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清貧年代 (上)
爸:
一晃幾個月沒和您聊,讓您惦記了吧?前一段事情多,心緒不寧。而我不願意在心煩意亂,焦頭爛額的時候聯係您,怕您擔心,也怕攪擾了您的安寧。
晚飯做了鍋盔餅和蘇伯湯,都是您教我的。厚厚的發麵餅內軟外焦;圓白菜,土豆加西紅柿煮出的蘇伯湯酸鮮可口。這樣普普通通的一頓飯,在我小時候卻是難得的美味。
說起來您和媽媽風華正茂那些年,社會動蕩黑暗,不僅精神壓抑桎梏,而且物質極度匱乏。雖然兩個老師的收入每月一百多元,比不少家庭還強;可是奶奶一家常年的負擔,您買書的嗜好,加上三個孩子的相繼問世,使本來就不寬裕的家境,變得愈發拮據。
小鎮的交通和醫療條件都差,媽生哥哥臨產時,沒有救護車,甚至連手推車和自行車都沒有,半夜裏是您和一個同事攙著她,一步步走去的醫院。
生完孩子回家,隆冬時節,沒有采暖煤,睡的是冰涼的土炕。時值三年災害,整個月子沒有一個雞蛋。媽媽沒有奶水,也買不到奶粉,市麵上隻有代藕粉。衝完碗底都是沙土。這種條件下長大的哥哥,一直很瘦。
那些年每當毛主席“最高指示”發表,無論白夜,都要上街歡呼遊行,您經常下鄉,媽媽自己實在照顧不過來,隻好把哥哥送到外地的姥姥家撫養。
1960年,舉國饑饉,餓死許多人。當時學校體育課都不上,老師領著學生靠牆坐著曬太陽。毛主席也發表了“忙時吃幹;閑時吃稀;不忙不閑時,吃半幹半稀”的指示。
由於饑餓,許多人嚴重浮腫。家裏有張您的鋼筆畫像,是當年學校的美術老師為您畫的。畫麵上您的臉頰腫得厲害,雙目無神。那時下班回家,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您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中間竟要歇兩三歇。
三年困難時期總算熬過去了。然而糧食依舊定量,生活並沒有太多改善。那時每人每月二兩油,好像不到一斤大米,很少一點白麵,其它都是高粱米,玉米麵等粗糧。
年少時要飯挨餓的經曆,使您患上了胃病,這個病最怕的就是高粱米那類堅硬的食物。至今我都忘不了您飯後胃痛難忍,趴在炕沿上,拳頭緊抵心口那痛苦的表情。
小時候,家裏養過幾隻雞,還有鵝。夏天時,我割草拌玉米麵喂它們,冬天就隻好切幹白菜幫。有一陣,為了這些雞鴨,您放下自尊,每周帶個小布袋去學校食堂,跟廚師商量,把廚餘的剩菜葉土豆皮等垃圾留點給您,好帶回家喂它們。一次,袋子裏竟有一條豬尾巴,媽媽把它仔細地洗幹淨,加到了菜裏。
民國時期,大學教授半年工資能買套四合院;魯迅家裏雇了三個保姆。曾幾何時,教師的地位變得如此卑微,以致人窮誌短,斯文掃地。
那些家禽的命運也極可悲。您搭的雞舍,窗子是通風的,中間用鐵絲攔了幾道。一天夜裏,您聽到雞掙紮的聲音,起來查看時,卻又安靜了。
第二天早上才發現,四隻小雞前晚都被黃鼠狼咬死了。媽媽把瘦瘦的小雞燉了。她自己一口也沒吃。
那隻大鵝每次下了蛋,媽媽都把它放在鹽水裏醃上,還寫上日期。每天早上擋板一打開,它都會撲扇著翅膀從窩裏跑出來。那年最冷的那天早上,媽媽像往常一樣打開窩門,大白鵝沒有出來,它在寒夜裏凍死了。
媽媽做了大鵝燉土豆。不知是爐火不旺,還是鵝肉太緊,燉了幾個小時,怎麽都熬不爛。全家人就那麽半生不熟地吃完了那頓飯。
後來家裏還買過兩隻雞雛。平時就放在窗前的小園裏。一天媽媽帶我和姐姐去看電影,中間下起了大雨,姐姐想起外麵的雞雛,說要回去把小雞救到屋裏。沒等媽媽阻攔,就跑出了影院。
當時姐姐才十二三歲,沒有傘,冒著大雨跑兩三公裏回到家,就為了兩隻雞雛!
