考量。
像電影裏的小兵一樣,他沒辦法回避自己的內心,沒法保持緘默或者人雲亦雲。帶
著好奇和懷疑的眼光,他徘徊在道德標準模糊的地帶,向左右兩邊張望,尋找著他
內心的答案。
把故事背景設置在美式足球比賽,可能是因為這種跑來跑去橫衝直撞,不停讓運動
員衝擊碰撞乃至於受傷,讓觀眾體內的荷爾蒙得以飆升和發泄的運動,是在和平年
代裏最接近戰爭的遊戲。而中場休息,則暗示著戰爭與和平之間的間隙。人們在休
息中得以喘息,可心平氣和地,對人生一些終極問題做出獨立的思考。
帶著東方人傳統中的含蓄謙和,李安對這個龐大課題的探索進行得很小心。你可以
在電影裏發現他盡量保持兩邊平衡,試圖把各種視角和考量呈現在觀眾麵前的努力。
有正麵報道積極向上的媒體,有對美國士兵充滿了敬意和感激的民眾,也有對戰爭
事不關己,漠然無視的青年。
對親人而言,他是黑暗中的光亮。姐姐說,你是我生命中僅存的美好。 對戰友,他
是可以彼此托付性命的至交。對商人,他們是營銷的方式,是受了媒體關注而可以
加以利用的賺錢工具。對國家,他們是政治外交的手段,是可以把死亡殺戮堵截在
國門之外的武器。
即使士兵比利自己,對背負在肩上的職責和宿命,也充滿了疑問。他沒有時間了,
馬上要重回戰場的他,急切地尋找著他人生中必須了解的答案: 什麽是真實,什麽
是虛妄? 什麽是野蠻,什麽是文明? 當抽象的概念落實到具體的生活裏之後,兩者
間的巨大落差,更讓人覺得真假難辨。被陌生人群包圍的比利,一直在傾聽,一直
在思考。到底什麽是國家,什麽是榮譽? 難道美國就是美式足球? 是感恩節? 是左
右大眾的傳媒? 還是背後三億的人口?
甚至有一種說法: 國家或者宗教,都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建立在想象上的概念。其
目的就是讓千千萬萬人地集合在這個共同體的名義之下,進行最大限度的合作,由
此建立起一個穩定繁榮的社會。
電影裏提出了問題和假設,生出了懷疑和否定,卻繼續摸索前行的畫麵,讓我想起
"瞎子摸象"這個古老的寓言。在生命這個洪荒巨獸麵前,我們對它的理解,隻能是
從不同角度出發而得到的不同的結論。但擯棄各自的偏見,繼而把彼此獲得的點滴
信息慢慢拚湊起來的過程,可能就是逐漸接近真相的必經之路。
所以比利的中場休息,隻能是一個隻有問題,沒有答案的故事。好在藝術的主旨不
再於你看見什麽,而在於把你看見的傳遞給了別人什麽。從這個意義而言,李安成
功地把一個士兵腦子裏的意識流,擴展成為左右兼顧的立場,並將它成功地搬上了
熒幕,推動著大眾的思考。
但李安這種兩頭不到岸的溫和立場,很容易同時得罪主戰和反戰的雙方。按西方媒
體的說法,這部電影的成功與否,和高科技鏡頭的嚐試,和導演說故事的能力高下
無關。而取決於對片中傳遞的價值觀是否認同。
李安可能也早就意識到他在敏感問題麵前的處境艱難,所以在電影將近結束,當英
雄們坐在加長的悍馬離開美式足球賽場的時候,借用了一句類似莎翁的問句做為結
尾。"Are we going to the war or going home? Buckle your seat belt ."預示著無論向哪邊走,接下來都將會是一個顛簸而艱難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