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寶今年四歲。但他做出的一些事情卻常常和他的年齡不太相符。
比如昨晚,小寶被爸爸抱去嬰兒房睡覺的路上,他硬從爸爸懷裏掙紮出來,大叫,
"還沒有goodnight kiss",他快跑著跳到我身上,在我臉上啄了一下之後,又轉身
離我而去。
小跑到他自己的睡房門口,他卻停住了。
我的臥室和嬰兒房中間隔著一個寬大的客廳。他那一頭,我這一頭,彼此在停頓中
對望,誰也沒走開。
還是小寶先開的口,"媽媽,你快去睡覺吧。要把被子塞好,不然會著涼的。明天我
會自己起床的,你不要擔心。一起床,我就去找你玩,好不好? "
他朝我揮揮手,示意我快走,嘴裏一再囑咐我好好睡覺。同樣的話,重複了一遍又
一遍。在這種時候,我不知道該為他的懂事體貼而欣慰,還是為他的纖細敏感而發
愁。
有些東西,真是天生的,沒人教過他。他會把地上的積木一塊塊撿起來放回玩具箱
裏後才離開房間。他會在沙發上歪著腦袋問我:"媽媽,你怎麽了? 你今天怎麽不開
心了?" 他會留意車上所有的人是否都綁上了安全帶,"爸爸,你這樣不綁安全帶開
車是很危險的。警察看見是會給你ticket的!"
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小寶把一家大小裏誰該照顧誰的關係搞得有些顛倒。因此,
我也時常會問自己,"我能為他做些什麽?"
第一次見到寶,是懷孕時照超聲波。還看不清楚他的五官身體,但前額一輪飽滿的
弧線卻完美得像景德鎮剔透玲瓏的瓷碗。
"我可能會喜歡上他。"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剛好打了個噴嚏。隻見屏幕上的他
在山崩海嘯麵前,身不由己被裹帶著連帶打了幾個滾,身體單薄得像失去繩索支撐
後的皮影。
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對這個弱小到還未成型的生命而言,我就是他的天和地。做
為母親,我別無選擇,從今以後都要好好保護他,疼愛他,直到他長大,長為一個
強壯快樂獨立的人。
但除了幫他做飯洗衣,接送他上學之外,我到底能為這個美好卻又脆弱,純潔卻又
無知的生命,做些什麽呢? 在小寶十八歲離家以前,在我和他共同度過的時光中,
我能帶給他什麽樣的指點和幫助? 而小寶今後對生命的理解,對生活的態度,與人
與事的應對,又會因為我在他生命中的存在,對他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我開始閱讀關於兒童的書藉,向周圍有豐富育兒經驗的媽媽們請教。而其中留給我
印象最深的,是位退了修的美國幼兒園教師說過的一句話。
"當你和孩子說話的時候,請你彎下腰來。把視平線降到和孩子一樣的高度。"
她說的當然不光是因為高度的降低,可以讓彼此聽清談話的內容,更重要的是指母
親和孩子之間應該建立一種什麽樣的關係? 更有效的交流,應該是居高臨下的單向
命令,還是有商有量的雙方溝通?
記得我懷孕時,一位已經做了母親的女友來看我。當時我正在憧憬將來可以教孩子
去做這做那,女友卻提醒了一句,"你以為,隻有你可以教小孩? 其實,孩子也會教
會你很多東西。"
她的這一說法,當時讓我很困惑。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可以
教會我什麽?但做了母親之後,我發現世界上少有比小寶更真誠,更好奇,對生命更
熱愛的家夥了。再小的事也能讓他笑得咯咯不停,把眼睛眯成一彎月亮。天上掉不
下來的飛機,地上會打洞的螞蟻都能讓他心滿意足地看上半天。
每天早晨,當陽光再次照射到他的窗口,他都會一再感歎,"多好的天氣啊。我們快
出去逛太陽吧。" 看見院子裏張開的菜葉,他會問我,"這是哪一種鳥的翅膀?" 看
見湖麵的鴨子,他會擔心它們今天有沒有吃過飯飯,肚子會不會餓?
