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山窮水盡
對在漫漫長路上,已經跑得精疲力竭,卻又看不到終點的人來說,最大的安慰莫過
於耳邊的一個聲音,‘快到了。快到了。再熬一下,前麵就到了。"
就像山在給我們的電郵裏總是說,"幹得不錯。就快到終點了。" 但這句話,他已經
重複了很多,很多次了。腳下的地麵像是會倒退的傳送帶一樣,不論我們怎麽努力,
結果還是一直在原地奔跑。
雖然客人和A一直沒有鬆口這個項目到底什麽時候會結束,但整個項目與客人的年度
報告(10K)有關。按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的要求,但凡在美國上市的公司,每
年都必須向股民公布本公司的財務營運狀況。按邏輯推理,客人公司年度報告的截
止日期,就該是我們回家的日子。
而這一天就在下周一。正當大家滿懷希望倒數著日子的時候,X發了一個摘自股票財
經板麵的文章給大夥。標題是 - "為什麽XX公司的股票大跌?"新聞裏說,今早XX公
司宣布2013年年度報告的公布日期要延後,股票價格隨之下挫3.6%。XX公司做出的
解釋是,還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來核實公司某些資產的市值。。。
客人公司內部的財政混亂,我們早有所聞。但情況糟到需要將SEC Filing延後,卻
是始料未及。山說,在他多年的職業生涯裏,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除了公司的
名譽和股價受損,對我們這群人而言,以後壓在我們身上的活勢必會加重,家也會
離我們越來越遠。
果不其然,在我們原來需要查核的一千個accounts之外,客人又挑選了三百多個accounts交
給我們來做。而且這次從客人那裏吹來的狂風巨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猛烈。據
山透露說,客戶總部催他的電話一天好幾次,每次通話沒有少於一個小時的。最誇
張周末打到他家去的那次,三個半小時,一個account一個account地追著問。剛好
對方是個女的,山老在電話上不下來,惹得山太太後來不痛快了半天。
從公司頂層冒出來的邪火如同泥石流一波一層地往下滾。客人公司裏的職員開始沒
日沒夜地加班,連午飯也不出去吃了。幾百人的午餐,昨日中午外賣來的BBQ烤肉還
沒收拾利落,今天的pizza盒子又疊得鋪天蓋地了。樓道走廊,走到哪裏都是洋蔥,
酸黃瓜和腐肉的味道。
有一天,我正向客人的財會部請教一些account的來龍去脈,隻聽隔壁一聲暴和,"我
做會計已經二三十年了,用不著你來指手劃腳,告訴我該怎麽做。" 發出聲音的是
個女人。
另一把女聲聽上去是上司,在安撫無效後說,"你要是這麽大聲對我說話,那我們就
沒什麽好談了。我們去人事部好了。"
"你這是在恐嚇我嗎? 我告訴你,在你沒來之前,這個account一直就那麽做的。怎
麽到了你手裏,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你到底想讓我怎麽做?。。。你別碰我,我警
告你,不許你碰我。你盡管去叫人事部的來,我要去叫警察。。。"
接著聽見椅子往後拉摩擦地麵發出的聲音,似乎是兩個人糾纏牽扯著在往外走。我
被走廊裏的隔板擋住,什麽也看不見。身邊會計部的職員紛紛起身,興衝衝地跟去
門口看熱鬧。
我對圍觀別人吵架沒什麽興趣。這兩天也聽說了,客人公司裏因為這次年度報告不
順利,責任一路追下來,被裁員的還真不在少數。誰的肚子裏都憋著火。
倒是我們工作的這個會議室裏,時間呆得越久,大家的麵部表情似乎越來越平靜。
除了A之外,每個人的耳朵裏都塞著白色的耳機,從各自的音樂裏尋求麻痹和安撫。
一屋子原本藍藍綠綠的眼睛,因為長時間對著電腦和缺乏睡眠都變成了紅色。眼睛
幹癟著向下凹陷,早沒了年青人該有的光澤神彩。會議室內靜得嚇人。沒有嘻笑,
沒有抱怨,連咳嗽聲也完全消失了。
當你以為事情糟得不能更糟時,山突然失蹤了。事前沒有爭吵,沒有告別,也沒有
征兆。周一早上八點大家來上班的時候,唯獨山沒有出現。A對大家的解釋是,山有
另外一項目要趕著去做,所以暫時不能回來這裏了。
正納悶,接到山寫給我一個人的電郵,題目是"關於項目的一些思考"。
正文的第一行字被塗成紅色,"我估計我把我自己給炒了。另,請別告訴任何人,我
把我和A之間的電郵轉給你看了。"
A: 你那邊怎麽樣了? 交給你的那些Accounts,快結束了嗎?
山: 大部分完成了,還剩一些。事實上我沒有時間了。雖然我知道這個項目很趕,
但我另外有兩個項目已經嚴重滯後了,它們也需要我。公司的年度報告延期把我的
工作計劃都打亂了。我現在不得不兌現我對其它客人的承諾。
A: 你不需要我來提醒你這個項目的重要性。但直到今天之前,你沒有事先告訴我說
你不能幫助我。不然的話,我也可以另做安排。請你詳細列舉出你其它需要跟進的
項目,這樣我才能做出判斷,你的那些新項目是否該被優先考慮。
山: 事實上,我在上周五已經和你溝通過,我和你說過我後麵會很忙,必須趕回去。
對於你現在的危急處境我很同情,但把你推向那個壞境地的人,不是我。J,D, M這
些人的陸續離開,這背後都是有原因的。就像我現在必須離開一樣。可能我這麽對
你說,不夠"專業"化,但我不打算隱瞞我的想法,並且願意為我說出的每一句話負
責。
山以前曾經和我說過,兩個月前他剛被公司雇傭的時候,當地的合夥人對他承諾過,
以他的級別,每周的工作時間不會超過四十五小時,如果出差的話,每次不會超過
一兩天。如今公司對他違約在先,山做出如此反應也可以理解。以山過去二十年在
各大銀行的背景,找到新的客人,或者找到新的工作,應該並不太難。
我沒有給山回信。對於山的突然離開,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曾經並肩作戰的
戰友,和棄一隊人而不顧的,都是同一個人。我不知道山將要為他的離開付出什麽
樣的代價。也不知道,對於他的逃離生天,我該是恭喜還是埋怨。
在接下來的幾天,X跟著也不見了。後來傳出消息說,他去了山的銀行客戶那裏工作。
內憂外患到了這個地步,我才發現: 真正的疲累,不在酸痛的腰背和幹澀的雙眼。
而是當絕望侵蝕了五髒六肺後,從毛孔七竅裏滲出來的疏離和渙散。它讓你在電腦
前不能集中,在枕頭上不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