那時學校經常開會,媽媽下班很晚。回到家得先生爐子才能做飯,而買的煤質量又差,非常不好著,總是濃煙滾滾,把大家都嗆到外麵。好不容易做好飯,都得八點多了,剛好是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結束的時候,幾乎天天都在用作聯播結束曲的《國際歌》聲中吃晚飯。
一個周日,爐子怎麽都燒不著,媽媽隻好讓姐姐出去買點饅頭作晚飯,姐姐走了一下午,空手而歸,一進屋筋疲力盡地栽倒在炕上說,“媽,幾家飯店我都去了,哪兒都沒有!”
每年秋天,單位分土豆地瓜, 用汽車挨家挨戶地送。那時沒有電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每次您都早早地去石橋旁邊的大路口等,往往等到天黑。
東北的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屋裏靠窗戶的牆上都結著厚厚的冰霜,取暖隻靠廚房的炕爐。夜裏火不能一直燒著,熄滅又太冷,一般都是用煤屑和黃土加水和在一起,壓在爐火上,好讓它保持微燃的狀態。
冬季裏,每個月您都會和姐姐去煤場買煤,有時能雇到人給送;有時就借手推車自己拉。還要去野外挖來黃土和煤。為了讓火一直燒著,得不時地撥一下煤以通氣助燃。每次一通爐子,煤灰到處飛揚。燃盡的爐渣,還要從灶下一筐筐地掏出來,再提到很遠的垃圾箱倒掉。
趕上雪天,煙囪被堵,煙排不出去,很容易煤氣中毒,好幾次全家都被熏得頭痛。您隻能撐著眩暈的身子,爬上屋頂去通煙囪。瓦上雪滑,有一回您差點摔了下來。
我上小學時,家裏才安上自來水。之前都是挑水吃。您經常下鄉,哥哥也不在,都是姐姐去擔水。兩桶水七八十斤重,而她才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啊!
哥哥在姥姥家長大。可是因為每月工資都捉襟見肘,媽媽很少給姥姥錢。一年暑假,姐姐去看姥姥,趕上前一個月奶奶家有事用錢,姐姐臨走媽媽竟一點錢也拿不出來,隻給姥姥帶了一捆糊牆的報紙。姥姥看著報紙,隻是歎氣。
那時候什麽都憑票供應。有一年春節去姥姥家,您買東西時把姥姥的票證本給弄丟了。這下可麻煩了,沒有它,從煤,布,煙酒糖茶,到月餅元宵,什麽都沒法買。您急中生智,不知道是給什麽機關寫了封信,陳述事實,申請補辦,後來還真辦下來了!
都說有的孩子投胎是來報恩,而有的孩子是來討債的,我自覺是屬於討債的。沒我之前家裏一兒一女,媽媽還是單位”一對夫婦一對孩兒“的模範。雖說也過得緊巴,可是還沒借過錢。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經常吃藥打針,一次高燒,都快不行了,您和媽媽抱著我,四處奔波,求醫問藥,還住了一陣院,最後總算好了起來。可自此,家裏就欠下了債。雖然不多,就一百塊錢,可那麽多年,還舊借新,直到全家搬回省城後,才徹底還清。
每到月底,總見您跟媽媽低語,商量向同事借錢。您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都知道。
您剛調回高校那幾年,哥哥姐姐正同時上大學。一家五口人分三處,開銷不小。一次奶奶家又有事要寄錢,因一時沒借到,您很著急,心神不定,騎車換煤氣罐的時候,沒有綁好,途中液化氣罐掉了下來。還好有驚無險,沒有出事。媽媽聽說後,當即幫您借了錢。
那時咱家住在大學校區的家屬宿舍。鄰居都是學校職工,按說素質不低。可就在這裏,不光曬台上的衣服多次被偷,連媽媽種的美人蕉也給人順走。
“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喊了好些年後,90年代初發生在家屬區的那起竊案仍令人心酸不已。
小偷撬開一戶人家,入室翻找一遍,竟無可盜之物。氣急之下,將一桶豆油潑到床上,浸透被褥。並留下字條,上寫“你太窮了!”
多年後,幾乎沒人吃不上飯了,家裏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不少。然而長期困窘的生活讓您養成了極為節儉的習慣,尤其珍惜糧食,不肯浪費一粒米。甚至幾年前我回家探親,還聽到您跟媽講,每天洗鍋,裏麵粘的厚厚一層飯都倒掉了,很可惜。
每次回家您都會特意煎鍋烙,火候不好掌握,難免會有個把糊的。我要扔掉,您從不肯,總是搶著放到自己的碗裏。
一次,當聽到同事的孩子講自己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您忍不住問她哪年生的。對方答是58年。您隨即幽默地說: “不對啊, 你經過六零年(挨過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