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尤迪 |
文/曹小莉 |
小兒尤迪 兒子上大學三年級了,去年領養了一個外族兒子,真是操盡了心。這小兒子吃飯挑剔,隻吃肉食,不吃蔬菜水果,白天貪睡,每天睡十四小時以上,而且遊腳好閑,到處逛蕩,甚至夜不歸家,常擔心他交友不慎,沾染惡習,有時見他竟然和狸貓、臭鼬玩在一起,香臭不辯,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是中英文雙語教誨,說破嘴皮,他也是左耳聽,右耳冒,還未聽完我的嘮叨就呼呼大睡了。有時側臥,有時仰臥,有時抱成一團,連耳朵都塞在身底下,以靜默對付我的絮絮不休。進而擔心他整日在籬牆下樹洞邊追逐鬆鼠田鼠土撥鼠等一眾鼠輩,熏染上獐頭鼠目之氣,而失去溫良恭儉讓的美德。想他本與虎豹同科,生而具備糾糾雄風,桀敖不馴,與人若即若離,善把主人變成奴隸;不像小狗對人亦步亦趨,搖尾乞憐,招之即來,遣之則去,全無大將氣度,忠心一世,也就落個走狗的大名。看我家小兒,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步伐輕盈,身姿妙曼,遠觀如紅雲白雪,悠悠而至;近看若出山小虎,四爪生風。有客來訪,常率言直問,我家尤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你同意不同意?客人喝我的茶,吃我的飯,何不作順水人情,反正也不是世界裁判,不必擔心什麽職業操守,評判準則。他們也常把這小東西誇得天上有、人間無的,聽得我心花怒放。 好心人奉勸我如今sars-殺死病猖獗,據說有些地方已對寵物實行種族隔離,要注意尤迪行蹤,別成汙染病源。青天白日,綠草紅花,想sars離我溫市甚遠,不必多慮。既收養為子,則視為己出,一視同仁,豈有厚此薄彼之說,再則已與他親密無間,他可登床入室,相依相偎,如若Sars真個大舉入侵,那也是時也命也,現如今盡享一家天倫之樂,不必杞人憂天。 身邊貓癡眾多,詩人韓牧、作家石貝、文友諾拉皆是,他們好言相勸,為防猛獸傷害,最好藏之室內,並列舉台灣詩人亞弦家的寵貓被餓狼咬掉一條腿的慘案來告誡我,可我憐憫尤迪,一頭小猛虎,野性未馴,怎可囚禁在家,撲滅其天性,扼殺其性情。想此等英俊小生,正值風華正茂之歲,年輕氣盛之時,本可呼朋喚友,引來群雌追逐,花前月下,締結良盟,優秀基因可傳宗接代,為溫哥華增添幾十隻美麗動人小尤迪。可如今早已人為剝奪其天賦男權,(非我所為,過繼來時已是小太監),壓製其青春欲念,怎可再雪上加霜,把他軟禁於室,隻供我一家玩賞,豈不是暴殄天物?正如天下俊男美女,都應放在銀幕上供世界驚豔,怎能都送入少林寺或修道院作苦僧和修女,讓世界白白少了一道風景。紅樓夢中有詩曰:可憐侯門繡戶女,獨臥青燈古寺旁。讀來至今令人悲歎。我決意讓他出入自由,回歸自然,上房爬樹,為所欲為。 小兒不肖,常惹事生非。譬如春天來臨,他追逐咬傷落地小烏鴉,引來黑鳥雙親率叔伯兄弟妯娌眾家族來我家門前吵吵嚷嚷,大打出手,群起而攻之。他毫不示弱,奮力迎戰,終於寡不敵眾,敗下陣來,於是一頭鑽進汽車輪胎下,英雄好漢就是不出來。眾鳥大怒,急瀉穢物在我新車上,足有二十七泡之多,並呱噪不休,直到我們夫妻出麵幹涉,群鳥才忿恨離去。