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先生的第二次婚禮,沒有舉辦任何儀式,也沒有通知大家,隻是後來在電話裏才聽
他提起。因為第二任妻子住在外州,湯姆從母親那裏搬出來和太太一起去了外地。
丟了工作的湯姆,最近開始幫人造房子。跟著幾個墨西哥人,從用水泥鋪地基,用
木頭搭房梁開始從頭學起。電話裏,談論起他的這份新工作,湯姆還是滿口的很棒
很棒,他甚至答應等他滿師以後,要親手幫我造一棟房子。
沒過幾個月,在湯姆蓋的第一棟房子還沒封頂之前,他卻一個人從外州回來了。他
約我去日本餐廳見麵。
坐在壽司吧台上的湯姆神色疲倦,他沒有拿出以往的紳士樣,來幫我拉椅子遞餐單,
隻是目光呆滯地盯著他麵前的酒。他把裝了日本清酒的小瓷杯連酒帶杯地一起扔到
啤酒杯裏,皺著眉頭,把清酒啤酒的混著一同喝下。從他一杯接一杯喝酒迅猛的架
勢裏,透露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悲涼。
喝了酒的他,那一晚對我說的話可能比這幾年來加起來的還多。
漫長的夏天還沒過去,我們從悶熱的酒吧移坐到設在戶外涼棚下的餐桌上。耳邊尖
利的蚊子聲,時常把我們的話題打斷。借著微弱的燭光,用眼睛四下裏尋找時,蚊
子卻又鑽到黑暗裏不見了。而剛一恍神,蚊子的嗡嗡聲,又重新開始向人宣戰。
"看見了吧。這些討厭的蚊子,它們不把你身上的血喝幹,是不會放過你。" 湯姆一
邊拿手在空中揮舞,一邊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群,悄聲告誡我:" 酒吧裏,那些主動
讓男人給她們買酒喝的女人,就像這蚊子一樣可怕。要是你對她們當真,那到頭來
倒黴的就是你自己。
"她們的這裏,還有這裏,都是空的。" 湯姆用拳頭敲了敲腦袋,又砸了砸胸。
湯姆勸我也喝點酒,讓我幫他慶祝他重獲自由。原來,才結婚幾個月的湯姆,上晚
班回家,一推門就撞見他的新娘和一個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
湯姆沒有上前舉起拳頭,而是轉身退了一步。當湯姆從門裏退出來的時候,他也順
便把自己從短暫的婚姻中解脫了。
經過第一次婚姻的教訓,湯姆第二次的婚離得平靜而文明。湯姆同意把聯名帳戶裏
剩下的一千七百元現金,全都讓給她。這個隻做了幾個月妻子的女人便爽快地和湯
姆分了手。在臨別之前,她還和他大方地擁抱了一下。
遇到這樣的事,外人很難給什麽建議,唯一能做的,就是悶頭陪他一起喝一杯。我
舉起杯子,往湯姆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原本甘醇的米酒在啤酒中氣泡的發酵催動之
下,變得辛辣有勁。
湯姆一口把酒幹了。"很棒!", 他說。
這一次,我沒問,他口中的棒,到底指的是麵前的酒,還是他剛剛獲得的自由。
從外地回來後的湯姆,重新搬回了母親的住所。我估計棒先生有了前麵兩次的經曆,
會從此對婚姻生出芥蒂,可能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保持單身。
但事實證明,湯姆的康複和愈合能力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事隔幾個月之後,在社區
裏的林蔭道上,我撞見湯姆和一個女人並肩走在一起。
當他們逐漸走近,湯姆向我介紹說站在他身邊的女人是漢娜,他妻子的時候,真把
我嚇了一跳。
從年紀上看,麵前的女人更接近湯姆的母親。雖然她腰裏並沒別著圍裙,但她粗壯
的身材和臉上溝溝壑壑的橫肉,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水滸裏開黑店賣人肉的屠娘。
而正當年的湯姆卻是金發碧眼,常去健身房練肌肉的美男。兩個人站在一起,外貌
上的落差顯得天差地遠。
"佳人"在抱的湯姆,卻顯得心情愉快。他說他們現在正準備新房,等布置完了,會
