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 《外交部街 59 號院的孩子們》
1983 年,是我搬出 59 號院之後第一次舊地重遊,入口的 3 個拱門顯得又矮又舊,院子裏也看不見綠樹成蔭,我順著地下室的通道往前走,圍牆好矮,路好窄,完全沒有兒時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冬季, 59 號院顯得格外寂靜,但冥冥之中依舊有種恍如昨日的情感。
外交部街 59 號
新樓南門
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人生中會錯過很多事情,文章中的那些孩子幾乎都不在我的記憶中。我隻認識金蕾,去過她家,當時還是個怯生生的小丫頭,印象中隻有她那二、三十個娃娃,尤其是金發碧眼,還會一眨一眨的洋娃娃。看到她熟練的手指在琴鍵上跳動,指間流淌出的美妙音符,雖然當時並不懂《藍色多瑙河》、、、、什麽的,但無意中平添了一個夢想 —— 學彈琴!多年之後兒子學彈琴大概就是緣起我的童年夢想,可惜,聽他彈琴總讓我感覺對不起貝多芬、莫紮特,真真無奈!
媽媽帶我去考史家胡同小學,考上了,也就與新開路小學失之交臂。不過吳英愷 —— 當年阜外醫院院長,中國建國初期心血管外科的第一把交椅,一提起他爸爸總是讚不絕口,他的女兒吳尚群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的學習小組就設在她家:北極閣,協和醫院宿舍南院,清一色的美式別墅,看上去比北院風雅、且嬌小。記憶中的吳英愷隻有下班進家的瞬間,保姆接過大衣、掛好,主人已經不見了。倒是吳尚群是我們班的中隊長,學習自不必說,跑步飛快,能追得上四路環行(不知真假),最讓我羨慕的是:她幾乎整個夏天都穿著西服短褲,我就喜歡那副精神勁兒,不像我,隻有裙子可穿。她的哥哥吳尚誌、弟弟吳尚友,對我來說一直是那樣的陌生。
宋儒耀 —— 整形醫院院長,媽媽說宋儒耀“架子很大”,不過姐姐的乳腺手術就是他主刀,聽姐姐說手術縫合的非常漂亮,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他的女兒宋業明——我媽媽管她叫小宋,曾經一度是我們家的常客,印象最深的是她做的土豆沙拉,裏麵有:土豆、黃瓜、蔥頭、西紅柿、蛋白、肉腸、、、、, 70 年代它可是挺不錯的一道菜,從此,我學會了用蛋黃自治沙拉油,順時針攪拌,直到臂酸手麻,稍不留神油就泄了,還得從來,回想起當初,明白什麽叫“瞎奶奶使拙勁”了。小宋的理想是做一名外科大夫,當時的我並不理解,外科大夫對一名女醫生來說意味著什麽,那是在男人堆裏拚意誌、拚體力的人生,當我真正懂得的時候,不由得多了幾分淡淡的敬佩,不知後來她是否如願以償。
我們家在新樓,一出樓門左手就是大食堂,樓下住著李子和(夫人孔君)家,我爸媽的老戰友,他的孫女丹丹是我當年最好的小夥伴兒,丹丹不住在大院兒裏,放假才會來,她和我一樣喜歡看唱戲的。丹丹的二叔和李伯伯同住,二嬸叫月媛,在我眼裏月媛漂亮的像仙女,孔阿姨告訴我:月媛是從畫兒上下來的,每天晚上都會回到畫兒裏,我曾經真的相信過,不記得什麽時候明白過來的,就像我兒子小時候,有一天忽然對我說:“其實聖誕老人就是你” — 樣,小孩子都會有眼前一亮的那個時刻。和丹丹一起印象最深的是看梅蘭芳唱戲。