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 - 夜啼 (上)
(2013-12-02 10:45:17)
下一個
冬梅久沒聽見過雞叫了。特別在夜半三更時分。
模模糊糊剛要睡過去,遠處的雞啼,一聲接一聲地催促,在自己脆弱不堪的神經上
來回撕扯個不停。
她歎了口氣,撐開酸痛的眼睛,發現自己靠在母親的肩上,手裏還拽著母親的一隻
手。
媽媽的手掌很軟很厚,特別是位於大拇指下方的那塊魚尾肌,鼓鼓地突起一塊,摸
在手上,光滑柔軟中帶著溫度。她喜歡這樣的觸感,用自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地搓揉著媽媽的魚尾肌。
從小到大,冬梅很少和母親如此親近。就是小時候,和母親一起逛街,一起分吃完
一塊冰磚,還想撒嬌再討一塊的時候,她也隻肯把自己的手,鑽入媽媽的手心那麽
一小會兒,很快又溜了出來。
她不習慣和母親牽著手,在大街上從來是各走各的。更別說像現在這樣,肩膀連著
肩膀,頭依著頭地靠那麽近了。
隻有兩年前的那一次例外。那是當她把母親從美國護送到中國之後,自己要返回美
國之際。當時,媽媽剛動完手術一個星期,走路還不方便。可自己的假期卻已經用
完了,不得不回國。在樓上告了別,走到一樓的前門,聽見背後細細索索的響動,
一回頭,看見媽媽腳步不穩地跟到樓下,身體踉踉蹌蹌地往前衝。冬梅自然而然地
迎上去,環抱住母親。
叮囑,寬心的話,彼此都說過了。再想不出更多的說辭,隻一徑抱著不放,把眼睛
藏在對方看不見的背後。
抱著母親的冬梅,把臉貼著媽媽的肩,覺得自己就像附在一根定海神針上。雖然自
從冬梅十多年前出國之後,和母親一直聚少離多,但她知道,無論發生什麽,走到
哪裏,隻要有父媽在,世上總會有一扇安逸溫暖的家門隨時為自己敞開。
有聚就有散。走,總歸是要走的。冬梅放開母親,一手拖著拉杆行李箱,一手挽著
背包,離家越走越遠。可這次不一樣,心裏有個聲音在提醒,"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
媽媽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都快到弄堂口了,她又拖著行李開始往回走。天下著雨。細密地讓人看不清,一抹,
卻是真實地濕了一臉。灰天暗地裏,她看見母親身體前傾著在前門口張望,依然在
雨中淋著。
不該,真不該把母親送回中國來的。冬梅開始為自己當初的決定後悔了。好不容易
在國外碩士博士一路讀上去,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後,終於把母親接到美國。原以
為可以讓母親在美國安享晚年的,沒想到卻還是自己親手把母親送回了國。
這一切緣自馬桶裏一張帶血的草紙。
"媽,你出血是在前麵還是後麵?"
"前麵。"
"多久了?"
"幾個星期。" 被追著問的媽媽臉上顯得有些不自在,"不要緊,吃點止血藥就好了。
"
兩個學醫的人,心裏各自明白,卻誰也沒往深裏說。媽媽被逼著去醫院做了檢查。
雖然事先早有猜測,但看見報告上白紙黑字寫著"宮體肉瘤"的診斷,冬梅突然感覺
一陣暈旋。她見過統計數字,凡是得了這個病能活過三五年的人並不多。
冬梅藏起了病例報告,對媽媽說沒事的時候,媽媽微笑著拍了拍冬梅的手,"我早和
你說過了,沒事的。"
"不過,媽,你手術還是要做的。裏麵長了個腫塊,雖然是良性,但還是切了讓人放
心些。我們還是盡快手術吧。"
"在美國開刀? 那得花多少錢?上次光是簡單做個檢查,也用了好幾百美金。 就是真
要開刀也得回中國去開,我在那裏是有勞保的。"
冬梅心裏"可是"了好幾回,卻終於沒說什麽。第二天去醫院詢問。沒打聽出具體的
手術費用,但光是手術後的觀察護理費每天就是一萬美金。除了手術住院之外,接
下來還需要接受放療,化療。這些見不到底的開支對剛在美國工作了沒幾年的冬梅
來說,無異是天價。
看出女兒的猶豫,媽媽勸說,"還是走吧,趁我現在還能走。開了刀之後,萬一有個
感染什麽的,到時再想走也走不了。"
思來想去,冬梅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隻能買了兩張的機票,護送母親回國。在國
