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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生死別經年(九)------ 苦中作樂(下)

(2022-03-04 12:56:51) 下一個

爸,

聊起這些往事,仿佛回到了過去。您的音容笑貌,依稀就在眼前。

78年平反後,您調回原來的高校任教。政治環境較從前寬鬆了許多,但生活還是比較清苦。

係裏有位姓杜的女老師,文革中遭受迫害,精神出了些問題。也沒有很嚴重,就是不通人情世故,做事讓人有點哭笑不得。

係裏的古教授,德高望重。從小家境優渥,當時已70多歲了。一次他去大連出差,杜老師聽說後,想給當地的姐姐稍點東西。那年頭交通郵遞都不方便,求人捎點什麽也很常見。關鍵她帶的物件特別: 一袋十五斤重的高粱米和一個暖水瓶膽!可憐老教授,一輩子沒幹過什麽力氣活,晚輩們都對其前呼後擁的,卻要扛著高粱米,懷抱暖瓶膽輾轉勞頓,想想那畫麵都覺得滑稽。

古教授的鄰居,有個叫大路的小夥子,在學校燒鍋爐,三十多歲還孤身一人。其父曾是係裏教員,57年被錯劃為右派,後下放勞動,與妻子雙雙早逝。孩子從小受到刺激,有些呆板,缺少心計。

男大當婚。大齡青年的他,求偶心切。有時在街上見到漂亮女孩,就一路跟著人家,直到單位門口,被門衛攔下。問他找誰,說不上名字,隻能告訴人家“就剛進去梳披肩發的姑娘。。。”

他還登過征婚啟事“心地善良,知錯能改。。。” 也不知是誰幫他擬的稿----“知錯能改”---- 這得是犯過多少錯?哪個姑娘敢嫁!

因為同情他的遭遇,鄰居們都盡量在生活上照顧他。當時係裏研究生有個學雷鋒小組,幫助年老體弱的教師做些采買打掃之類的家務。一天大路去古教授家串門,剛好遇上來送菜的研究生小程。大路一見程姑娘,就是眼前一亮。等她走了,就纏著古師母,詳細打聽她的情況,請求幫他做媒。好心的師母不忍心傷他自尊,委婉地說:“大路啊,人家是研究生啊。”他卻連連答道:“研究生也行!研究生也行!”

大學是知識的殿堂。在過去,老師都被稱為先生,不是聖人,也是賢人。可是文革十年,傳統文化,溫良恭儉禮義廉恥,被徹底顛覆。加之物質貧困,以致於高校校園,也難免雞鳴狗盜之事。

有一回,係裏新申領的兩箱燈泡不見了,而所有疑點都指向一個年輕教師。那天,您去閱覽室,剛好趕上係主任和書記在跟那個有嫌疑的老師談話。主任說“我們就想了解一下,你拿沒拿那些燈泡。”被懷疑的老師聽完既沒承認,也沒否認,而是回答:“這我得考慮。”

主任氣壞了“拿了就拿了;沒拿就沒拿。這你還考慮什麽?”還是書記沉穩老到,一邊勸主任息怒,一邊說“讓他考慮。”

您還記得唐寧嗎----你們係的碩士生,她父親是師大教授,與您相熟。那年您帶學生去南方調研,最後一個城市是深圳。當時外地人進入深圳還需要邊防證。誰知您給大家填寫邊防證申請表時,一時分心,竟把她的名字誤寫成了她爸爸的。申請辦下來後您也沒有發覺。

直到過關前把證件發給各人時,才發現她的名字不對。那時過關需同時持邊防證和工作證學生證等其它身份證件,而且名字等各項內容要完全一致。而重新申領已無可能。可憐唐寧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同學入關,而自己錯失了去深圳的機會。

96年您和張校長去日本幾個城市的大學和研究機構學術交流,還作為中共代表團,拜訪了社會民主黨黨魁,剛剛卸任總理大臣的村山富市。

當時的規定是,出國三人以上的團組,護照就要統一保管。臨行培訓結束,分手之際,學校外事辦的同誌交代,讓您保管組裏人的護照。又隨口說了句“您是黨員吧?”不等您回答,人已走出大門。可能他覺得是多餘問的。

一句話還真把您問楞了: 可不嗎,不是黨員,竟作為共產黨代表團的成員出訪鄰國。

大學畢業,我到了一家機關工作。您告誡我,每天走來晚走,打水掃地擦桌子。單位工作時間比較靈活,往往到下午就沒什麽人了。時間一久,我也想學著早點開溜。跟您一提,您正色說“你剛來不能跟人家比。別人都走光了,不到下班時間,你也不能走。”

我這時已長大了,也敢跟您回嘴逗趣了,就說“大家都走了,就剩我一人,要是丟了什麽東西,我還不得落嫌疑?”