請我過去參觀。我隨口應了,沒想到兩周後,湯姆真的發出邀請,讓我周末去他們
的新家吃早餐,我便去了。
湯姆給我的地址在郊外。我開了一個多小時汽車,在沒有路標,遠離高速公路的空
曠的草地上,找到了幾間零星的活動房屋。與其管它們叫房子,它們長得更像卸下
了車頭之後,被人丟棄在荒郊野地裏的公車。
在沒確定這個是不是安全的社區之前,我開著車圍著活動房的周邊轉了幾圈。正疑
惑著是否找對了地方,發現停在活動房側邊的一輛1967年款的藍色雷鳥跑車。那是
湯姆的寶貝座駕,沒錯。
敲了門,湯姆從車上探出頭招呼我進來。木結構的簡易屋裏麵很窄小,走在被架空
的地麵上,可以感受到木板因人走過而引發的震蕩。湯姆搓著手掌,興高采烈地向
我介紹他的傑作。車輪上的新房,是他親手改裝翻修的。他搭出來的閣樓,讓車上
多出一個睡房,可以讓孩子睡在上麵。兩邊的折疊餐桌,不吃飯的時候可以收起來,
好讓過道變得更寬敞些。
我們朝著車頭傳過來的火腿煎蛋香味走過去,湯姆在低頭忙碌的廚娘的臉上親了一
口。
"這一切是不是太棒了? 你從窗口望出去,前後左右都是綠。晚上一抬頭,哪裏都是
星星。我們能夠天天住在公園裏。高興了,把房子往拖車上一掛,就可以到處去旅
行。車上什麽都有,冰箱,烤爐,還有淋浴,可以隨時帶著我們的小家上路。"
棒先生把手臂展開平放在沙發靠背上,眼睛裏閃著光。"你知道漢娜是幹什麽的嗎?
她以前是開大卡車運貨的,十八輪的那種。她開著大卡車去過除了夏威夷以外的每
一個州。把貨一卸,她就開著車去附近各處玩。她去過的國家公園,爬過的山路,
多得都記不清了。你說,還有比這更棒的事嗎? 我們現在幹脆把家也建在車上,將
來要去哪裏都行。"
我猜,這就是他的第三位太太很棒的原因。另外,漢娜做的雞蛋煎餅也非常可口。
狹窄的折疊餐桌邊,棒先生對他的新太太說,"甜心,你再做那麽好吃的東西來喂我,
很快這張椅子我就坐不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湯姆。雖然隻共處了一頓早餐的工夫,也不難看出,棒先生對
他新婚的生活狀態顯然頗為滿意。但他現在怎麽又和監獄扯上了關係? 雖然我還沒
搞清楚湯姆打了誰,為什麽要打人,但我還是願意相信湯姆是個好人。
因為我曾經聽棒先生說過一件事。在最窮的時候,他口袋裏隻剩下十塊美金。他拿
著那十塊錢,給他的狗買了幾聽狗食,自己卻靠著喝沙濾水過了一個星期。而那條
狗,不過是他從街上撿來一條沒人要的流浪狗,長得還難看。能這麽對狗的人,他
的心總歸是好的。
和監獄打交道,無論如何不能說是一種愉快的經曆,為了湯姆,我三更半夜開始在
網上找和監獄相關的信息。在搞清楚監獄的地址以及何時可以探監之後,一大早我
就開車過去。
監獄其實就在市中心法院對過一棟五層樓的建築裏。估計這裏是類似拘留所的設施,
專關那些還沒有經過法律審判程序的人。光從外麵看,和破舊的商業樓沒什麽區別。
但一樓有不少穿著製服的警察走來走去,腰裏別著貨真價實的手槍和電棒。
上樓之前,需要出示證件,打開皮包通過檢查。從電梯出來,僅容得下一個人通過
的窄小鐵門前,站著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他放我走進一個不超過兩三平方米大的
會客室。裏麵除了一張椅子什麽也沒有,眼前一個二十厘米乘二十厘米裝了的鐵欄
杆的窗口。窗口後麵,坐著湯姆。
和我隔著鐵窗的湯姆,看上去比我想像得要好些。至少他身上的衣服幹幹淨淨,露
在外麵的皮膚也沒有被體罰過的痕跡。看見我來,他雙手抓緊了鐵欄杆,布滿紅絲
的藍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裏瞪得掉出來。
"救我,快救我。我不想呆在牢裏。我不是壞人。" 湯姆衝我嚷嚷。
"別急,別急。你會沒事的。" 我雖然不知道他在牢裏遭遇到什麽,但他顯然受了驚
嚇。我希望他能先平靜下來。
"不是我有意打人的。我已經一忍再忍了。他偷我皮夾的錢,好幾次了,我也沒拿他
怎麽樣。可後來他把我的跑車也拿去賣了。我讓他道歉,他還嘴硬,我才打了他一
拳。。。"
"誰,你打誰了?"
