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國趕到北京,在老人院見到父親,短短的四天時間,我失去了世界上最親最愛的人。那些個片段和場景不斷地在我腦海裏交疊顯現,曆曆在目。我記得那天心急如焚地從機場趕回家,在痛苦與眼淚中擁抱我的父親。我記得在醫院的搶救室裏,聽到醫生說“準備後事”時的那份絕望與無助。我記得與父親最後那個夜晚的淒涼與恐懼。我記得母親對父親臨終前的怨憤與決絕。我記得在火葬場最後一次吻別父親的痛心與不舍。我記得妹妹緊抱著骨灰盒,站在船頭凝集表情與風中一動不動的身影。我記得空曠的大海上,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我記得生命關懷團的師兄們,為父親連續三十小時的助念,使父親可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他們無條件的關愛和慈悲,讓我領悟到生命和死亡的意義。
海葬儀式之後,我從北戴河回到父親住了二十幾年的家。我站在父親的房間門口,呆呆地望著。我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去北京探望父母。那個時候父母跟弟弟住在一起。我們帶著女兒,加上弟弟一家三口和父母親,全都擠在弟弟一房一廳的家裏。我們夫婦和父親、弟弟在客廳打地鋪,母親和弟妹帶著兩個孩子睡在房間。夜裏,父親睡覺打呼嚕,我沒過幾分鍾就起身搖醒父親,每次父親醒來就笑笑地說:“我還沒睡著呢!” “這回不是我打的呼嚕吧!” 後來我幹脆坐在父親身邊,手裏拿個鈴鐺,隻要父親開始有聲響,我就在他耳邊搖鈴。“老爹您可真能睡呀!我站在您身邊都搖不醒您!” 不一會兒,我聽見房間裏傳出弟妹咯咯的笑聲:“老姐沒把老爹搖醒,倒是把大家都搖醒了。” 結果,所有的人都笑起來。
我定眼看看,那張床上沒有了父親的身影。床單和被子已經換了,床上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窗台上父親種的幾盆花草,好多天沒有澆水,顯得有些幹萎但也仍然茂盛。
我轉臉看看客廳,父親平時做的那張搖椅是空的。搖椅上的坐墊,是母親用我當年讀大學時的被子改做的,但看起來依然像新的布料。我記得當年我考上大學,父親送我到學校,爬到上鋪幫我鋪床。後來我的室友跟我說,你這個人真是的,你老爸爬高幫你收拾,你站在下麵看著,好像很自然呀!每個星期還要老爸大老遠跑來給你洗衣服?!有你這樣的人嗎?那個時候外婆怕我吃不慣學校的夥食,每個星期做幾大盆我喜歡的飯菜,由父親坐大半天的火車送到學校。每當父親來到我們宿舍,室友們都高聲歡呼“楊叔叔來啦!” 然後一個個猴急似的從床鋪上跳下來,迅速抓起湯匙或者筷子圍攏過來。因為父親一來,我們這些離開家的毛孩子們,又有好吃的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走過去輕輕拿起來那塊坐墊,放在心口上,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移步到屋外,看著院子裏當年父親種的梨樹、蘋果樹、香椿樹和柿子樹。這個時節,柿子已經掛滿了枝頭。母親告訴我,父親種的葡萄在豐收的季節,不僅爬滿了葡萄架,還爬到外邊,鄰居們路過伸手摘一串。而父親總是笑嗬嗬地要人家多摘些果子。
我再也見不到父親。我再也聽不見父親的聲音。我默默地收拾了父親用過的收音機、刮胡刀、一本小影集、一串佛珠、父親帶了一輩子的懷表,以及父親保留下來我女兒小時候的習作。那個老舊的小收音機,陪伴著晚年的父親度過日日夜夜;那個刮胡刀是我從美國買回去給父親的,附帶的一盒刀片還沒有打開過。父親把我女兒幼年學寫的字和畫的畫,全都裝訂成冊並寫上我女兒的名字。我將這些物品捧在懷裏。這裏麵有我多少懷念、多少記憶、多少愛啊!
我仍然常常去附近的海邊散步。我望著波浪起伏的海麵,一道道浪濤不斷地向岸邊湧來,浪花翻滾著、奔騰著,噴濺出一片宛如白雪般的泡沫;頃刻間,泡沫不見了,又化作淡淡的藍色水麵。接著,另一道波濤朝岸邊打來,湧起又一層層的泡沫。浩瀚無邊、深高莫測的大海,向我述說著生命的無限。人世間的一切,也都如海水變化無常,如衝擊到岸邊的波濤和湧起的泡沫,轉瞬即逝。一切都會變化,但是一切都不會消失。生命在永恒中變換著。
從父親臨終到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生命關懷團無私的、無條件的關愛,以最圓滿的形式,幫助我們完成對父親的臨終關懷,讓父親能夠脫離苦難,往生極樂世界;也幫助我們開始認識生命的真相。我常站在海邊,望著太陽冉冉升起,換眼間離開海平線,移到無垠的天空;望著腳下岩漿形成的岩石,想象著曾經火山噴發的壯觀景象。無論怎樣變幻,大海依然美麗。而我的痛苦與不幸,也是無常,又何需執著?日出日落,太陽永遠閃耀著光明;風起浪湧,大海始終在不斷地刷新。摯愛的父親雖然離開世界,但卻不會離開我的心。如同波濤出自大海,光明出自太陽,愛連接著我和父親。
送別了父親之後,我決定好好修行。每一天早上,我醒來之後誦讀心經,把佛法的智慧和力量回向給每一位家人、眾生。現在我參加了生命關懷團的助念團,雖然隔洋跨海,每次接到助念的通知,我都會學著為每位臨終者助念。我希望將來有機會更多地參與生命關懷團的活動。盡管從北京回到美國的家中之後,我繼續受到一連串沉重的打擊,然而,在經曆了激烈的心靈震蕩之後,我所有的悲傷與痛苦,所有的恩怨與苦毒,所有的煩惱與得失,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名利富貴,所有的生死冷暖,所有的掛礙與恐懼,都隨著一句 “阿彌陀佛” 而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