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不打算見見孫家姆媽家的女兒了?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人家已經和我提了幾
次了。她家裏一看就是有底子的,看看人家裏的裝修就知道了。" 媽媽一邊往李的
碗裏夾菜,一邊把幾天前進行過的話題又重複了一遍。
李回國之前,就猜到可能出現這樣的場景,所以他特地帶了張照片回來做擋箭牌。
照片是李生日那天,實驗室裏幫他開派對時Lisa拍的。大頭照上,李和Lisa兩個人
傻呼呼咧著嘴對著鏡頭笑。
媽媽反複打量著照片,"美國人就是長得粗,高頭大馬木乎乎的。不是我說,孫家姆
媽家的女兒長得秀氣多了。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但多看看,多比比,總不會吃虧
的。"
李沒有反駁母親,因為他發現媽媽老了。從前媽媽走路快得需要李邁著大步才能在
後麵跟上,現在媽媽走起路來會左右略微地搖晃,速度也明顯慢了。好在,媽媽的
精力依舊旺盛,拿著個飯碗追著小外孫吃飯,滿屋子一圈一圈轉。
趁母親不在,李把自己的積蓄塞到姐姐手裏,"姐,這些年讓你受累了。"
姐姐像觸電一樣把手從支票上彈開,"你這是幹什麽? 不打算過了? 以後結婚買房生
孩子都是開銷。"
李又把錢推回去,"你現在上有老,下有小,家裏就靠你了。我一個人在外邊,怎麽
都能過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那你和姐姐說說,Lisa是個怎麽樣的人? 對你好不好? 定下日子沒有?"
李不想編更多的謊話,隻是搖頭。
他沒法向媽媽和姐姐解釋清楚。愛一個人,需要巨大的能量。別人可以在欲望的驅
使下,生出上碧落下黃泉的追索,而他卻已經累了,隻想平靜安穩地過完剩下的日
子。
但在回國之前,他還是去了他曾經上學和工作過的醫學院。他喜歡在校園外那條長
滿梧桐樹的馬路上散步。讀書的時候,李在這條馬路,不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
當年和李同級的三百六十個同學裏,每次大考小考, 她都是穩穩的全年級第一。高
雅如空穀幽蘭的她,時常被班上的男生們暗地裏談論。李上課時也會看著她的背影
和辮子走神。有過衝動,為她寫了幾首幼稚的情詩,但卻從來沒敢把詩給寄出去。
到了周末,本地的學生們都會回家。她走出校門的時候,李會出現在她身後不遠處。
醫學院緊挨著風格各異的小洋房,路兩旁是高而密的法國梧桐。夏日驕陽被梧桐葉
濾過後的光和影投射在地麵,營造出像印象畫派雷諾筆下的氣氛。秋天,大張大張
的梧桐葉隨風打著轉,搖擺落下,鋪滿了人行道。
從夏天,走到秋天,她和他經常走在同一條馬路上。她腳上的圓頭黑皮鞋,踩在滿
地枯黃了的梧桐葉上,咕吱作響,在寧靜的黃昏中聽得分外清晰。李跟著前麵的黑
皮鞋,在落葉滿滿的地方走著,耳朵裏是"咕吱,咕吱"和"喀喳,喀喳"兩相呼應的
優美韻律。
梧桐樹下,她走在前,他隨在後,彼此沒有開口說話。偶爾她回頭發現身後的他時
露出的嬌羞一笑,或者他朝她踢過去的梧桐小毛球,被她截停後,又朝他踢回來的
舉動,都讓他覺出無限的趣味。李朝每個路過的行人報以微笑,甚至對從他身旁疾
馳而過的公交車,心中都充滿暖意。
在秋天還未結束之前,李得了肝炎,不得不休學一年。之後她成了比他高一屆的學
姐,李很少有機會在學校裏再遇見她。即使遠遠看見,李也會低頭避開。
回國的時候,正是秋季。在同樣的季節,在同樣的地點,在鋪滿梧桐葉的路麵,李
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次,卻怎麽也找不回當初的那種快活和溫暖。
梧桐樹還和當年一樣枝葉茂盛,樹下的人卻變了。李用手撫著樹幹,心想: 有些感
覺稍遜即逝,隻有在特定的場合,在特定的心境中會產生,比如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