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有一術士言:“四百年後一妖嬰降世,大楚國萬裏江山崩卒。”此術士曾預言大楚開國情景,無一不中,故世人將術士之說皆奉為神諭。其弟子問:“國裂後何人興?”術士淒然長歎:“夢楚得楚。”弟子不解,追問:“此言何意?”術士不答,弟子再問,術士已坐化仙去。
“夢楚得楚”,作為術士最後預言,幾百年來為天下人忌憚,卻無人能解析其意。也許是夢見自己著楚君皇袍就可以得大楚天下,但這樣的人又豈止一個?毫無疑問的是,做過這個夢的人每一個都在暗中蓄養自己的軍隊,以期日後圖謀天下。
我出生在一個悱惻的時辰。算命先生說若我早生一刻,就會有祥兔隨侍,終生安泰,若遲生一刻,會有神龍護體,貴不可言。所有人在他(她)出世時都會有十二神獸之一護佑,但我出生的時辰裏什麽也沒有,隻有楚靈帝駕崩的噩耗。靈帝壯年猝死,既無子嗣亦無傳位詔書,天下諸侯陡然間群起奪位,其中包括襄陽侯孟讚——我的父親。而我,隻是個孱弱的、瞎眼的小女孩,我的名字叫‘孟楚’。
從出生時起,我的世界裏隻有黑暗,我生命裏僅有的動亂就是窗外雨打芭蕉的細碎聲音。有時,服侍的丫頭也會告訴我一些外麵的事情,比如父親在襄陽稱帝,以後要對他改稱父皇,比如在外野戰的兄長孟起又奪下了哪座城池,給我帶回了什麽華采的寶物。我都不關心,繼續靜坐傾聽窗外雨聲,如此長大。其實,象我這樣單調的人偶爾也會做一兩個夢,當然不可能象父親和哥哥那樣夢見皇袍加身,因為我連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想象不出。我夢見自己在自由飛翔,耳邊都是風兒的歌唱,夢裏的那個我會哭會笑,非常快樂!每次做這個夢,我都不願醒來。
但,沒有人允許我一直做夢。吳王昊乘我皇兄兵下襄江、襄陽空虛突然引兵攻城,父皇率殘部遁走。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周圍已經一片混亂,到處是刀斧聲和宮女的慘叫,我惶恐的喚著丫頭小雀的名字,無人回答,然後我聽見房門被踢開的聲音,那一刻我憤恨的意識到,我被父皇棄下了。
我非常害怕闖進來的那個人,因為嗅到了他滿身的血腥和刀鋒般森冷壓迫的氣息。那人不知為何忽然遠遠停下了腳步,我豎起耳朵,如果他再上前一步,我一定會害怕的昏倒,甚至心髒爆裂死去。
“請不要屠城吧。”我顫抖著大聲說。
“如你所願。”我聽到他說,心裏一鬆,倒下去。
我醒來時,有種二世為人的感覺,因為身畔很溫暖,所以必然不在地獄。
“還冷嗎?”身畔的那人問。
他身上已經沒有刺鼻的血腥,很幹淨恬淡讓人放心的味道,可是我仍然很怕他。
他向我欺進過來,“別怕。”他說,“天下人都必須怕我,惟獨你絕不可以怕我。”
他開始吻我的頸子,吻我的身子,我忽然明白他要對我做什麽了,立刻怕得哭起來,讓我死去吧。
“噓——,”他小心摸娑著我,“不許昏過去,我要你清清楚楚記得我。”
我清楚的記得他了,和那一刻他帶給我的痛。
再次醒來,身邊是服侍我的丫頭小雀。
“奴婢本想找到幾個仰慕公主的禁軍侍衛保護公主出城,卻險些被亂軍殺了。幸虧吳王千歲及時下令不許士兵屠城,奴婢才能活下來侍奉公主。”小雀躊躇了一下,跪下說:“請公主好好服侍吳王吧,襄陽全城百姓都會感激公主的。”
我點了頭。上天從來沒有給我抗拒命運的力量,我能做的隻是隨波逐流。
“為什麽世上會有你這樣的女孩?”他總帶著夢幻的聲調這樣問。我隻笑不答。結果他一把把我抱進懷裏,在我耳邊一聲聲低喚我的名字:“楚楚……楚楚……”。聲音裏有愛憐、有寵溺、有烈火一樣的什麽東西在燃燒,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碎味道。於是我恨上了我的名字,因為“楚楚”的後麵是“可憐”,我冷笑著想,一個手中握著襄陽城三十萬人性命的吳王妃,又怎麽會“可憐”?