此時小兒狗仗人勢,抖抖毛,伸伸腰,從容踱出,儼然是個胡司令,(京劇革命樣板戲中土匪頭子胡傳魁,一見日本鬼子就躲到水缸裏),就差唱出來了:“支走了東洋兵我才出缸”。 小尤迪姿態優雅,精神飽滿,人緣兒極佳,無論男女老少老中老外在街上碰到他,都情不自禁俯下身來和他說三道四的,他自小習慣了被各色人種各種語言誇獎,也沒覺得有什麽受寵若驚之感,趕上他高興,可能就地打個滾,在地上耍個賴,讓人摸摸抱抱他,或是繞著人褲角徐徐走一圈,表示認你作個朋友,甚至當你的麵在樹上磨爪,表演爬高技術,引來路人圍觀。住在街頭巷尾的鄰居們,不知不覺中人人都以為成了他的主人,見了他吹口哨的有;喁喁情話的有;打招呼的有;作出飛吻姿勢的有,還給他取了各種芳名:“大眾情貓”“伍德斯道克(我家住的那條街名)公爵”“皇家貓”等等不一而足,令為娘的看在眼中,喜在心頭,不勝自豪,因為他玩夠了回的是我家,圍著我轉,認的是我而不是你們。 古人讚賞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矣”,此說也適用於尤迪,不要以為他如此溫順,你可以隨時把他提了起來玩玩,那可大錯特錯,小東西可有個性了,他想和你玩可以,你想和他玩就不一定行了。他先禮而後兵,先在你手上咕嚨幾句,你若不及時放他下來,他那一口小牙可沒白長,我很高興他有這樣的自衛本能,要不早被人偷走或綁架了。將心比心,我也不能怪別人生此邪念,誰見到這樣的人間尤物能不動心,連孔乙己都曰竊書者不算偷也,因為他愛書如命。加拿大這樣的文明盛世,可愛漂亮貓咪被人順手牽羊是常事,君不見電線杆子上寫的尋貓啟事,字字血聲聲淚,不惜重金賄賂,不惜威脅告官。有一對白人夫妻調至東部工作,搬家上飛機前走丟了小公子還是小千金,他們連工作都不顧了,住在酒店裏一個多月不走登報找貓,聲言傾家蕩產丟了工作也要找到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此舉感動了記者,為他們奔走呼喚,把他們的愁容,小貓的玉照通通登在溫哥華太陽報上,請好心人協助,並且追蹤報導,直到故事以全家大團圓結束。 加拿大冰球隊敗北給美國那一夜,兒子從大學圖書館急急打來電話:“趕快讓尤迪回家,球迷暴動會傷著他。”兒子逐條分析,我家附近有一英式酒吧,球迷半醉出門,怒氣中燒,罵聲不絕,萬一看走了眼,把他當足球一腳踢出十米開外,怎生是好。我家丈夫也在一旁添油加醋,球迷傷心欲絕,跌跌撞撞,忽然眼前一亮,一團紅雲,虎虎生輝,這酒鬼趁火打劫把尤迪當足球抱回家去怎生得了,這爺倆一唱一和,嚇得我立刻飛奔出門把尤迪像抱足球一樣地抱回了家。他在我懷中四腳亂踹,拚命掙紮,留戀外部花花世界,不肯回家,我一急冷不丁一句唱腔都出了籠:“寶玉呀,這都是為你好嗬!”,怎麽越劇紅樓夢賈老太太的話也蹦出來了。 尤迪整日悠哉閑哉,,氣色極佳,總是雍容大度,很少驚慌失措,“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恐慌如驚弓之鳥”從來和他聯係不上,我常常看著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叫出“向尤迪同誌學習”的口號,學習他從容不迫、榮辱不驚的心境,學習他一瓢水,一瓠食足矣的心態,學習他淡泊篤定我行我素的心情。