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蒼》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曆史背後的故事,兩大帝國實力的碰撞,幾位英雄兒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歡迎對修改稿提出寶貴意見!)
正文

【二版】一 北落師門

(2005-10-23 16:20:45) 下一個

“師父,那是什麽星?”一青衫小道士詫異的指向南麵天際。

此時已近黎明,正是諸星皆暗天光漸明,惟獨南天孤零零的一顆星光耀閃亮,在清晨地氣的霧靄中帶點血紅,閃著魔魅一般的光輝。

“北落師門”,老道士答,背手立於華山之上。

“主何吉凶?”

“邊疆兵事,大戰將至。”老道士說著轉過身來,又道:“徒兒,隨我走一趟長安,幾段姻緣正需我牽引。”

“師父不是從不問人世姻緣,何時倒成了月下老兒?”小道士骨碌轉了一下眼睛嘻嘻笑說。

“這幾段姻緣非同小可,小則涉幾代恩怨,大可動天朝撼世界。”

“可得美滿嗎?”小道士雖然從小出家,這時一聽,亦不由來了少年人的興致。

“嗬嗬——,”老道士笑道,“那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

此時,黎明中的長安城安詳的宛如一個熟睡的嬰兒,沉浸在甜蜜的夢鄉裏,做著煌煌天朝的美夢。

忽然,一串刺耳的馬蹄聲衝入剛剛洞開的金光門,踩在青石板的地麵上聲如戰鼓,踏碎了清晨的寂靜。

“六百裏加急邊疆戰報!”馬上的兵士報道,“大將軍田仁琬兵敗連雲堡!”

當早朝的景陽鍾開始敲響時,文武百官早已齊集殿下,隻等內侍的一聲唱便魚貫入殿三呼萬歲。不料等了半天,鍾都快敲爛了,仍然沒見內侍出來召喚。

兵部尚書陳希烈此時手捧六百裏加急文書正心神不寧的站在階下。陳希烈今年四月才升任兵部尚書,新官上任不免有點戰戰兢兢,而且一上任就攤上個兵敗的大麻煩,正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早上天氣涼爽,還是急得出了一腦門的汗。

太陽漸漸升起來,原本整齊排列的百官隊伍已經開始鬆散,更夾著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這時候,終於有個老太監從殿後一搖三晃的走出來,正是內侍省總管高力士,右監門衛將軍。這幾年,高力士也漸漸顯出老態來,夜裏還時常咳嗽。他站在百官前向下掃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咳嗽了一聲。

“嗯哼!陛下昨晚與貴妃娘娘賞月,睡得遲了,今日罷朝,各位大人都‘散’了吧。”

‘散’字從太監的喉嚨裏強調的發出來,聽起來格外尖利,意思就是,大夥兒都趕快回家抱老婆去吧,別杵在這兒折騰我這把老骨頭了。

高力士說罷就要走,立即被陳希烈攔住。

“高翁留步。”

“唉呦,陳大人呐,咱家給您老請安了。”高力士見是為人乏味的陳希烈,心裏已裝了十二分的不耐煩,臉上卻堆滿了笑容。

陳希烈見他態度殷勤,當下說:“我有緊急軍務要立即上奏,煩請稟明聖上。”

“唉呦,我說陳大人,您這麽說可讓咱家犯難了。皇上現在還沒起身呢,言明不許人打擾,咱們伺候皇上的得學著體恤著皇上不是?”說著,躬了下身,一揚拂塵轉身就走,拂塵的尾巴差點掃在陳希烈的臉上。

“一個閹人倒教育起當朝大臣來了!”

陳希烈一扭頭,見說話的是禮部尚書席豫,花白胡子被氣得一顫一顫的。高力士身為內侍,卻獲封齊國公,上寵信有加,勢熾朝中,不能不讓這些飽讀詩書、十年寒窗的大臣們吃味了。但席豫沒再說什麽,因為陳希烈並沒有計較,事實上陳希烈對高力士並無惡感,在他看來,高力士雖權欲心重,常有幹政,卻對上忠心成癡,更何況陳希烈這時一腦袋全是手裏的六百裏加急,急忙追上正往外走的丞相李林甫。

“相公留步!相公留步!”