“為什麽別人都稱帝,獨你和齊王不稱帝?”我問他。
“這時候諸侯林立,一旦稱帝豈不是立刻變成天下人的箭靶子?”他笑道,“我有皇室血統,以恢複楚家江山為己任,天下忠誠之士誰不投我?”
“你真在恢複楚家江山嗎?”
“不。我在打造我的平安帝國。”
“請以後不要在我房內談國事了,”我說,“我想要的隻是一個丈夫。”我這樣說著謊言,不知為何突然很傷心,也許我期待的,隻是一個平安夢。
“是——嗎?”他拖長了聲音問,又笑起來,“我喜歡美麗的謊言。”他貼近了嗅著我的味道,“天下已成一片血染焦土,隻有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到寧靜清爽的味道,可以放鬆的安詳睡上一覺的味道。我期待的,隻是一個平安夢。”他說著已然入夢。
我不知道他的夢裏有什麽,多半也象我父兄一樣夢著皇袍加身吧?我無意窺探任何人的夢,但我無法拒絕飄進我耳朵裏的聲音,他在夢中呢喃著一個名字——“楚楚”。
“請王妃移駕。主公讓您多曬曬太陽,對您身體有好處。”一位將軍硬朗的聲音說,帶著小心翼翼。他是吳王昊的禁軍大將龐德,此時來應酬我一個瞎眼女子,豈不辱沒英雄?他一定覺得很委屈吧?
“不如請王妃試著騎馬吧?”另一儒雅的聲音說。他是吳王身邊的第一軍師蕭宜子。將來他必定會成為宰相吧?我心裏想,那麽他讓我學騎馬的目的,絕不是操心我的健康,而是讓什麽都不會的我將來不至於成為吳王戎馬生涯中的累贅。
我自認沒有騎馬的天賦,可我也不能拒絕吳王的兩位重臣。“我想騎馬。”我說。
身後有人笑了,接著我被高高托起放在馬背上,“龐德,牽馬在園子裏讓楚楚慢慢遛一圈。”
龐德爽快的答應了,我沒聽出他有委屈的意思。
吳王把韁繩塞進我手裏,仔細叮嚀道:“抓緊了,千萬不可鬆手。”
“自天下紛亂以來,臣從來沒見主公笑過,自從有了王妃後,主公言語常笑。”龐德牽著馬說。
我沒想到龐德會以一種感激的心情對我,可我決定將他的話拋在腦後,因為這時我聽到了耳邊風的歌唱。
“將軍,讓馬跑快點。”
“再快點!”
“再快點!”
“王妃不可,臣徒步追不上了。”
我才不在乎龐德追不追得上呢!馬象似聽懂了我的話,飛速奔馳起來,我真的聽到風兒歌唱了,於是咯咯的笑起來,情不自禁張開了雙臂,長袍寬袖舞在風裏,如果這是我的翅膀,那麽,此刻我象鳥兒一樣在飛翔,也許這是我今生僅有的自由一刻,為此付出什麽我全然不在乎!
馬陡然長嘶,因為我麵前出現一堵飛鳥難越的高牆,我看不見,所以我撞上去,重重摔下來。熱呼呼的血從頭頂蓋下來,黑暗中隻有排山倒海的痛,和一個男人在我耳邊撕心裂肺的呼喚……
我情不自禁為那聲呼喚好心痛。
“你愛我嗎?”
