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珍惜這平添出的些許的使命感,那是種久違的感覺。要知道,活到今天我這個年紀,用當今好一點兒的詞匯描述叫油膩,不好點兒的叫猥瑣,今天的我們,還有誰會心懷哪怕是些許的使命感呢?
可是,在迎春大院兒那會兒,小小的我們什麽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使命感: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全麵發展,既要學工,學農,也要批判資產階級……為革命,保護視力,預防近視,眼保健操,開始……”這是我們在學校每天至少聽兩次的廣播,雖然我們聽得夠夠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觀念要烙刻在我們的頭腦裏。
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而且變化得相當迅速。
資本主義的文明迅速取代了共產主義的理想,而這樣的文明和進步沒有往頭腦裏烙刻,而是居然呈現於幾個小流氓的頭頂:這四個流裏流氣的男孩兒,這四個遊手好閑的混混,這四個癟三兒,他們的黑發染成黃毛,顏色由深而淺,他們在街上一字排開,朝前走,身後跟著三個女孩兒,陽光明媚……(西川)
就是這樣一些在今天看起來土得掉渣兒的小流氓和小阿飛們,被詩人一回味竟成了一個時代更迭的美好意向。
就這麽簡單,我們整天在廣播裏聽的那些我們隨時準備批判,但還沒來得及批判的資產階級,人家贏了……
不過,西川先生還是搞錯了一點:那四個流裏流氣的男孩兒不是小流氓,不是混混,不是癟三兒,因為那三個女孩兒是跟在他們身後的。如果是反過來,三個女孩兒走在前麵,四個流裏流氣的男孩兒跟在她們身後,那才是小流氓,小混混,小癟三兒。所以,西川說的應該是當年的老炮兒們年輕時的樣子,是北京那些牛逼哄哄的大院兒子弟們的樣子。
迎春大院兒裏沒有帶來文明和進步的老炮兒,沒有牛逼哄哄的大院兒子弟,但確實有小流氓。
郝莊兒的故事。
郝莊兒,名字不知道寫得對不對,聽別人都這麽叫他,有兒化音。前麵我說過的關於我的性啟蒙,多少與他有關。
現在分析起來,郝莊兒應該是個孤兒,或是個被領養的孩子。因為,他長得很好看,大眼睛,長臉兒,比我大四五歲吧。而他爸爸那時候都有六十多歲了,是個老工人,沒有老伴兒,也沒什麽文化,又矮又醜,應該生不出那麽帥的兒子。
郝莊兒在迎春大院兒的孩子當中是個另類。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怕他,很多家長都讓自己的孩子離他遠點兒,說他是小流氓。
我倒是從來沒見他欺負過我們院兒裏的哪個孩子,相反,他對我們這些小孩兒很好。之所以大人們說他是小流氓,是因為郝莊兒在大院兒外麵挺有號的。據說,如果在外麵遇到被社會其他小流氓堵截的時候,提郝莊兒的名號就很好使。當然,因為我也沒遇到過這類的麻煩,所以也沒試過,無從知曉。
郝莊兒對我尤其好。
那時候,孩子們的主要娛樂活動是彈玻璃球,扇PIA(四聲)嘰。郝莊兒有各式各樣的玻璃球,我們都眼饞死了。郝莊兒經常會給我幾個大小花了瓣兒(玻璃球),我都攢起來。郝莊兒還很會刻模子,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一把刻模子刀,一塊半厘米厚的膠皮,他能刻出各種古代的神兵天將,什麽嶽飛啊,什麽托塔天王啊,然後沾上紅印泥,印到PIA嘰上。於是,這個PIA嘰就比別的PIA嘰值錢了。那樣的PIA嘰我也攢了不少。郝莊兒每刻出新模子,都會給我幾張他的首發原版PIA嘰。
印象中,郝莊兒好像沒怎麽上學。即使是後來我長大些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所學校。他應該一直在社會上混的。可是,不知什麽原因,郝莊兒在外麵混得那麽有號,他卻特怕我大哥。有一件事情我記憶特別深,以至於現在還讓我有點兒內疚。
我們那時候還玩一種遊戲叫騎馬搶將。大一點兒的孩子背著小一點的孩子,捉對廝殺或混戰。郝莊兒永遠背著我。一次,我在混戰中被揪下“馬背”,好像摔著了。正好,我大哥經過。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我大哥認定是郝莊兒故意的。當時的那個場麵至今我依然記得很清楚:我大哥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狂追郝莊兒,郝莊兒邊跑邊喊:“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結果還是被我哥給飛起一腳踹趴下了。我隻是在一邊傻看著。
那年,我七八歲吧,郝莊兒十二三歲吧,我大哥十五六歲吧。
還有一次,郝莊兒當著我和另一個男孩兒的麵,手淫。他說想讓我們看看後麵的結果。我當時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特別,直到最後他迸發的那一瞬間,我才嚇了一大跳!腦子裏才把大人們說他小流氓的名稱跟他對應上了。從此,我知道從小雞雞裏出來的不都是尿!
這件事情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不過,說實話,直到今天,我也沒覺得他那一次的“流氓”行為對我的幼小心靈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和震撼。真的沒有!現在想一想,他那時也隻是個有好奇心,但缺乏教育的孩子。
雖然郝莊兒缺乏教育,他卻是我們大院裏對大人最禮貌的孩子。每次見到大人,他都非常熱情地喊“叔叔阿姨”,那麽自然。由於他在院外的不少劣跡,還是有很多家長不喜歡他。不過,我聽過我父母對他的評價:這孩子仁義。
後來,他因為搶軍帽進了監獄。當時嚴打,判了他5年。
後來,我去外地上大學了,就沒怎麽見過他了。
再後來,聽說他從監獄出來了,擺了個熟食攤兒。而我那時已經是大學畢業了,天之驕子。
我決定去熟食攤兒那看他一次。
見到我,他一眼就認出了我,熱情地叫我小時候的小名兒。然而,我能感覺到他笑容裏的謙卑,甚至語氣也有些近乎低聲下氣。我有點兒難過和不知所措。他還跟我介紹了他娶的媳婦,長得不好看,配不上他的長相。當我叫她嫂子時,她臉通紅,不自在,看得出是個實在本分的女人。當時,我確實覺得沒什麽話題好和他倆多聊的,我就說還有事,有空再過來。郝莊兒非要給我裝一袋熟食,我給錢,他死活不要。
後來,我一直沒有時間去看他。
前些年,聽說他去世了。當時,想過寫點文字,記憶一下他。可是又沒有時間。
這次想寫迎春大院兒了,其實第一個就想起了郝莊兒。留下這段文字,不是為他,為我自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