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紅臉白臉
整件事,源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四點五十五分的一個電話。
時間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在離聖誕假期隻剩下五分鍾時,辦公室裏接到一個電話。
說是從新年起,要我去參加為期三周的項目,在中西部偏遠的一個小城。電話裏的
人自我介紹他叫山,是這個項目的主管。話說得很客氣,抱歉他也是剛剛聽說這個
項目,還謝謝我的合作。
新年一過,同事從各地陸續飛抵客人的公司,見到山,發現他本人要比電話和電郵
精彩。先是人長得高大精神,要不是有了謝頂的跡象,外形幾乎和"音樂之聲"裏的
奧地利男軍官一般氣勢恢弘。在簡短的勵誌演講之後,山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問,"你
們誰熟悉一戰時期德國的曆史,誰主意到我的姓和德國最後那位國王的一樣?"
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山晶瑩剔透的藍眼睛笑得幾乎快流出淚來,"你們真該看
看你們自己臉上的表情,像看到了一座金礦一般。我是開玩笑的。事實上我不是皇
族後裔,隻不過我爺爺那輩移民到美國來的時候,移民官念不出我家的德國姓氏的
發音,爺爺就借機換了一個和皇室一樣的姓。"
遇見一上來就拿自己開涮的老板,會議室裏一本正經的冰凍一下子破開了口子。有
人問他換的名字是否更改了他們家族的命運時,山的臉又變得傷感沮喪起來。"我不
知道,我的生父在我五歲那年,放棄了對我的撫養權。我後來是養父帶大的。說來
話長,不過那可是一個充滿了懸念,謀殺和愛情的故事。"
看見一屋子張開了嘴巴的驚訝,山補充了一句,"今天初次見麵。等以後,等我們都
熟了,我再講故事給你們聽。"
山說話時眉毛一高一低的飛舞,言語中的真誠和幽默讓人覺得容易親近。特別當他
從背包裏拿出一大袋兩磅重的腰果讓全桌人分享時,大家開始慶幸這次能遇到個不
錯的老板。
直到第二天,A的出現,才讓我們明白了誰才是這個項目真正的老板。
山接到A的電話,讓我們過去五英哩外的餐廳和他見麵。大家開車陸續到達指定餐廳
時,A也剛從他白色的麵包車下來。隻是他下車要比別人多幾個步驟。自動車門被打
開後,先下來的是一部輪椅。然後他再靠雙臂的力量,先把自己的上半身的重心從
駕駛座移到輪椅上,再把下半身從車門裏拉扯出來。
十幾個人目睹著A費力的挪移,有上前想幫忙的,卻被A製止了。"我自己來。"A說這
話時臉上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微笑。讓別人已經伸出的手和邁出的腳處於進退
兩難的境地。
A臉上的微笑很奇怪,肌肉神經運動隻局限於唇角的小範圍內,其它臉部90%以上的
表麵積依然鐵青繃緊不動。這有違常理的微笑,讓觀者有種不寒而栗的壓迫感。就
像夜半傳來的笑聲會你心裏沒底,笑過之後,接著會發生什麽?
在項目進行到第二周的時候,A掛著他特有的微笑著對山說,"山,你出來一下,我
找你有話說。"
二十分鍾之後,隻看見山大紅著一張臉走回了會議室。
山從會議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兩扇門分別關上後的第一句話是:"我可能在五分
鍾之內就要卷鋪蓋走人了。"
一桌子受了驚嚇的眼睛全抬起來緊盯著山。"大老板剛對我說,客人不滿意我們項目
的進度,而我就是這個項目的瓶頸。他說他厭倦了我在大家麵前演好人,卻讓他演
壞人的設置。可我認為我一直在努力地工作。這是我來公司後接的第一個項目,我
當然希望能做到最好。A是公司的資深合夥人,我從來沒有挑戰他權威的意思。我隻
是問過他,既然公司委派我來接手這個項目,他做為合夥人是否有每天從早到晚陪坐
在這裏的必要。他質問我,為什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隨傳隨到地服務
客人。我說,世界上,無論誰,也不能以24, 7的密度占有我。即使我的妻子也不
行。我自從接手這個項目以來,沒有一天是在午夜前停止工作的。周末,我還要用
十幾個小時私人時間用來旅行,這樣的投入,這樣的工作量,我問心無愧。第一第
二周進度不快,是因為大家對客戶和手上的工作還不熟悉。所以我一直在鼓勵大家,
相信大家可以接下來可以做得更好。這怎麽就成了扮老好人了呢? 我剛對他說了,鼓
勵手下,相信手下,就是我的管理方式。如果他認為我不適合這份工作,我可以離
開。"
山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發表完他言辭激昂的演講,泄了氣似地坐下,一動不動。
在會議室的十幾天裏,大家也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勢。客人連年擴張並購後的結果是
各自為政,總公司管理和賬目的混亂不堪。眼看就要發表年度報表了,連個統一可
靠的總帳都出不來。十萬火急中,我們這群人,就成了客人手裏的救命稻草。A和山
每天花在和客人開會交涉的時間不少於六小時,不停地催問,不停地解釋。客人總
部在美國,幾十個分公司卻分布在北美,南美,和歐洲各地。電話分撥打起來,白天
黑夜沒個完。隻要看看A和山每天發給我們電郵的時間,有的在晚上十一點,有的在
淩晨兩點,五點,很快就明白了,我們這是在陪著一群不要命的瘋子玩。而不被淘
汰出局的唯一辦法,隻能是遵守上麵定下來的遊戲規則。
要是有山在,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能頂著。比如每天晚上工作到七八點,A還一言
不發,一動不動端坐在輪椅裏,誰也不敢妄動。山會站起來問,有沒有人肚子餓了,
有沒有人工作到可以暫停的地方,大夥蜂擁附和著收拾好,在三分鍾內全部溜出了
會議室,隻剩下把麵無表情的A留在原地。
如今,敢在大老板麵前說真話,還肯為員工說話的人,上哪兒找去? 萬一山被A開了,
我們這些小嘍羅的日子勢必更加難過。
緊繃冷凍的空氣中,冒出一個柔嫩的女聲,"我喜歡你,老板。"
會議室裏一下又熱鬧起來了。"我們挺你!" "你是好人"的呼聲此起彼伏。
山原本蔚藍剔透的眼睛一下變紅了,臉上卻又釋放出孩子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