“莫急,莫急。”李林甫一向講話慢條斯理的,一派老神在在的樣子,“連雲堡遠在蔥嶺(今帕米爾高原),這戰報從連雲堡發出來,就是用上六百裏加急,到了京城,仗也早打完兩個月了,用得著急這一時半會兒的嗎?倒象上竄下跳的急猴兒似的,失了尚書的體麵。”李林甫玩笑的教訓了兩句,“再說,田仁琬也不是第一次吃敗仗。”

這位相公不在意笑笑,一擺大袖子,悠然下朝去了。

 

顏真卿此時也是心緒不寧,倒不是因為田仁琬戰敗,他作監察禦史的得拿出個條條向上說點什麽,而是隱隱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想理出個頭緒,朝廷內的盤根錯節卻讓事實更迷蒙了。

開元二十二年,顏真卿二十六歲便舉進士,又擢製科(朝廷為求散逸而有專長的人材臨時設置的考試科目),從此順利地踏上仕途。其書法雄秀獨出,一變古法,上甚愛。此時剛進四十歲,正是聖眷正隆大展鴻圖之際,危機從何而來呢?

顏真卿歎了口氣,這些年官是作得越來越大了,但他卻越來越感到一種壯誌難舒的鬱悶,有時候他會想自己要是能早出生二十年,趕上與一代名相姚崇同殿為官,那該象酒後提筆揮毫般的感覺——痛快淋漓!

他又歎了口氣,蘸足了墨提筆寫下兩個大字——‘輔弼’,然後退開一步,左看右看,竟覺得這兩個字說不出的別扭,甚至連自己身上也覺得別扭起來,就象是帽子沒戴正、衣衫穿反了似的別扭。

“來人。”他叫道。

立刻有一個人從外麵推門進來,垂手恭敬的立在一邊,“老爺有何為難事?”

這人年約四十上下,一襲青衫洗得水色,更顯得人傲然不群。此人名叫金政賢,新羅人。十幾年前朝廷攻打新羅國時虜來大批俘虜,男的都發到邊疆充軍,女的充為官婢。金政賢是個讀書人,學的也是孔聖人書,不願當兵從此過上刀頭舐血的生活,愣是忍痛將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割下來,拿不得刀槍,結果被發派為奴。這時湊巧碰上了正要進京趕考的顏真卿,顏真卿見他衣著雖然潦倒,眉間卻有一股不屈之氣,立刻生了好感,於是收金政賢作了書童。顏真卿做官後,金政賢也忠心的為顏真卿出了不少安邦定國的計策,因此,顏真卿對金政賢禮遇有加,金政賢在顏府地位超然。可惜金政賢身有殘疾,按朝廷律例不能為官,否則顏真卿一定保舉他入館閣。

“把羅敷叫來,讓她把我剛寫的這幅字拿去墨香齋裱好。”

羅敷是顏真卿大兒子顏正之的媳婦,洛陽令楊慎名之女。楊慎名的兄長楊慎矜原來作過顏真卿的頂頭上司,現官任戶部侍郎,看起來似乎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顏真卿卻唯恐避之不及。楊慎矜靠著和奸相李林甫朋比為奸一路爬升,自從手裏握著大唐國庫的鑰匙後更是荷包滿滿,最為顏真卿所不恥。楊慎名任洛陽令倒還有些政績,屢破大案,據說很有辦法讓人犯招供,當然,用刑打死的人犯據說也不計其數,是當朝有名的酷吏,民間甚至把他比作武周時代的來俊臣。這樣的人家,顏真卿是絕不會讓自己的愛子和他們有牽扯的,而且,羅敷是楊慎名的庶女,非正室所出,娶來當正妻也似乎不妥