他那麽急切地和我分享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了解到的世界。"媽媽,你知道男人和女人
的區別嗎? " 我剛聽到他問這話的時候,心裏一陣緊張。寶說:" 男人是穿褲子的。
女人是穿裙子的。" 他指著洗手間門上的標誌給我看。
他接著問,"那你知道虎和豹的區別嗎? 老虎是肚子餓的時候才吃小動物,豹卻是不
餓也吃小動物。所以它們一個是好的,一個是壞的。" 我正在琢磨他說的話,他又
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這些我說給你聽,你以後就知道了。"
我驚喜地抱著寶,除了在他臉上留一連串的親吻,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但我確信一
點,我不希望小寶隨著年齡的增長,喪失他的純真和甜美,喪失他的獨立思考的能
力,喪失他對宇宙觀察和探究的熱情。
把自己蹲到和孩子一樣的高度,不代表孩子的溺愛,而是對一個獨立生命的尊重。
雖然他出自於母體,但我不會因為十月懷胎之苦而把他當做我的附屬品,就此用我
的思考去代替他的思考,用我的意誌去控製他的意誌。
小寶帶著他特有的體質外貌,性格脾氣,以一個獨立的生命形式來到這個世界上。
長大以後,他會生出和他父母迥然不同的興趣愛好,願望和理想。他會有他自己的
身份證,有他必須承擔麵對的喜怒哀樂,和他將來置於他頭頂上的榮耀和恥辱。他
才是他生命中的主角。而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他不同的行為會導致不同的結果,而
他才是為自己做出的每一個決定負責的人。
在小寶十八歲之前,我做的一切準備就是為了讓他在成年之時,能夠有獨自麵對世
界的人格和心智。
我不可能在他兒童的時期對他粗暴地說:"閉嘴。以後大人說什麽你就聽什麽", 而
指望他十八歲那年,腦子裏突然萌生出獨立的思考。也不能在他肌肉沒有我強壯的
時候,用蠻力去強迫他去完成我要他做的事,而期待他長大之後對他童年的遭遇感
到舒心快意。
正因為孩子的弱小,做為比他強壯的母親,我能為他做的就是在家這個有限的空間
裏,為他營造一方輕鬆寬和的環境。家對他,是隨時張開的臂膀和耳朵。在這裏他
可以無拘無束地傾訴他的想法,抒發他的情緒。
我對他的影響,不來自於他對三餐一宿的依賴,也不來自於我對他用肌肉和喉嚨施
加的壓力,而緣於兩人之間愛和信任的建立。因為我願意蹲下來,用同樣的高度,
眼對著眼,心對著心,去認真地傾聽和感受。
當我阻止小寶在餐廳裏大聲喧嘩,而敏感的小寶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的時候,我對
他說,"媽媽是你最親的人,當你做錯事的時候,媽媽必須告訴你。就像眼看你要掉
到水塘裏去,媽媽一定會攔住你,這樣你才不會掉到水裏。同樣的道理,如果
小寶以後發現媽媽做錯了什麽,小寶也一定要告訴媽媽。"
於是小寶坦然接受了我對他的批評,而且之後也很樂意地指點我,"媽媽,你用刀切
菜的時候,要小心。上次已經切到過一次手了。很痛的。"
我和他相處的日子會是一個相互學習,共同成長的愉快經曆。因為我們看世界的眼
光和角度不同。他雖然沒有我的經驗,我卻喪失了他擁有的純真。他雖然沒有我的
知識,我卻比不上他對學習的熱忱。而他這個新生命的到來,開始促使我去學習更
多的知識,去嚐試做一個更健康和善的人,從而有資格去做這個純潔的孩子的母親。
雖然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有比我豐富的知識,比我高的個頭,但當他有需要的時候,
我會繼續遵守曾經對他做出的許諾。
他啼哭著來到這個世界,宣布著對陌生的恐懼。"媽媽在。媽媽在。"我把他抱在懷
裏拍打。他停止了哭泣,"媽媽會一直都在,當你需要媽媽的時候。"
當他在全班同學的麵前,踢進他人生的第一腳足球,我在他身後為他鼓掌呐喊。當
他第一次去沙灘,看見潮水漫過他的腳背,嚇得往後退,我在他身後給他支撐保護。
當他躲在黑暗裏,為了學校裏遇到的摩擦而嚶嚶啼哭,我蹲在地上排解他心中的憂
慮和難受。"媽媽在,媽媽在"。我對著他耳朵輕輕說。
人說母愛的高貴在於其無私的奉獻,可我覺得我每天都從小寶那裏得到豐盛的回報。
他往家裏填滿的歡笑和歌聲,他早晚對我們的關心和問候,都成了我每天生活的動
力。
我一下班進門,小寶尖叫著直撲進我懷裏,一手一隻拿著我的拖鞋。" 媽媽,你上
了一天班,很辛苦吧。" 當我開始換鞋子的時候,這個一米不到的小人,又跑去餐
廳來去拖一把高背凳子來讓我坐。
麵對這樣的寶,我除了希望他正直向上,健康快樂之外,沒有更大的奢求。將來,
不管他考試拿到什麽樣的分數,選擇什麽樣的專業,都不會絲毫減少我對他的愛。
因為這畢竟是他的生命。一個帶著他獨特的天份和特質的生命。
創意的種子和純良的天性,隨著他的出生而來到世上。小寶把小狗畫成綠色,因為
狗兒在草地裏玩耍,染了一身的綠。他會把遊泳說成是去水裏散散步,他管翻騰跳
躍出水麵的浪花叫做水煙花,會用LAS VEGAS來概括聖誕節光怪陸離的燈飾。
一顆種子在發芽之前,早已經注定將來要開什麽花,結什麽果。旁觀者無從改變,
甚至無法替之決定花期何時到來。我能做的是給這顆幼小的種子很多的關愛和鼓勵,
小心翼翼嗬護嫩芽的進取和夢想。我會幫他去發現最適合他成長的陽光,土壤和水
份,並從其中攝取養料。我能做的是幫助他認識到自己被生命賦予的東西,並將蘊
藏其間的能量盡可能地釋放出來。
我會在嫩芽一旁仔細觀察,學著從他幼小的角度去理解周圍的世界。一個上課搗亂
的小孩,不是簡單地被定義成多動症後被強行服下安定,而是賦予他更高的挑戰來
消耗他過人的體力和腦力。一個沉默寡言,總想從人群中溜走的小孩,不該被界定
成自閉後對他加以更多的責罵。我會告訴他,除了說話,還有很多和世界溝通的方
式。可以嚐試用畫畫攝影,音樂舞蹈,文學藝術,來表達內心最真實隱秘的感受。
我還會告訴他生命中其實有很多種可能。如同春日的繁花,夏日的茂林,大自然的
萬千姿態中從無雷同的花瓣和葉片。各自的怒放,卻同樣的美麗。他以後可以選擇
讀書,為了解世界,而不為飯碗。他可以選擇彈琴,為陶冶性情,而不為了獎牌。
他可以選擇畫畫,為了分享他所見到的美麗,而不為出名。
然後,我會在他的身邊,靜靜等待守候。傾聽花的語言,觀賞樹的伸展。
太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