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兩邊的山丘如波浪起伏,沒了高樓大廈的遮擋,視野一下闊展到天地相接處。
夏日充沛的陽光和雨水讓樹木變得茂密青翠。搖下車窗,風呼呼地從外麵湧進來,
呼吸頓時變得清爽順暢起來。
城裏隨處可見的路牌到這裏卻變得稀少。從高速公路下來,見到可以拐彎的小路,
便猶疑著慢慢開了進去。延綿路邊的白色木柵欄中間出現了一道鐵門,向兩邊敞開
著。門上用鐵皮打的牛,畸角尖尖地對著天。
估計就是這裏,瑪麗打了電話給莊園的主人。很快看見一部大卡車開到門口停下,
一個穿著高筒靴,戴著牛仔帽,身材魁梧的男人朝我們走過來。握手介紹自己是喬
先生之後,讓我們的車隨他的車開進了牧場。
一望無際的莊園,完全被綠色包圍。遠處地平線上的墨綠是圍繞著農莊邊界的森林,
近處的淺綠是隨著緩坡起伏的草地。矮的灌木叢和高挑的樹木層疊交錯,襯映著藍
天白雲,顯露出無盡的生機。
汽車開過,黑色的牛三三兩兩躲在樹蔭下,蜷著膝蓋坐著,不理世事地繼續嚼它們
麵前的草。如果說陶淵明的高風亮節,需要後天的曆煉,那牛的恬淡,便是與生俱
來的超脫。
順著細小沙石鋪成的路,車在米色磚牆紅色瓦頂的一樓建築麵前停下。拱形的回廊,
拱形的窗上圓鼓鼓的曲線,讓人一看就容易親近。門前幾棵高大的橡樹在廊簷上投
下的樹蔭,隨著微風,在橙紅色的地磚上來回地搖晃。
見到有客人來,兩隻棕色的拳師犬在門口興奮地跳躍,卻被女主人用皮帶一把拉住。
瑪麗和我都是愛狗如命的人,蹲在地上,一邊一個抱住了狗,摸它們的頭,拍它們
的背。受到重視的拳師犬很快把我們當成自己人,站起來,拿前爪往我們身上拍打
著玩。被主人嗬斥住了,才乖乖地坐到一邊,拖出舌頭喘氣。
女主人態度和氣,帶著我們一間一間參觀。房子裏麵全是木結構,除了暴露在外原
木造的橫梁,室內的每麵牆也都是保留著原色的木板,連木質的花紋也清晰可見。
除了主臥房和兩間客房,另一間是堆滿各式樂器的音樂室。喬太太介紹說,她先生
是創作鄉村音樂的,剛和一家音樂公司簽了約,很快要搬去加州,所以這處他們住
了多年的莊園隻能賣了。
從客廳的窗口望出去,正對著一片湖,三兩隻野鴨子在湖邊搖搖擺擺踱著方步。喬
先生坐在搖椅裏陪我們說話,喬太太端出她自製的蘋果汁請我們喝。
"你們在農莊裏生活過嗎?" 喬先生問。
"是的。我的父親曾有一個農莊,我在那裏長大。不過不在美國,而在厄瓜多爾。"
瑪麗回答。
"那就好。喜歡莊園生活的人,會一輩子都喜歡土地。這裏水電供應充足,離縣裏的
學校醫院也不遠。我在後院打了井,願意的話,你們可以使用井水。我們當初也是
從外州來的,我喜歡騎馬打獵,有了這片地就夠我折騰了。而我太太喜歡養狗,擺
弄些花草,一住下,就這麽多年。如今突然要走,真有點不舍。"
一聽到這裏有馬,瑪麗和我立刻坐不住,眼睛巴巴地往外看。
喬先生提議帶我們去各處轉一轉。他的後院裏停著一部高爾夫球場上用的電瓶車,
瑪麗和我坐在後排,喬先生坐在前麵當向導。
離房子不遠的空地上,有一個用鐵欄杆圍成的場地,大約二三十米直徑。喬先生解
釋說這個場地圈出來是訓練馬匹用的。小馬要先在圈內學會前進,後退,停止,平
行移動,轉彎這些基本動作之後,才能帶到農莊和周圍附近的山林裏去閑逛奔跑。
轉一個彎,綠草地上孤立著一棟大紅色高屋頂的木房子。下車來一看,果真是馬廄。
裏麵開著冷氣,角落裏堆著牧草,牆上掛著馬鞍馬蹬。八個間隔開來的馬位,打掃
得整齊幹靜。兩匹馬聞聲探頭出來。黑色的那匹長腿高大,渾身皮毛發亮的,是喬
先生的坐騎。略矮的棕馬,因為性子溫順,平日給喬太太騎。
我一見到馬兒濕潤溫存的眼睛,和馬身上雄健有力卻又優雅流暢的線條,忍不住上
前想和它們說話,擁抱。經過主人許可,我取了捆幹草放在馬槽裏,趁它們低頭吃
草的時候,伸手摸了摸馬的脖子。
"會騎馬嗎?"