但偏偏事與願違,兒子赴洛陽時不知被這個年紀輕輕的楊羅敷施了什麽咒,竟一去數月不歸,然後忽然來了封書信請顏真卿向楊府提親。要說正之這孩子脾性慢、行事正,又非常孝順,原本是絕不會出這等糊塗事的。顏真卿氣急敗壞的趕到洛陽本想把兒子帶回京城,風塵仆仆的一進門,把官帽遞給兒子,“給我撣撣帽子上的灰。”這時,正之身後閃出一個人來,接過帽子,“這官帽上還是落些灰塵的好,但不可太多,世伯帽子上的灰現在剛剛好。”顏真卿聞言大訝,扭頭望去見到一體態修長的女子,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媚得如一株臨風海棠,勾魂攝魄。這女子便是羅敷。顏真卿為官十數載,深知官場黑白,他本身也是善於變通的人,在顏真卿看來,作官之道如同書法,筆劃太直便失了從容之美,君子太清則難以八方貫通輔弼治國,不想這女子小小年紀竟如此看透!第二天,顏真卿向楊府下了聘禮。

“老爺,”金政賢答道,“少夫人去鋪子查帳去了,剛走。”

“喔”,顏真卿應了一聲,“那——算了。”

“不過,”金政賢又說:“老爺剛才寫字時少夫人從窗邊過,瞅了兩眼,有留下話來。”

“說什麽?”

“少夫人說一會兒如果老爺要裱這幅字就讓我跟老爺說,老爺的這幅字是極好的,但不好掛在外麵。”

“哦?為什麽?”

“少夫人說老爺嫌這幅字別扭,並不喜歡。”

金政賢說到這裏,顏真卿不由得笑了,兒媳羅敷的心思有時鬼得不可思議,“有說哪裏別扭嗎?”

“字的結構不好,偏旁太大了。”

顏真卿一瞅,果然是當局者迷,‘輔’字‘車’太大,‘弼’字‘弓’太大。

金政賢接著回道:“少夫人還說,書法是最真的東西,老爺這幅字好就好在寫出了老爺此時的心境,老爺心裏在——”,金政賢躊躇了一下,還是忠誠的說出來,“老爺在害怕。”

“怕?”顏真卿心中一凜,啪的一拍桌上鎮紙,驚堂之聲斷人心魄,“我怕什麽?”

“‘車’‘弓’即是‘兵’,輔弼靠的是手裏的兵,兵令出自中央則天下順。老爺怕的是邊地兵馬太重,終有一日導致藩鎮割據的戰國局麵。老爺不想為國做些什麽嗎?”

“更衣,”顏真卿霍地站起身,“我要入宮麵聖。”

******

李林甫其實遠沒有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不在意,他料定了皇上很快就會向自己問起田仁琬的事,下朝後便急急忙忙返回府中召集幕僚商議

連雲堡是小勃律國(今巴基斯坦吉爾吉特)的軍事重鎮,吐蕃以武力迫使小勃律與之聯姻,由於小勃律地處西域要衝,國力在西域首屈一指,小勃律的轉向使得西域諸國向唐朝進貢的通道被堵死,西北二十餘國皆臣吐蕃。於是前年李林甫舉薦田仁琬前去討伐,但現在三次討伐均未成功,而且損兵折將,虛耗國庫,現在該如何自圓其說呢?

當今皇上,也就是後世被稱為唐明皇的李隆基,年輕時英斷神武,曾聯同太平公主鏟除韋氏專政,擁立睿宗繼位,後又雷霆繳殺太平公主一黨,登上帝位,年號‘開元’,勵精圖治,創造了史稱‘開元盛世’的局麵。但李隆基不是個滿足於守成的君主,其在位期間東征新羅,北討突厥,南打南詔,不斷大規模對外用兵。

李林甫喜歡這樣的皇帝,有野心的人的心思豈不是比清心寡欲的人更容易捉摸?李林甫一向認為自己的才華絕不亞於姚崇,甚至還要更高明些,但遺憾的是他缺少姚崇一國之相的廣闊胸襟,不喜歡有才能的人高過自己,可惜如今天下太平多年,讀書人是越來越多,能人更是滿朝皆是。於是他以邊疆用兵當‘以胡製胡’的策略向上進言,而且宣揚胡人少讀書,性情多魯直憨厚、忠心不二,借機將朝中有能之士罷黜,使得一大批胡人手握重權,比如範陽節度使安祿山,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等等,而這些人當然的成了李林甫的親信,替他控製天下。