那年杜近芳結婚,找的是協和醫院的婦產科大夫吳葆楨,婚禮在協和醫院小禮堂舉辦的,太多的名人前來祝賀,梅蘭芳和夫人福芝芳也親自來為徒弟助興,我和丹丹在小禮堂的樓上包廂裏作為 Fans 被引薦給杜近芳,那天李伯伯、孔阿姨、我爸媽是否去了已經全然不記得,記憶中的隻是杜近芳很美很美,比李伯伯家畫兒上下來的月媛嬸嬸還要美,我一直覺得小禮堂舞台上唱戲的那個“女人”就是梅蘭芳,那時候的記憶其實和“夢境”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 59 號住的時候,除了養蠶,還養過兔子,截三差五的就去協和醫院大院兒裏挖兔草,常常是孔阿姨帶我和丹丹一起去,有時也會自己從東門混進去,文中說的一點不錯,隻要大搖大擺,不動聲色,就很容易溜進去,我媽媽在困難那年得肝炎住院,我也是如此這般順地下室溜進病房。協和醫院整體建築幾萬平米,幾十棟樓群,地下全部是連通的,當年我們從東門進入地窨子,轉遊兒到病房,那是輕車熟路。把門的護士知道我是誰,所以睜一眼閉一眼,隻要我願意總是可以吃到“病號飯”,在吃不飽飯的困難時期,這絕對是一件令人難忘的“美事”。
那些年,和院子裏的小朋友一起玩兒拽包、抓拐、跳房子、跳皮筋兒,經常膽戰心驚的走在掛滿“吊死鬼”的槐樹下,也曾爬過海棠樹被“洋拉子”狠狠的蜇過,也混在大華電影院散場的人群中、巧妙的藏在廁所裏、看過蹭票的電影,、、、、。夏天遊泳,冬天滑冰,我也不例外,最常去工人體育場,每次媽媽給我三毛錢,一毛六坐車,一毛錢門票,還可以吃一根小豆冰棍兒,偶爾也會去陶然亭或者什刹海,印象中工人體育場的水是藍綠的、什刹海的水是黃綠的、而陶然亭的水一直都是那麽的碧藍, 83 年之後再去陶然亭遊泳,幾乎看不到藍色的水了。冬天滑冰都是跟哥哥、姐姐一起去什刹海,我的冰鞋是小姑送的,黑色、又大,塞上棉布才好穿,大鞋小身子的我看上去很像三毛兒,那時好羨慕冰場上那一雙雙飛舞的白色冰鞋,直到出了國,才實現了當年的願望,終於穿上潔白的冰鞋,痛痛快快滑了好多年。
石階前是三棵高大的桑樹,那個年代我也養過蠶,用的是掛在上麵的桑葉,也曾在樹下撿過桑葚兒吃,很甜、、、、,可惜,不記得我的蠶吐過絲 、、、、
和德國小蟑奮鬥,也是在59號院曆煉出來的。小時候上協和醫院幼兒園, 爸媽工作忙,總是最晚來接我,傍晚昏暗的房間裏常能看到蟑螂穿行,印象中那些蟑螂有大衣鈕扣那麽大,我總是嚇得坐在椅子上抬起雙腳,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直到確認了去向才放心,現在回想起來:哪有那麽大的蟑螂,說不定是土鱉。不知道哪一年開始,新樓裏蟑螂泛濫,我們基本上都是采用開水澆燙法,雖然並不能根除,但從小練就了與蟑螂戰鬥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本領。到了德國,再次與蟑螂相遇,恍然大悟,原來小時候曾與之戰鬥不止的竟是——德國小蟑!當時是我有生以來唯一一次顯示出比周圍的人勇敢和機智。
在我的記憶中最清晰麵孔就是林巧稚,我們在院子裏玩耍時常會碰到她,一個精瘦的老太太,總是穿著旗袍,麵帶微笑,媽媽和林大夫很熟識,常找她看病,有一年春節我還和爸爸一起去林大夫家拜年,在林大夫家我第一次吃到夾芯兒的水果糖,不記得什麽味道,隻是一咬一汪水兒,覺得很好玩兒。林大夫每年夏天都會晾曬旗袍,好多好多,我喜歡在旗袍林中穿來穿去,還認真的數過一次,大約有三十多件。直到現在,林巧稚的名字都稱得上是家喻戶曉,不光是因為她那慈眉善目的微笑,同時她還擁有基督般的慈善胸懷。
