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加繆的"異鄉人"完全是衝著書名去的。由於自己也是移民,難免對大師筆下異鄉人
的生活狀態產生好奇。等讀完了書,才發現上當了。因為書裏說的完全是一個土生
土長的阿爾及利亞人在自家國土上發生的故事,書名"The Stranger""更準確的翻譯
應該是"局外人",而不是"異鄉人"。
《局外人》以“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開始,用不動聲色甚
至冷酷的筆調講述了對周圍一切都漠然置之的青年默爾索被卷入人命官司的經過。
故事上半部描述了男主角平日瑣碎的生活,下半部寫的是掌權者對局外人的審判。
不論周遭的際遇如何轉變,書中的局外人 - 默爾索始終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中,不願
意被周圍發生的一切打擾。
看似簡單平淡的故事,卻是1957年獲得文學諾貝爾獎的法國作家在1942發表的成名
之作。這個近乎荒謬的寓言表述了人活在世的孤立和疏離, 雖然這種局麵也可能是
人為的,甚至是有意識的選擇。鑒於作者二戰期間生活在被德國人占據的法國,在
被暴力和仇恨包圍的環境下,選擇用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身份來冷眼旁觀,可能正是
他與周邊荒謬的世界進行對抗的方式。
但對於七十年後,擔心被人問及"你認為自己是否融入了主流社會"的異鄉人來說,
《局外人》倒不失為一部帶有提示意義的反麵教材。看看加繆筆下的局外人,如
何一步步被自己被別人孤立排擠到邊緣地帶,可以從中引以為鑒。
先讓我們先來看看書中的局外人- 默爾索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對人,他表現得極為
冷漠疏離,幾乎沒有任何感情投入。對於母親的去世,他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在葬
禮第二天,和女人上床,並看了部喜劇片。 對於和女友的別離,他這麽描述:"已分
開的肉體,使得沒有任何東西聯係著我們,可以讓我們彼此想念。""
對事,他永遠處在可有可無的被動狀態。當老板問他是否願意升遷到巴黎去工作,
他回答說"生活是無法改變的,什麽樣的生活都一樣,我在這兒的生活並不使我不高
興。"當女友問他是否想結婚,他說"怎麽樣都行,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結。"
他就像絕緣體那樣沿著自己的軌跡運行。換不換工作,結不結婚,死不死老娘,日
子都一如既往地繼續。麻木的五官和無限的忍耐,讓他對生活隨遇而安。即使被關
到牢裏,當坐牢成為習慣,他學會了在牢裏如何消磨時間,以至"這個懲罰對我已不
成其為懲罰了"。
他對周圍的世界沒有任何興趣去深究,安然接受無知的混沌。對於別人試圖對他的
了解,他拒絕溝通,拒絕辯解,對大多數問題的答案不是"不知道"就是懶得說。別
人問為什麽不打開棺木看母親最後一眼,"不知道"。即使在預審官在預審時問他,
“為什麽,為什麽您還往一個死人身上開槍呢?”對此他的解釋是,“因為我沒什
麽可說的,於是我就不說話。”
麵對陌生的環境,他拒絕接受新的思路,拒絕任何行為方式的改變。因為從不抱任
何希望,他不會為自己的命運做出任何爭取和努力。他的不合作態度氣走了前來幫
他辯護的律師, "我真想叫住他,向他解釋說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得到合乎人性
的辯護。可是這一切實際上並沒有多大用處,而且我也懶得去。"對於試圖確認他是
否有悔過之心的法官,他回答"與其說是真正的悔恨,不如說是某種厭煩。"雖然他
明知道這會讓他大吃其虧,但他懶得去解釋。
所有的不溝通,不了解,不解釋,堆積到故事後半段開始急劇惡化。我懷疑作者把
下半場設定在法庭上,就是給一個局內人和局外人雙方對峙,矛盾激化的一個場景。
平日掩藏的喜惡,說不出口的言語,卻可以借著審判的形式毫無顧忌地噴薄而出。
而充滿了主觀意願的好惡,一旦帶上了法庭,就可以不容辯駁地,在片刻間決定人
的生死。
默爾索頑固不化的靈魂就像一塊砸不碎,捂不熱,化不軟的石頭, 終於激起了周圍
的憤怒。在母親葬禮那天表現出來的麻木不仁,成為他被起訴殺人的一個重要依據。
荒誕不經的鬧劇由此到達頂峰。辯護律師按捺不住,大聲問:“他被控埋了母親還
是被控殺了人?”但檢察官卻認為這兩件事之間有一種深刻的本質的關係。他宣稱
“是的,我控告這個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而這句話卻在法院
的聽眾裏產生了共鳴。
從加繆舉的這個極端例子裏,我們可以看見其中存在著一個荒謬卻又無法避免的危
險。當一個人需要對另一個並不太了解的人做出判斷時,他往往隻能借助於從前對
這個人(或這類人)有限的知識和感知,而其中以偏蓋全的錯誤可能隨時被放大,就
如同書中男主角不在母親棺材前流淚的舉動可以被歪曲放大到冷血變態的殺手一樣。
在觀察分析陌生事物的時候,將東西分類定性往往會幫助我們將事情簡化,如同古
人把天地萬物劃分成分金木水火土那樣。同樣的方法論使得一個(或一群)異鄉人隨
時麵臨著被簡單分類,歸檔,然後被貼上某種標簽的危險。而這種先入為主的既定
觀念,會滲透到生活中的各個層麵,影響人們判斷的準確性。
但很少會有人會意識到這種危險。所有理解的隔閡往往來源於自以為是的理所當然。
用自己熟悉的習慣思維是去判斷推理一顆陌生的靈魂,會如同戴了墨鏡一樣,看到
偏頗的顏色。而更大的危險來自一個人的偏見被一群人接受,甚至被一個社會所認
同。正如加繆曾經把《局外人》的主題概括為一句話:“在我們的社會裏,任何在
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