重用田仁琬實在是一大敗筆!李林甫如今追悔莫及,他本以為小勃律彈丸小國,一攻可下,完全沒實地考察過連雲堡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又有大批吐蕃軍駐紮在內,所以現在必須著重強調攻克連雲堡的困難,否則那些個尖嘴多舌的禦使,比如說顏真卿,還不知道會怎麽彈劾自己。李林甫主張休戰的另一個原因是,皇上自從立了楊貴妃後,對朝政是越來越沒興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域土地多荒漠,長不出什麽好莊稼,之所以不肯放棄的原因來自於一條聞名世界的狹長走道——‘絲綢之路’。李林甫不認為為了維持這條貿易通道就值得動刀動槍,何況大唐如今之富有也不缺那點販絲綢的銀子。但所有的原因都不及最後一個原因,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是李林甫一手提拔上來的,如果朝廷在西域再次失敗,無疑會使安西四鎮產生巨大的人事變動,使自己失去對西域的控製權,所以,最好是保持現有的狀況,安安穩穩最好。

李林甫思定對策,讓府裏的客卿照著意思寫好奏折,懷揣了坐上轎子進了宮。為了確保自己的主張非一人之見,他還特地叫上了自己的親信戶部侍郎楊慎矜,料定陳希烈新官上任屁都不敢放一個,兵部侍郎楊國忠不過一市井流氓,毫無治國之才,自己的這份奏折皇上斷然沒有駁回的理由,於是舒舒服服坐在轎子裏安心極了。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因為想起一個人來,監察禦使顏真卿。他記得今天下朝時,別人都走了,顏真卿背著手望著瓊樓玉宇出神了半天,看來顏真卿一會兒必然會到場跟自己唱點反調。顏真卿寫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字,又熟讀兵法,是文武雙全的罕見人才,而且為人為官靈活變通,在朝中聲譽極佳。不象不久前以詩文風靡長安的李白恃才放曠,四處遭人厭惡妒忌,借著醉酒當著皇上和眾人的麵,讓高力士給自己脫靴子,好好羞辱了高力士一番,結果很快被貶出長安城了。相比,扳倒顏真卿並不容易。

“怎麽才能尋出個短處,把他貶到太原那個窮山惡水去呢?”李林甫在轎子裏哼了一聲。

李林甫料的不錯,顏真卿此時已入了大明宮,一眼瞧見陳希烈手裏還捧著六百裏加急來回轉圈。

“陳大人。”顏真卿喚了一聲,立刻被陳希烈熱情的一把扯住袖子。

“顏大人,你來的正好,幫忙想個法子怎麽把這加急奏報遞上去。”陳希烈素知顏真卿是個極有辦法的人。

這時太陽已經懸到頭頂上了,火辣辣,陳希烈竟然一直等在宮門口,顏真卿立刻十分的欽佩。陳希烈也許算不上有什麽長才,但為人厚道、為官嚴謹,不與任何人結黨立派,也許就是瞅著這個優點,皇上才任命他執掌兵權。顯然,皇上這些年雖然重用李林甫,但並沒有把要人命的職位留給他,但同時卻又任命了個紈絝子弟楊國忠作兵部侍郎,真不知該說這位皇上是精明呢?還是糊塗?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加急奏報還沒見到皇上的麵,也由不得人不著急了。叫內侍通報了好幾回,總說‘陛下昨夜醉酒,還沒起身’。陳希烈和顏真卿心裏明白,明天聖駕就要前往驪山溫泉宮,如果今天奏報遞不到皇上麵前,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顏真卿正思忖著,忽然見一小太監一路小跑,又是一道六百裏加急。顏真卿心裏不由一緊,以為連雲堡又出了什麽事,卻見小太監手裏捧著一個很大的錦盒,毫無阻礙的跑進宮裏來。顏真卿和陳希烈對視了一眼,兩張臉立刻都黑壓壓的拉下來。

——荔枝。

錦盒裏裝的是荔枝,用六百裏加急從嶺南運進來,隻為博美人一笑。為了運荔枝,不知跑死了多少匹良馬,沿路的百姓見了,以為南疆出了事,流言四起,鬧得人心惶惶,舉家逃難,甚至還差點引起民變。

顏真卿忽然靈機一動,急忙叫住了捧錦盒的小太監,把加急奏報塞進盒子裏。

“你這是幹什麽?”陳希烈問。

“貴妃一開盒子不就看見戰報了?貴妃看見了,皇上自然也看見了。”