文革前我們家搬離了北京,時任耳鼻喉科主任的張慶鬆大夫建議我媽媽:在走之前務必要給我做扁桃體切除術。我從小就是個病包子,三天兩頭因為肺炎發燒住院,張大夫說,在寒冷的地區容易引發風濕性心髒病、或關節炎什麽的,於是臨走前我摘除了扁桃體。當時張大夫的眼睛不好,手術是他的助手王直中醫生主刀,後來聽我爸爸說,手術做得非常出色,張大夫一直在旁觀看。我隻記得一個和藹的老頭一直在跟我說話,因為手術是半麻,從始到終我都是清醒的,到是不疼,但恨不能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最後大夫對我說:看,你的扁桃體象核桃一樣大,真還不多見。幸虧提前摘除了,得以到現在“平安無事”,我一直是這樣寬慰自己。張慶鬆可以說是中國耳鼻喉科、變態反應專業的祖師爺,他畢業於協和醫大,1939 年從美國歸來,不僅醫術高超,且著書頗豐,曾任協和醫院副院長,聽說他是個熱情、爽直、喜歡殺富濟貧的人,解放前行醫,同樣的疾病對富人收100塊大洋,窮人隻要一塊大洋也可以看病。也許是因為骨子裏的俠義,讓他早早就成了共產黨員,不過1957年黨員轉正時還是有人指責他的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可能是因為上下班三輪車兒坐得有點多。
文革之後落實政策,我們家又搬回北京,九十年代中,我哥哥的女兒因習慣性中耳炎四處求醫,花了幾千塊錢都不見效,無奈之下,爸爸拿起電話撥通王直中教授,請他幫忙。那時的王直中早已是名聲在外,隻看專家、教授門診,但他依舊和從前一樣熱情、誠懇,我哥哥帶著女兒,沒有掛上專家門診號,直接闖了進去,盡管事後補掛了號,但還是讓看門的護士老大的不滿。王大夫對病人不分貧賤富貴,認真負責的態度,時至今日都讓我哥哥感動不已,當時王大夫開的處方隻有十八塊錢,吃了幾天藥,做了幾次理療,病就好得差不多了,真不愧是藥到病除。
我無法將協和醫院所有大夫的故事一一道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們之所以著名,不僅僅是因為醫術,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職業操守。我父親也是那個年代學醫的出身,我一直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即使身處國外,身邊也會有很多學醫的朋友,他們幾乎是清一色的醫學博士,可以肯定的說,無論他們在哪裏行醫,其醫術都不會亞於當年老協和的前輩們。在德國,無論什麽膚色的醫生都會有著同樣的操守:熱心、誠懇、認真、負責,這本該就是一種應有的職業道德,而我們麵對逝去的那些人和事為何又如此感歎?
《59號院兒》文章張貼後,招徠眾多跟貼,我不知道原創者在這樣的回憶中想要找尋一個什麽樣的“價值”,但我卻能感覺到,跟貼的人更在意名利和榮譽,有些醫學世家的後代會沉浸在長輩們“才華橫溢,人格高貴”的美譽之中。而我在想:無論是林巧稚、黃家駟、吳英愷、張慶鬆、、、、還是宋儒耀、張孝騫、、、、,他們其實就是一個個普通人,同樣的七情六欲、同樣的焦躁自滿、同樣喜歡享受、同樣熱愛生活,隻是在他們選擇了醫生這個神聖的職業之後,同時有了職業信仰,一生不改初衷。也許,在建國伊始,如果我們國家選擇了另外的道路,這樣一群人終會發展壯大成為我國真正有創造力的中產階級,但曆史是沒有“如果”的。“信仰”使我們從三十年代神聖的“理想主義”者,經過幾代人的革命和階級鬥爭之後,成為如今世俗的物質社會中的“現實主義”者,富裕起來的中國有的隻是沒有“資產階級思想”的中產階級,這無論如何是一個“遺憾”,但確又是自然而然的。
最後,我還想說:我有著和《59號院兒》作者同樣的心願:祝大院裏曾經的、現在的孩子們幸福、健康、快樂!——XH 3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