有一陣子,機關給下屬單位辦培訓,經常聚餐。每次進招待所或賓館的會餐大廳時,我發現同辦公室的小梅總是在門口,一邊微笑著招呼大家,一邊不住地往裏看。開始還以為領導讓她迎賓,後來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在琢磨去哪桌落座。

她告訴我,最不能去都是女同誌的桌----不喝酒光吃菜,馬上盤子就都光了。讓我跟著她,專挑都是男同誌的桌坐,他們喝上酒,再一開嘮,幾乎顧不上吃菜,桌上的雞鴨魚蝦,我倆想吃啥有啥,還可以不慌不忙,極盡優雅。從她那裏,我還學到了盛湯八字口訣: 溜邊沉底,輕撈慢起。。。

我把這些講給您和媽媽的時候,挺有成就感 ---- 幽默感遺傳啊!終於也到了我給別人講笑話,回饋快樂的時候了。

一說起這些,好像又回到從前在家裏的日子,那由一個個美好瞬間串起的往日時光,恍若眼前。

有天下午我正上班,接到通知,年輕女同誌可以即時回家,梳洗打扮,晚上有任務,陪省市領導跳舞。

準時來到指定的賓館舞廳,隻見我們機關及辦公樓裏另一單位的小姑娘們都來了,還有些不認識的女孩子,全化著妝,據說是劇團的演員。舞廳寬敞漂亮,周圍一圈圓桌,鋪著雪白的台布,桌邊是帶扶手的皮椅。但是沒有樂隊,播放舞曲。很低調。

燈光暗下來,領導們陸續到了。應該是人大政協離退休的老幹部吧,都很年長,像我們爺爺的年歲。我留意了一下同來的同誌,驚訝地發現,竟然一個已婚的都沒有。

臨來頭兒交代過,領導們德高望重,我們要主動去邀請他們,並要熱情恭敬,陪伴好照顧好。

音樂響起,同事們紛紛起身,一個個與領導相攜步入舞池。這些老人家或許曾功勳卓著,勞苦功高,可若說跳舞,實在是欠缺美感。年紀的原因,不是胖就是瘦,要麽就矮,有的甚至顫顫巍巍,步履蹣跚。真擔心他們會不小心摔倒。記得小時候練功,老師常說,舞蹈是身體語言,是美和力量的展現。可眼前的情景與她說的格格不入。

第一支舞曲在我的胡思亂想中結束了。負責招待的工作人員見我落單,周到地給我遞上一瓶打開的飲料。第二支舞曲響了,領導們興致很高,又紛紛走下去,與女孩子們翩翩起舞。我手在膝蓋上,攥著飲料,暗暗給自己鼓勁:就跳一支舞,感覺再不好,也就幾分鍾。正在分神,對麵走來的服務員,沒看到我手中被桌布擋住的瓶子,怕我獨坐尷尬,抬手又開了一瓶汽水放到我麵前。

第三支舞開始的時候,我強迫自己站了起來,您知道我所在的機關,都是頭頭腦腦的孩子,局長的公子,書記的女兒,最不濟爸媽也是出版社社長,外貿公司經理,隻有我和其他很少幾個平頭百姓。沒根基,不會看眼色,再不聽話,後果可想而知。還是別任性----沒資本。

我小心翼翼地向邊上仍坐著的幾個老人走去,已經都很近了,可不知怎麽,鬼使神差,一扭身又折轉了。唉!

舞曲結束時,我不敢再回原來的桌子,換了另一邊的位置。這邊的服務生以為我剛陪完舞下場,不由分說打開一瓶汽水遞過來,一邊說“辛苦了,請喝飲料”。弄得我很窘迫。不知道怎麽熬完的那場舞會。隻記得始終沒能向老領導伸出那隻邀請的手。

回到家講給您和媽媽,本來是段狼狽不堪的經曆,卻因您的一句話,令我和媽媽捧腹不止,並讓我銘記至今。當我說到服務員一連開了三瓶汽水時,您接了一句:人家肯定也奇怪----哪來這麽一個口渴的人!可謂妙語點睛。

真的,爸爸,您教我懂得了,生活中從不缺少美和歡樂;珍貴的是善於發現的眼睛,和敏於感應的心靈。

寫到這裏,不禁笑中含淚。真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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