“咳!戰報和荔枝夾在一塊兒,你、你這算什麽事兒呀?”陳希烈不以為然的朝顏真卿摔了一下大袖子。

“不會的。”顏真卿笑嗬嗬的說,“大人請想,本朝經過武後、韋後、太平公主三女亂唐,最忌後宮幹政,這位貴妃娘娘冰雪聰明,會把戰報留在自己手裏,擔這個貽誤軍機的惡名嗎?她一定私下趕快另選了一隻匣子盛了戰報,讓高力士堂堂正正交到皇上手裏,貴妃娘娘要高力士辦的事,高力士能不照辦嗎?”

果然,沒過多久,有內侍出來唱道:“宣——兵部尚書陳希烈、監察禦使顏真卿——進殿。”

李隆基昨夜一時高興多喝了點兒,早上便沒能起來,讓高力士罷了早朝,本想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起駕溫泉宮,可惜作皇帝的天生命苦,一時半刻也不得輕閑,剛起來就得忍著宿醉的頭痛看加急戰報,然後一堆忠心的臣子們竟象事先約好了似的,一齊跳出來折騰自己。丞相兼戶部尚書李林甫,侍郎楊慎矜,兵部尚書陳希烈,侍郎楊國忠,還有監察禦使顏真卿。瞧著他們積極的樣子,想必心中對事態已經都擬好了對策,李隆基巴不得趕快把這件爛事議完,所以連貴妃都沒有從身邊遣開。

顏真卿跟在陳希烈後麵進了甘露殿,一眼瞧見貴妃楊玉環還坐在皇上身邊。這是顏真卿第二次見到楊貴妃,他很清楚的記得第一次遠遠看到貴妃時的驚豔感覺。眾星捧月中領跳霓裳羽衣舞的楊貴妃體態豐腴卻不失少女的輕靈,膚如凝脂麵帶桃花,宛如一株開到極盛處的牡丹,成為大唐王朝盛世的象征。 這一次,顏真卿站得很近,這讓他覺得自己曾經的印象是錯誤的,這株花其實並不象牡丹,更象開在深秋卻一樣國色天香的菊花,斂去了牡丹的豔,卻讓人領略到她獨有的冷、傲,與不凡,如立於雲端之上的九天旋女,讓這些叱吒風雲的大臣們對她的美麗肅然起敬,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她知道自己的美麗了,但並不想去媚惑誰,無論布衣、王孫,哪怕是一國之君,你想愛我便愛了,與我無幹。於是這份渾不在意更讓世人趨之若騖,而她依舊立於雲端之上,將塵世拋在腳下。她超出美麗範疇的神韻,讓顏真卿這位書畫名家一瞬間意識到,這份傾國之姿注定了會在百年後甚至千年後,與盛唐的曆史一同,在世人心中留下傳奇!

“陳卿家有什麽對策?”李隆基問。

“臣以為連雲堡天險難克,朝廷可暫時休兵。”陳希烈新官上任,兵部的事還沒理順,這個時候他還不想貿然有什麽再打一帳報仇雪恨的想法,而且他這番話也為日後留了餘地,‘暫時休兵’,也就是讓朝廷觀望一陣子,自己也觀望一陣子,待兵部諸事順利了,西域的情況也更加明朗了,而且兵馬糧餉準備充足了,那時要戰要和均可以從容應對。

“臣附議。”顏真卿立刻跟上。顏真卿的想法是趁著田仁琬大敗,說動皇上休戰,然後趁機逐步縮減邊疆各都護府的兵力,小心翼翼的收歸中央。這會導致現在國家行政很大的變動,顏真卿並沒有理想的以為一下子就能成功,而在成功之前他也不準備指名道姓的說哪個節度使不老實,應該裁他的軍,為自己在朝廷裏豎起一堆龐大的敵人,那個時候,有什麽政治主張都白費了。所以,治國禍正如病去如抽絲,什麽都得一步步來,今天他隻要說動皇上休戰。

