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還是先簡單地說說袁女士的那位祖父吧。
在我這個軍統老特務眼中,作為一個平凡的人,袁殊那樣的人生應該算是神奇而又完整的了。
其實,對於每個年代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人生際遇都是差不多的。人們都是被當時的某種流行價值觀所左右和分類的。就像對於今天絕大多數的人們來說,除了土豪,就是吊絲;除了用蘋果手機的,就是不用蘋果手機的。而在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對於我們那些人來說也是一樣的,除了國民黨,就是共產黨;除了有遠大理想的,就是沒有遠大理想的。
為什麽說遠大理想呢,因為在我們那個年代,有理想的年輕人,那還是相當普遍的。我呢,在當時就是屬於有理想,但沒有遠大理想的人。而袁殊呢,他則是屬於有遠大理想的人。因為,他相信共產黨。
估計有人要拍我的磚啦。怎麽相信共產黨才叫有遠大理想?很肉麻好不好?
要是放在今天,這話當然肉麻!可在當時,一點兒也不!那時的共產黨又不是執政黨,拍它的馬屁不僅不叫肉麻,反而和今天一些念國民黨好的行為很是類似,頗顯風骨呢!
年輕的我可沒有那風骨!所以,我就老老實實地跟著國民黨,跟著軍統幹。我的理想也很現實,就是趕走日本人,在領袖的帶領下,實現三民主義。當然,更現實的是奔著每月200塊大洋的待遇的。要知道,在當時,這待遇已經趕上了名牌大學的大牌教授了。
然而,即使是這樣,我的這點兒工資,比起那位袁女士的祖父袁殊來,那可差遠啦。
在我每月還拿幾十塊錢的時候,袁殊為中統工作,薪酬150元/月;同時,為日本人工作,薪酬200元/月;為共產黨工作,薪酬。。。嗯,不詳(但估計應該不多)
後來,這位袁殊,更是同時為軍統,中統,汪偽政府,日本人,共產黨提供情報,成為間諜史中絕無僅有的五重間諜。僅軍統一家,戴笠聘請他為國際諜報組少將組長時,問他300元/月的薪水夠不夠。。。
(如果大家對那時候的錢沒有概念,大概是這樣的:在1935年以前,民國實行銀本位,市麵流通的是銀元,包括袁大頭和孫小頭。1935年後,民國政府改用法幣替代了銀元,一比一兌換,政府回收了銀元,當然說掠奪也行,因為那些法幣到後來基本都成了廢紙。但直到抗戰結束前,法幣也都跟銀元差不多,很值錢的。舉兩個直觀的例子,在上海那會兒,一個銀元可以和一美女吃一頓浪漫的西式大餐;在北平那會兒,一個大洋可以和倆仨朋友美美地涮一回東來順的羊肉。這樣算來,一塊錢大致相當於現在至少兩三百元人民幣吧!)
雖然比不過袁殊,我那時的工資相對來說,還是比今天的中產階級們高很多啦!當然,跟土豪們還是沒法比的。
這間JESSFIELD清吧,今天肯定是不收銀元了。要在過去,如果我和袁女士在這裏消費一塊大洋,擺在我們麵前的可就不止這一杯咖啡和一壺茶了。看看眼前這58元一杯的咖啡,這168元的一壺紅茶,當我心裏還在做加法與除法的運算時,人民幣兌換大洋的“匯率”仍在悄然地下滑中。。。
“其實,我談不上了解你的祖父,事實上,我隻聽聞過你祖父的大名,但我們並不認識。我在上海的那段時間,你的祖父公開的身份是在汪偽政府清鄉委員會裏擔任要職,協助李士群。” 我停頓了一下,回味著我是不是把話說得過於直白了。
“嗯,那也就是說,在你們軍統人眼中,我祖父算是個大漢奸,是這樣嗎?” 袁女士的反問相當平和,但我能察覺到她眼中掠過的一絲失望。
“當然不是!” 我趕緊予以否定。
“你祖父當時是得到軍統的授意,打入汪偽內部的。因為你的祖父與李士群有舊交,當初,他們曾共事於中統的”幹社“,也都為黨國搞過宣傳工作。你祖父是個有文化的人,在新聞界有名望,文章寫的好,還出過書,不像我們這些粗人。所以,同樣是搞情報工作的,你祖父一直都是走高層路線的。而且,無論當時的共產黨,中統,軍統,汪偽還是日本人,他們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你祖父的多重身份的,隻是不戳穿罷了。畢竟,大家也都各得所需。當然,最後,你的祖父是投奔共產黨去了。”
“所以,以你的角度來看,我的祖父隻是個多重間諜,他做多重間諜隻是因為他喜歡那種多重角色串換扮演中的興奮和刺激,或者說他隻是為了能拿到各方給與他的酬勞,而並沒有真正的歸屬或者信仰,哪怕是傾向,是這樣嗎?” 問這話時,袁女士的眼中竟閃現出來幾分期許。
“袁女士,你希望你的祖父是什麽樣的呢?” 我的這個反問其實並不需要袁女士的回答,隻是想重新組織我對袁殊的看法,因為從剛剛袁女士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似乎並不希望從我口中聽到他的祖父隻是個紅色間諜。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樣的悲劇誰也不願意發生在自己或自己的親人身上。
盡管我一直是相信袁殊是共產黨的紅色間諜的,但這並不能得到絕對證實。據說,晚年的袁殊,雖然已恢複了自由,但對過往絕口不談。沒有人能真正知道他內心的那個終極秘密,就連他的親人也是如此。這麽多年過去了,作為袁殊的後代,他們可能已經不再為對某一個政黨的忠誠而感到自豪了。相反,他們可能寧願相信自己的父輩祖輩沒那麽為信仰而執著;他們可能寧願相信自己的父輩祖輩僅僅為了興趣,為了酬勞而工作;也就是說,眼前的這位袁女士可能寧願相信她的祖父袁殊隻是個純粹的多重間諜,為了錢,為了興趣,為了刺激而工作的多重間諜,而不希望他是那個被藏的良弓,被烹的走狗。
袁女士的一個眼神,讓我聯想了這麽多,讓我把我過去曾經想好要對她說的,在一秒鍾內推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