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在中外語匯裏,壞的和悲慘的形容詞總和貓無關,“豬狗不如的生活”“牛馬一樣地受苦”“累得像頭黸似的”“髒得跟猴一樣”“奸得像狐狸”“這家夥純屬一個白眼狼”“笨得像頭豬”“狗改不了吃屎”“狼心狗肺”“小肚雞腸”“蛇蠍心肝”“天下烏鴉一般黑”,恕我孤陋寡聞,除了婆婆媽媽充滿愛意數落小孩子的話“瞧你這隻小懶貓。”“吃這麽一點,你是小貓啊!”,我還沒聽過什麽壞詞兒來數落貓。溫哥華大小華人酒樓飯店都供著招手(爪)貓,取招財進寶之好兆頭,美其名為“貓來富”,現在連有些西人印度店鋪也跟風,擺上中國製造的大瓷貓,讓華人顧客有賓至如歸之感。英語童謠唱曰“浦西貓、浦西貓,你到哪裏去了?”“我剛從倫敦回來,我晉見女皇去了”,可見貓多麽灑脫,隨隨便便就從皇宮裏遛躂回來了。我們人類可沒這麽謙虛,隻要受過什麽頭頭腦腦接見,拍個照留個念的,相片肯定要高掛在牆上,顯示個好幾代,如果不幸改朝換代就另當別論了,不在本文討論之列。尤迪屬純種英國短毛桔紅虎紋貓,兼帶雪白胸毛並四蹄踏雪,眼睛可黃可綠可黑可亮,由喜怒哀樂時間環境地點情緒改變而變化多端。受到女皇接見的那隻浦西貓一定是他祖爺爺,他是優秀移民後代,不信到北美各大超級市場貓食部去看,貓罐頭上的一寸不帶冠標準頭像跟尤迪長得一模一樣。 好了,誇了半天自家的貓,弄不好被人批評“玩物喪誌”,其實我邊玩邊作社會醫學研究。這小貓健康茁壯,唯一困惑我處,就是他吃飽之後常常耳聾,千呼萬喚他都聽不見,如停食半日,他立即耳聰目明,幾十米開外,一聽我腳步聲就飛奔而來,屢試不爽。觀察半年後,我決定把這一偉大發現公布於世,我相信此研究成果可為醫學界作出一定的貢獻,甚至可供人類社會學家借鑒。雖不指望拿加拿大國家研究獎,但也竊想能拿個小小的碧詩省科學專利。我的研究認為,泰半人或動物處於半饑餓狀態時, 靈敏度增強,自覺性提高,組織紀律性嚴密,古今中外亦然。我不必引古證今,摘抄他人文獻以佐證,隻須回顧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陸人民半饑半飽時就產生了“大躍進”的壯舉;麵帶菜色時就萌發了“超英趕美”的豪情;直至文革期間,肉類牛奶雞蛋憑證供應,饑腸轆轆,營養不足時人民倍增“打砸搶”的勇氣和力量。想今天糧倉豐足,很多人酒足飯飽,又何必萬事去煩神呢?難怪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泛濫,越來越向西方國家靠攏,對國家領導人連萬歲萬歲萬萬歲都免了。看人家北朝鮮金氏兩代父子多麽受人民愛戴,當金日成的遺像舉起來的時候,舉國齊聲痛哭,如喪考妣,試想這些人民要是吃得飽睡得著,他們能這麽一切行動聽指揮嗎? 走筆至此,心潮起伏,多少治國安民良策在胸中震蕩,一個蘋果掉到樹下就產生了偉大的牛頓定律,我不由地輕聲叫喚小兒尤迪過來,感謝他無意中給了我靈感,我作家當不成,說不定成了一個大器晚成的社會學家。他可能有點餓,立刻跳到電腦桌上,用閃亮的大眼睛看著我,象嬰兒那麽無辜,象情人那麽專注,我的思路還徘徊在中國朝鮮的社會比較學中,竟沒有注意到他的殷切等待,一會兒他就沒影了,等我再喚他的時候,他臥在窗台上,遠眺外麵的風景,連頭也不回一下,我丈夫剛剛喂飽了他。 寫於加拿大溫哥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