李林甫一聽,差點哼的一聲笑出來。他本以為陳希烈和顏真卿會和自己唱反調,來個落井下石,參他個薦人不當,自己今天少不了在皇上麵前要費一番唇舌,如今倒十分的中意。

“臣也附議。”李林甫道。

“臣反對。”這時跳出一人,卻是戶部侍郎楊慎矜。“我天朝大國,若因為幾次小小的挫折就輕言後退,如何保障日後在西域的威信?曾經血戰得來的土地也將逐漸喪失。”

李林甫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親信這時候會倒戈一擊,立刻恨得牙根癢癢。

“陛下,戶部侍郎楊慎矜不通軍務,輕言戰事,實乃禍國之言!”李林甫立刻狠狠參了楊慎矜一本,不聽話的狗一定要教訓。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李隆基在位這三十年對西域著實花了不少心思,如今雖然不再象年輕時雄心勃勃,但也不願輕易放棄。小勃律就像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我朝在西域的權利並非單靠用兵得到,”李林甫進言,“西域蠻夷,素來仰慕我天朝教化,我以大國心胸海納百川,與西域小國通貿易、助生產,下嫁公主締結國與國之姻緣,何愁西域諸國不來臣服?小勃律的轉向也是因為吐蕃王讚普把公主嫁給小勃律王蘇失利之為妻造成的。事實上,自我朝開國以來,先後嫁出二十多位宗室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親善、懷柔、安撫為主,詔討為輔,是我朝太宗皇帝定下的國策。”

“丞相大人這麽說太過天真了吧?昔年,太宗皇帝將文成公主下嫁吐蕃鬆讚幹布,更帶去了穀物、種子,傳授種植紡織之法,結果怎樣?吐蕃日益強大,終於與我朝兵戎相見了。不說這些遠的,本朝天寶四年,靜樂公主下嫁契丹鬆漠都督,結果怎樣?一個嬌弱女子遠赴塞外卻被殘酷殺害,最後還不是朝廷出兵把契丹平了?我大唐雄兵百萬,卻屢屢讓弱質女子衝鋒在前,是何道理?”楊慎矜毫不客氣的反駁。這些年楊慎矜羽翼漸豐,已逐漸不滿李林甫高高在上,把自己當奴才一樣使喚了,趁著這次好不容易抓到李林甫的小辮,正想打打這位大丞相的氣焰,而且一旦再度開戰,朝廷必然派出重兵,馬匹糧草一大堆,他這個戶部侍郎可要肥肥的賺上一筆。而他最後一句話說得義憤填膺,讓坐在一邊的貴妃立刻起了共鳴,連李隆基也點了點頭。

李林甫看了貴妃一眼,心裏罵了楊慎矜一句:‘你倒會鑽營’。又道:“連雲堡天險非一戰輕易可下,田仁琬三敗連雲堡,足以說明連雲堡易守難攻。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丞相大人,莫非在為誤國之臣田仁琬說情?”

“一派胡言!”

一群人各懷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利益,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吵起來。

李隆基被吵的更加頭痛了。“住口!簡直無法無天!”他轉向一直未開口的兵部侍郎楊國忠,“楊卿有何見解?”

“臣愚魯,不敢輕言用兵。但臣知道,在街上碰見流氓了要是不狠狠把他打跑,他就會變本加厲的欺負人。”

楊國忠這個比喻俗,但貴妃就坐在旁邊,李隆基愛屋及烏,把國舅爺的話聽得仔細,覺得很有趣,立刻笑了。

其實,楊國忠一直被李林甫壓著,心裏麵氣悶得不行,早就想戳李林甫一槍。“陛下何不派一員良將狠狠揍小勃律一頓,殺殺吐蕃的氣焰。”

楊國忠這麽一說倒幫了李林甫一個忙,李林甫立刻奏道:“陛下,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手下大將高仙芝,現今正在京中,小勃律的情況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陛下不妨把高將軍宣進來,請他說說西域情勢。”

夫靈蒙察是李林甫的在西域的代表,李林甫入宮前已經派親信傳話給高仙芝,讓他在宮外候著等待召見。此人從小在西域長大,又是員軍功赫赫的武將,這麽個西域權威出來替自己說話,沒有比他更合適的。

