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從沒聽過伊恩.麥克尤恩 (Ian McEwin) 這個名字,不用奇怪。雖然他在二十
七歲(1975年)以處女作"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震驚了英國文壇之後佳作不斷,
並榮獲過包括布克獎在內的多項文學大獎, 但在中國,絕大部分的讀者至今對他並
不熟悉。所以名作家如餘華,格非,蘇童等人聯名推薦伊恩的作品,說是要致力於
改變這一現狀。
我雖然對餘華等人的鑒賞能力毫不懷疑,但我卻更想弄明白他們之所以想向大家推
薦這個作者的緣由。因為當我向一個愛讀書的美國同事提起伊恩的時候,她張嘴做
了個要嘔吐的動作,"那是一個變態墮落,庸俗不堪,內心扭曲的人",她提醒我,
意思是我不必去看他的書。
但我更寧願相信自己的感官,要去書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判斷。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由八個短篇組成。從第一篇開始就令我迷惑不解,於是
我急切地往下閱讀,試圖從下一篇故事,或者書中的其它故事裏去尋找答案。一個
急於解開的謎底,讓人欲罷不能地身陷其中。
隨便舉幾個例子。第一篇,"立體幾何",寫埋首在祖父筆記和文獻的丈夫,在家裏
供著一個祖父從拍賣會上買回來的大陽具。寂寞難耐的老婆為了引起老公注意,勸
說無效後,把裝陽具的玻璃瓶給砸了。當時沒有發作的老公,在一個情意纏綿的夜
晚,用立體幾何裏的秘訣讓老婆從此消失不見。
第二篇,"家庭製造"更怪。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開始對大麻酒精和女人著迷。而對
女人的一無所知是他成長道路上必須跨越的障礙。他想起了愛玩過家家的小妹妹。
哄妹妹說,爸爸媽媽每天在床上做的事,讓我們也來試試。妹妹指著陽具大笑它長
得滑稽,而哥哥在一場費心經營後隻獲得了"蚊叮似的高潮。"
如果到這裏,你隻看到了令人尷尬的色情,接下來的故事則會讓你如同光天化日下
發著惡夢,卻無法從中解脫出來的毛骨悚然。"蝴蝶"中,一個幾乎與世隔絕,很少
同人交流玩耍的男孩,哄鄰家一個九歲的女孩說偏僻的運河邊有蝴蝶。將其騙至隧
道猥褻之後,把她輕輕地抱起,沉入水底。
比這書本裏更為殘忍恐怖血腥的畫麵,現如今早已經見怪不怪。但從後背升起的驚
悚卻來自於作者溫情脈脈,不乏真誠,甚至點綴著幽默和歡快的敘述。在作者細膩
流暢的筆下,生機盎然,散文詩篇一樣的良辰美景隨處可見。而凶手即使在動手的
那一刻依然舉重若輕,臉上帶著置身事外的安詳,內心不受任何道德倫理的重壓。
在溫暖舒適的臥室,麵對自己含情脈脈的愛侶,在沒有任何前兆突然轉變為凶手的
恐怖,遠勝過一個陌生人在背後拿著電鋸斧頭的追趕。因為前者讓人猝不及防,心
碎神傷。
當明亮和黑暗,輕快和滯重,柔情和疏遠,溫馨和罪惡,真實和虛幻在故事裏矛盾
地交替並進的時候,我愈發想探究,作者到底想向讀者傳遞什麽樣的信息。
事情可能沒表麵看見的那麽簡單。尤其是這種明裏淺顯荒誕,暗裏卻是用故事表述
的寓言。就好像葉公好龍敘述的不是恐龍俱樂部成員的故事一樣。又或者說,寫謀
殺小說的作者本人,雖然對謀殺案感興趣,但自己卻不一定非得去做殺人犯。
答案隻能從書裏找。八篇情節,場景,主人公完全不同的故事,其中是否有反複出
現的主題。好比去破每個案子裏,都需要去尋找一個動機,剩下的隻是些細節和技
術問題上的證實和推敲。
聰明的讀者可能會自己不同的判斷,但每篇故事裏的源頭和推動力,似乎都和陽具
有關。書中第四篇,譯者起了個含蓄的名字叫,"舞台上的柯克爾",其實,柯克爾
是英文cocker的音譯。而英文裏cock是陽具的俗稱,因此加了er的人,我也隻能不
客氣地理解為陽具人了。這雖然是一個自我解嘲的象征,但從三寸之物放大到六尺
之軀,也足見在作者心中的份量。
這本書中陽具的主人,大多還是未成年的少年。而他們在城市裏離群索居,和周圍
格格不入,鬱鬱寡歡,卻又暗自期盼終有一天被同齡人接受,可以和"他們一起長大,
一起喝啤酒,變成他們其中的一員"。但"機會渺茫,就像蝴蝶。你一伸手,它們就
飛走了。"
長大成人在男主人公眼裏卻是那麽艱難。他痛苦而別扭,麵對不得不長大的尷尬時,
他向往著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或一個封閉的壁櫥裏。"我想要被包納起來。我想要變
小。我不要這樣的噪音和周圍所有這些人。"
在渴望被接納,卻又習慣疏離的矛盾中,男主人用他充滿獸性的陽具,和外界建立
起一種時而尷尬無力,時而溫馨美好,卻始終單薄脆弱而無法長久的聯係。
所以,死亡成了作者筆下的一個無可逃避的結局。無論是一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
夏天,還是一場情意纏綿的床戲,必須軋然而止。因為一旦掐斷了聯係,才能讓他
回到黑暗封閉卻又溫暖的去處。故事裏表現出來的謀殺和死亡,其實源自內心的退
縮和躲避。
從書名上,我們也可以得到一絲線索。中譯成"最初的愛情, 最後的儀式"的原文是
" First Love, Last Rites"。Rite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儀式,常和宗教有關。比如祭
祀,比如受洗,比如死亡。
最初的愛情和最後的儀式之間,就是一個人的成長。完成自己的蛻變之後,回頭紀
錄下其中的心路曆程,給自己,也給別人留下一個交待。朝花夕拾的回顧,無論是
帶著留戀的傷感,還是痛楚的贖罪。在青春凋零落土之前,作者用平靜的口吻做出
他最後的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