內幫著母親找醫院,聯係專科醫生做了子宮切除手術,雖然手術於病情不過是拖延
些時日。手術過後,冬梅寸步不離地在母親床前服侍了七日。可假期已經結束,冬
梅還是不得不和母親分開。
走到弄堂口的冬梅,想到這可能是見母親的最後一麵,心裏一急。自己剛才忘了仔
細察看母親的容顏。怎麽才離開幾分鍾,母親在腦子裏的印象就已經開始變得模糊
了。她必須得回去一次,把媽媽從此留在自己的記憶裏,在以後的漫漫長日裏也能
留個念想。
她回頭向母親大步走去。雨還在下。她看見母親還在向她招手,不是讓她過來。手
是向外送的,是勸她走的意思。冬梅反而跑得更快了。
以往接送自己的,總是父母兩個人。一高一矮,風雨無阻地等著她來,目送她走。
可如今隻有母親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弄堂深處,向她揮手。爸爸已經不在了。他走得
很突然。在曬台上給月季花剪枝時,摔倒在地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過。
如今,在她的世界裏,隻剩下媽媽一個了。媽媽是冬梅與過去生活的最後一絲聯係。
冬梅感覺自己像身不由主的風箏,雖然沒辦法繼續留在母親身邊,但她至少要給母
親一個像樣的告別。
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突然暗了一下,又撲閃撲閃掙紮著亮起來。母親灰白稀落的
頭發散在白色的枕頭上,鼻子裏塞著氧氣,手上接著吊針。微弱的生命靠著輔助器
材一絲一點地延續。
母親的身體動了動,示意冬梅扶她坐起來。冬梅往母親背後加了兩個枕頭,讓她半
躺半坐在床上。消瘦得脫了形的母親,臉上被氧氣罩蓋去了大半,唯有露在外麵的
一雙眼睛緊隨著冬梅,分明是有話要說。
自從冬梅晚上從機場趕到醫院,除了剛見麵時的埋怨,"叫你不要來,不要來,你怎
麽又回來了?"之外,母親沒再說過什麽話了。
媽媽的聲音已經完全變了,像是唱不上高音,從嗓子眼裏硬擠出來的金屬聲,絲絲
拉拉刮扯著喉嚨,讓人聽著刺耳。
沒回國之前,冬梅天天給母親打電話,問她可好些。媽媽說其它都滿好,就是氣不
夠用。雖然在電話裏聽得出,母親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不想短短幾天,媽媽已經
發展到呼吸困難,幾乎說不出話的地步。
幾個月前,母親開始頻繁地咳嗽,去醫院裏拍片後發現腫瘤已經轉移到了肺部。X光
片子上,原來應該呈黑色陰影的肺部,已經一團一團白得連成了片。
媽媽自己也是醫生,心裏和明鏡似的。見子女從不對她說她真實的病情,她也樂得
順水推舟地糊弄過去。飯照吃,牌照打,和個沒事人一樣。直到母親下肢開始浮腫,
再也坐不動了,家裏再沒有客人來打麻將了。
哥哥背著媽媽從國內打來電話,說媽媽呼吸困難,所以必須把她送去醫院了。
"我送她去醫院的時候,她怎麽也不肯去。實在沒辦法,隻有硬拉。她抓著樓梯上的
把手不放。我隻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把她的手撥開。出門的時候,我一看,媽
媽一麵孔的眼淚水。"
電話那邊的冬梅一聽就急了。從小到大,她不記得見過母親哭的樣子。即使是清明
節,一家大小去蘇州給父親上墳的時候,身後眾人吸鼻子歎氣的聲音不斷,媽媽卻
坐在墳頭邊的青石板上,提議誰能說幾個笑話。"難得大家能來看他,聚在一起不容
易,一家人要開開心心的。爸爸他喜歡聽笑話。你們一哭,反倒壞了他的興致。"
向來爽朗的母親一旦哭起來,冬梅的天就要塌了。她知道她無論如何得趕回來,在
她頭上的天還沒完全塌下來以前,再見母親一麵。
在醫院過道裏等候多時的哥哥,見到冬梅,眼睛一紅,別轉了頭。"醫生說了,沒多
少時間了。飯喂不下去,用點滴撐著。可從今天開始連尿也沒了,說是腎功能開始
衰竭。。。"
雖然事先冬梅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腦子裏的胡思亂想被人當麵證實,她突然感
覺煩躁起來。太陽下山後的的暑熱,在冷氣機的轟鳴和吊扇的夾擊下,卻還是濕答
答地滯留在病房裏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