顏真卿曾聽夫蒙靈察自誇的說起過自己手下有一員將官能征善戰,但完全沒有料到這個將軍竟如此年輕,也許隻有三十歲,甚至還要更年輕些。這將軍一近殿前,唰的摘下腰間寶劍,交給殿外的侍衛,動作利落流暢,已可見武人的淩厲之風,然後恭敬跪下呼過萬歲,從容站起來,完全沒有初次麵聖的緊張拘束。他這一站起來,又讓眾人吃了一驚,此人竟身高九尺!昔人曾言開國大將李靖立如鐵塔,顏真卿一直很難想象,覺得言過其實,今日才知道世上確有這樣的人,不由得在心裏暗讚了一聲“好!”。

高仙芝往前一站,李隆基立刻覺得眼前一亮。此人體格雄健,行如疾風,不動如山,毫無疑問,高仙芝是一員不可多得的沙場猛將。李隆基更驚異的是,一員虎將,容貌竟生的出奇的優雅俊美,讓他不禁想起了傳說中的名將——冷麵寒槍俏羅成。

但高仙芝決不是李靖和羅成的雜和,他有自己的風格。一望無際的沙漠、塞外連綿的風霜,賦予了他一顆廣闊的心胸,和一雙堅韌、剛毅而深遠的眼睛。這雙眼睛讓你知道,他曾經立下的戰功絕不是因為他孔武有力的體格,他並不適合‘沙場猛將’的角色,他是天生的元帥,運籌帷幄,決戰千裏!你哪怕此刻隻看到了他一個人,卻能想象出他身後奔騰的千軍萬馬。

高仙芝的父親高舍雞本是大唐征討新羅(今朝鮮)時的一名俘虜,被發配在西疆軍中,因驍勇善戰被破格提拔為將軍。高仙芝將門虎子,年僅二十歲時就作了將軍,與父親同階,在西域諸國中是響當當的厲害人物。

“高將軍對連雲堡怎麽看?”李隆基感興趣的問。

“戰!”高仙芝簡短的吐出一個字,這一字竟如戰鼓驚雷震懾了甘露殿內眾人的心,連正在神遊太虛的楊貴妃也不由的對高仙芝多看了兩眼,也讓李林甫機關算盡,為自己舉薦這麽個政見對立的人追悔莫及。

“陛下,新羅奴狂妄,妄想迷惑聖聽,實則心懷不軌。”李林甫叫道。

眾人都為這聲指斥吃了一驚,無疑在彈劾高仙芝有謀反之心,簡直是在置人於死地。

高仙芝轉了個身,麵朝李林甫,一字字鏗鏘有力,“生我者新羅,育我者中華!我對大唐的忠心天地可表,我是由聖上任命的堂堂大唐將軍,何來‘新羅奴’之說?”然後,他很快拋掉李林甫剛才的侮辱,又麵向李隆基,從容應對,“陛下,臣以為,連雲堡之爭並非隻關乎小勃律和我大唐之間的關係,吐蕃屢次使用各種伎倆與我朝爭奪西域的權利,而且近年來西麵的大食(阿拉伯)正頭角崢嶸,與我軍在邊境時有抗衡,也妄想在西域分一杯羹,背地裏支持吐蕃,連雲堡之戰實則關乎吐蕃、大食和我天朝在西域的未來,是一場決不能退縮的戰爭。退,則繼續導致西域諸國在吐蕃積威下與我反目;進,則可占據地利問鼎西方。”

‘問鼎西方’!這四個有力的字竟讓李隆基此時覺得自己象手裏握著百萬雄師,又湧起了年輕時候的壯誌。李隆基有點心動了,但他還是裝作持重的樣子說:“親善懷柔是先祖太宗定下的國本,將軍年少氣盛,不可輕言用兵。”

“此一時彼一時。”高仙芝回道,“吐蕃與大食如今正在日益強大,強國是不會出弱拳的,現在吐蕃、大食和我大唐在西域三足鼎立,隻要我們退後,立刻就會被他們取代。但吐蕃再強盛,不過是一高原國,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後力不濟。臣說一句沒見識的話,其實一個將軍就是讀過再多的兵書,最後決定勝利的根本因素還是兩軍兵力、武器、馬匹、糧草的多寡。太宗年間,天下大亂剛剛平息,國力不強,因此才有太宗親善懷柔之策,甚至還曾經向突厥稱臣,如今皇上威加海內外,我中華正逢前所未有的盛世,因此,臣認為此時應該出兵。”

“連雲堡天險,如果將軍前去征討,該如何用兵?”李隆基此話一出,眾人已知四討連雲堡已成定局。

“連雲堡易守難攻,不可強行攻下,須出奇兵。”

“將軍可有必勝的把握?”