瑪麗點頭,我搖頭。
"想試試嗎?" 喬用下巴指了指馬。
瑪麗的長臉笑成了圓臉。喬先生將兩匹配上了馬鞍的馬牽出馬廄,讓瑪麗坐上棕馬
之後,幫她調試馬蹬的長短。一旁知道即將要出行的黑馬,用蹄子刨著地麵的沙土,
打著響鼻催促著主人上路。
瑪麗提起韁繩縱馬一動,我就忍不住在心裏喝彩。馬上的瑪麗變得輕靈,她駕著馬
匹,小跑,跳躍,轉身一連串的動作顯得輕鬆而富有彈性,就像夏日裏的太陽要從
一片樹葉跳躍到另一片樹葉上那樣輕而易舉。
喬先生拽了拽頭上的牛仔帽,翻身上馬向瑪麗追去。黑馬雪白的四蹄,擊打地麵的
聲音,清脆得如同馬賽進行曲中的鼓點。剛開始,還看得清馬兒前後蹄交替著地的
節奏和韻律,等一跑快,但見四蹄如飛,激起滿天塵土飛揚。
喬先生的黑馬越過了瑪麗的棕馬之後,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馬當先衝在頭裏。
瑪麗也不示弱,縱馬追上。她人伏低在馬背上,馬頸上的鬃毛在疾馳中甩向一邊,
平時豎著的馬尾挺成一直線向後伸展。
兩人兩騎一前一後在廣闊的草場上奔馳。此刻雖然沒有天籟史詩般的背景音樂,沒
有殘牆斷垣邊撕殺的戰場,我卻清楚感受到在全速的奔跑嘶鳴中,一種被蓄積沉澱
了許久的生命力突然被釋放出來的自由和美麗。
等喬先生和瑪麗從遠處並駕齊驅緩步踱回到馬廄,已經是黃昏時分。喬先生帶我們
回房子裏取了幾瓶啤酒分給我們,主人客人連帶著拳師犬,一起坐在門前的樹蔭下
乘涼。
喬太太指著房子後麵的一片搭著架子的菜地,"那是我這兩年才開墾出來的地。我一
個人照顧不過來,所以隻開了一小塊。但都漚過了雞糞,土很肥。現在地裏黃瓜,
番茄,菠菜長得可大了。基本上,我家的蔬菜上都不用去買了。菜地後邊,還有個
雞舍。每天下的蛋根本吃不完。莊園裏還有不少果樹。蘋果桃子,熟了掉得滿地都
是。可以打果汁喝,也可以做成果醬。這附近,每周四晚都有一個農夫市場,你們
要有吃不完的瓜果蔬菜也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還有那麽多空地,如果你們喜歡種
地,可以把菜地再拓大些。要是你們買下農莊的話,那台拖拉機也就一並送給你們
了。"
喝著酒,看著寧靜安逸的田園被黃昏的夕陽和彩霞塗染上繽紛的色彩,我突然覺得
自己有點像穿越時空的武陵人,撞入了土地平曠,雞犬相聞的桃花源。書裏千百年
前自給自足,簡單平實的快樂,其實也不過離我們的現代都市兩個小時的車距。
回去的路上,瑪麗和我依舊沉溺於農莊裏的靜謐。兩個人在車裏,誰也沒說話。我
從車窗向外一望,嚇得大叫起來,"停車,快靠邊找一塊空地停車。我有東西給你看。
"
瑪麗把車開到路邊休息站停住。我拉著她往一大片草地的中央走去。"坐下。抬頭。
"我沒空解釋,隻是簡單地下命令。
我自己幹脆平躺在草地上,兩眼直盯著天空。長那麽大,即使在電視裏,我從來沒
見過這樣的景致。我在黑色無雲的夜空中看見了一條河。懸在天上的那條河,就和
我平時在地麵上見到的小河一樣,有的地方寬,有的地方窄,晶瑩剔透孱孱的水流,
被日光一照,會波光粼粼泛起光彩。唯一不同的,地上的河裏盛的是水,天上的河
裏裝的是星星。星星有大有小,有明有暗,此起彼伏地閃亮著,看著比3維電影還立
體。
我拿手肘碰碰隔壁的瑪麗,"你看見沒有?" 我指指天。