"喬治,漢娜的兒子。他正處青春期,誰說的話也不聽。他在學校裏打假曠課,還嗑
藥。打工的錢不夠,問我要。我不給,他就偷。但請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有意傷害
他的。"
"我信,我信。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 看見棒先生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希望他
繼續留在監獄裏受罪。一分鍾也不想讓他在那裏多呆。
隔著監獄一條街,對過正是法院。我在樓裏到處尋找打聽可能幫得上湯姆的人。遇
見走廊裏等待開庭的律師,當做救命的稻草,抓住一個問一個。最後有個專幫人處
理交通罰單的律師,表示願意幫忙。
他說當務之急是先把湯姆保釋出來。我便請他當了湯姆的律師。跑了整整一天,他
陪我去警局調閱警察報告,再去法庭看有沒有交保候審的可能。
好在警察報告寫明,男孩的身上沒有明顯傷痕。法庭同意用五百塊錢的保釋金將湯
姆保釋出獄。湯姆對喬的傷害案的審理程序,要在幾個月之後才會正式開庭審理。
在法庭各個部門排隊等待,並簽署了保釋文件之後,我終於在太陽落山以前,把湯
姆從牢裏麵給接出來了。
湯姆從鐵欄杆後麵向我走過來。他身上的雪白T恤和身後灰頭土臉的監獄看起來格格
不入。他沒有謝我,卻給我一個鐵鉗似的擁抱,並在我的背上狠狠拍了兩下。
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驚慌或者憤怒。他的眼睛還是和晴朗的天空一樣藍。從來不
善言辭的他,比平日裏更加安靜。他沒有和我提起他在獄中的待遇,我也願意讓他
早點忘卻這段不愉快的記憶。
他上了我的車,"去哪兒?" 我問。
"麥當勞如何?"
我把車開到最近的麥當勞,幫他點了三份巨無霸,超大尺寸的薯條和可樂,外加一
個冰淇淋聖代。他左右手並用,把三個漢堡包塞到肚子裏之後,眼睛裏又重新放出
了光彩。
"再去哪兒?" 我問他。
"去媽媽家。漢娜那兒是回不去了。你沒見她護犢子那樣,眼裏噴著火上來好像要拚
命。我不過打了喬治一下,她就報警。在那個家裏,我完全是個外人。但她的孩子
不學好,總該有人管管。。。"
過去二十四小時內,湯姆身上如同過山車一般上下起伏的經曆,讓我這個外人也覺
得恍然隔世。這一段維係了不到幾個星期的第三次婚姻,眼看著即將分崩離析。
我兩手支著下巴,望著湯姆眼底碧藍一片的天空。
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想教會他什麽? 這個從來對生命不曾憂慮,對人不曾懷疑,永
遠隻會說很棒很棒的湯姆,他到底是世上最幸運還是最不幸的人呢?
湯姆肯定是不會用這樣的問題去折磨他的腦子的。台麵上番茄醬被擠得到處都是,
薯條也吃完了,他的吸管正發出"叭叭"幹吸空氣的聲音。
當湯姆放下裝可樂的塑料杯的時候,他露出孩子般心滿意足的笑容。
"很棒!"。他摸了摸被食物撐圓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真的很棒。從前的那個棒先生終於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