“沒有。”高仙芝坦言,“自古戰無常例,臣不敢輕易言勝,臣寧願作善敗將軍,小敗之後,方知己方短處,敵方所長,然後就可再造勝勢,一戰而定。”

高仙芝雖然沒有立下什麽軍令狀,做出勝利的保證,李隆基卻從他的‘善敗’兩字中看出高仙芝決不是紙上談兵的馬謖,實在是踏踏實實的領兵打仗,短短幾句話,已經將針對西域的外交、內政、戰略說得人躍躍欲試,此刻雖然還沒有出兵,李隆基卻仿佛已經看見不久後的勝利了。他心情極好,所以連田仁琬的戰敗之罪、李林甫的薦人失當也不想多加追究了。“好!朕今日就任命你為安西副節度使、四鎮都知兵馬使,四討連雲堡!”

李林甫這時也高興起來,高仙芝的一席話,也讓李林甫覺得勝利近在眼前。雖然高仙芝主戰,與自己之前的主張相背,但既然能得勝,自己在西域的權利隻會更有保障。高仙芝就是本事再大,終究是外族血統,而且是自己親自向皇上保舉的,這份知育之恩高仙芝怎麽也逃不掉。

不過,眼前卻有一隻不聽話的狗反咬了自己一口。李林甫斜眼瞅了一下楊慎矜,心裏已經把他恨到骨子裏了。楊慎矜此時正為自己在禦前得勝,又得了皇上的誇獎沾沾自喜,完全沒有想到李林甫手中早已握著楊家一個致命的秘密。而且李林甫知道楊慎矜的弟弟楊慎名有一個女兒嫁給了顏真卿的兒子,今日殿前的這一番勝負非但沒有對李林甫產生不利的影響,反倒讓他生出了一個一箭雙雕的毒計。

顏真卿更沒有想到李林甫此時欲加害自己的心思,他追上正要跨上馬的高仙芝,“將軍!將軍對大唐的忠心無人懷疑,因此老朽想對將軍私下說句話。”

“大人請講。”

“將軍不該慫恿皇上再對邊疆用兵。這些年各藩鎮節度使手握重兵,朝廷的政令在地方上已不大通暢,將軍忠心為國,該想想藩鎮長久擁兵非社稷之福啊!”

“大人這話確實是老成謀國之言,但鄙將是個很守軍人本分的人。”

“服從上令,那不是很好嗎?”

“服從並不是軍人的本分,軍人的本分是不畏死,決戰沙場。”高仙芝答,但此時他臉上並沒有禦前授命的風光,望著長空長長歎息了一聲,“大人見過無風時的大漠嗎?那種遼闊寧靜與中原的山清水秀相比,是另一種雄渾的美。誰不想在那樣的美景中太平度日,安然終老呢?天下太平的時候還總想著戰爭的人都不能算正常吧?我何嚐不願當一個正常人?其實,有句話剛才我不便當眾說出來,大人,您有沒有想過,一個到達顛峰的王朝如果不能再造另一個顛峰,那麽,等待它的就隻有衰落了。說實在的,對沃地千裏的大唐來說,貧瘠的吐蕃算什麽?真正阻擋中國向西問鼎世界的是大食,大食疆域之廣大絕不亞於我大唐。中國東麵是海洋,北麵是無人的冰原,西南有高原屏障阻擋,如果不能利用絲綢之路打開與西方世界聯係,中國人將永遠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央,終有一天會被世界上其它文明超過。如今的大唐正是中國曆史上最強盛的時候,這樣的顛峰狀態,以前沒有過,估計以後的曆朝曆代也不會有了,這個時候,如果不能打通西進的道路,以後的朝代恐怕也不能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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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六年,在田仁琬三敗連雲堡後,唐朝終於任命高仙芝為安西副節度使、四鎮都知兵馬使,四討連雲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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