"見過,和厄瓜多爾的山上看見的一樣,感覺離星星很近。" 瑪麗想起了家鄉的夜空。
原來,真有一條叫做銀河的天上之河。也可能古人管它叫銀河的時候並不需要浪漫
的聯想,那時的景象不同後人見到的那麽支離破碎或者黯淡無光。
"我在城市裏從來沒見過那麽多星星。那麽清晰,明亮。"
"那是城市汙染的緣故。還可能城市的燈太亮,映得連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見了。"
我望著晴朗的星空歎了口氣。"能看見星星真好。原來住鄉下還有那麽多好處。"
瑪麗說,"所以呀,我一直想早點退休。找那樣一處莊子住下,過著田園生活。當然,
先得在這塊土地上做到自給自足。你想過沒有,有了這片土地,可以拿來做多少事
?"
"可以養馬,養牛,養狗,養雞。"我就剛才看見的講。
"養牲口也可以有不同的養法。比如養牛,養哪種牛的生長期較短,經濟成品比較高,
一畝的莊園可以養多少牛才不會浪費或過度畜牧,這都要去請教專人。又比如養狗,
可以多繁殖交配一些名種狗,收入應該也不會低。"
瑪麗是學營銷出身,要做些項目分析自然不在話下。"還有那麽多地", 她補充,"可
以拿來種樹,比如類似核桃的堅果。也可以加些多果樹的品種,或者先嚐試開辟幾
畝地來做葡萄園,說不定將來還能自己釀酒。"
我想到另一個資源。"你見到房子前麵的湖沒有? 喬太太說,那是他們請人挖出來的
人工湖,大概有半英畝大。我們可以多放些魚苗下去,餐廳裏對哪種魚的需求量大,
我們就可以養什麽樣的魚。另外還可以多種些菜。現在不是講究綠色的有機食品嗎
? 我們可以來一個精耕細作。必要的話,可以搭個大棚,這樣種菜就不會太受天氣
的局限。" 沒當過農民的我開始紙上談兵。
"但你有種地的經驗嗎? 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
見過中國人後院裏蔬菜的繁盛,"我不會,但我們可以用承包的方式,把一部分的土
分租出去。"
一想起自己有開始當上地主的可能,我的思路也變得興奮起來。"要不我們組織一個
公社吧? 你想那麽大片地,你我兩個也照顧不了。如果有熟練的農民漁夫願意來,
一則有人耕種,二來我們也可以跟著學點技術。還有那些在城裏住膩了的人,可以
把農場當成周末陶冶性情的一個消遣。都是誌趣相投的人,我們可以搞個農牧漁獵
俱全的周末度假村。"
瑪麗的思路也開始拓寬。"你說的度假村倒讓我想起另一種可能。我們可以在這片土
地上建一個老人院。老人院需要安靜,最好能有一個風光秀麗的自然環境。等我們
把房子擴建之後,我也可以把媽媽和其他有需要的老人接來。蔬菜瓜果農莊裏都現
成,飯菜由我們統一供應。然後可以雇些護士來,做些簡單的護理。我想,這裏放
鬆的環境對老人們的身體會有好處。"
夜涼如水,田野裏不知名的小昆蟲發出清脆的鳴叫。一片52英畝的土地,讓我們對
未來生出種種憧憬。
頭頂上浩瀚閃爍的星河,和銀白色的月亮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如夢似幻。
我提醒瑪麗,"可是這農莊並不便宜,光這頭款就是筆不小的數目。"
"所以呀,我們才要努力工作,去努力籌劃貸款,在我們能夠退休成為農莊主之前。
"瑪麗朝我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