“愛。”我也誠實。
“真話嗎?”他急切的問。
“我不能不愛。”
“這麽勉強。”他冷冷笑了。
“我取襄陽的目的是為了聲東擊西,引襄陽守軍回師,趁機占據襄江以南的廣大土地,現在誘敵目的已經達到,我準備撤出襄陽。”
“請您不要在我房內談國事吧。”
但他卻繼續說下去:“你兄長孟起已回軍殺過來,兵力數倍於我,我必須避其鋒芒,而且襄陽城孤城一座,太深入敵人腹地,沒有固守的意義。”
他跟我講這些道理有什麽用呢?勝敗是他和我皇兄之間的事,難道指望我上陣殺敵?
“楚楚,跟我回鳳陽吧?”
“鳳陽”?陌生的詞。襄陽宮闕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天涯海角一樣的遙遠,我所熟悉的隻有自己的房間,房內的桌椅,爐膛內的火,花瓶裏盛開的花,我什麽也看不見,外麵未知的一切都會讓我時時害怕。
我搖頭拒絕了。與其時時懷著一顆恐懼之心,不如立刻死在這裏!然後我聽到他下達堅守襄陽的命令。
襄陽攻防戰又開始了,連續多日,連深宮中也能聽到投石車拋出的巨石擊毀城牆的巨響。他又來到我房裏,極盡纏綿,於是我知道,城破不在今夜就在明晨。
夜半,我聽見蕭宜子的聲音在外麵響起:“主公忘了昔日要合天下英傑之力止世間幹戈的豪言壯語嗎?臣鬥膽質問一句,江山與美人,孰重?請主公立即回答臣這個問題,臣與眾將軍也好在城破之時決定各自的去留。”
他已穿衣起身,答:“江山。”
之後,我被龐德高高吊在城北玄武門城樓上,以至於我皇兄憤怒兼羞辱之下,集中兵力猛攻北門,吳王昊則率兵從南門揚長而去。
身邊都是金戈交擊的陌生之地,每一點聲音都帶給我無盡恐懼。我扭頭向南望去,即使什麽也看不見,還是拚命扭著脖子用力望著,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希冀什麽,隻是用力的向南望著、期待著……直到整顆心寸寸化作了灰燼。
似乎往昔寧靜的日子可以繼續了,因為寵愛我的皇兄回來了,我一廂情願的想。
皇兄氣急敗壞的揪住我的頭發,“成了吳王昊的女人嗎?他倒真有辦法炫耀他的所有權。賤貨!”皇兄向我啐了一口。吳王臨走用火烙燙在我的額上,我以為他在泄憤,現在我知道了,他在我臉上烙下了一個我永遠也無法洗去的‘昊’字。
宮闕深秋總是冷的,再沒有人為我升起暖爐,因為小雀被皇兄殺了,我跪在大殿前三天三夜,卻連小雀的全屍也不可得。委身吳王是我自己的決定,與好心又傻氣的小雀何幹呢?
浩劫因王起,乾坤到十州。
繁華悉何在,宮闕久崩填。
我在蕭瑟中抖動,忽然想起一個冷夜裏,吳王昊彈劍放歌的情景,那時的我身上披著他的長衫,不懂得寒冷。其實我模糊中也懂得吧,在這亂世之中,被拋棄的永遠是女人,女人們的血淚和著宮闕的土,鑄成了男人們通往金鑾殿的路,而我,隻是湊巧成了這些女人們中的一個而已,就象桌子上的一粒灰,隨手一撣就落了塵埃,沒有人會為塵埃惋惜。
“城破時你為什麽不去死?我給你的匕首呢?”皇兄闖進來,“虧得我百般維護你的清白,連越王辟的求婚都拒絕了。你既然自甘下賤,我也不必在乎有違倫常。”
我為什麽不去死呢?裂帛聲響起的同時,我驀然覺悟了,對於一個永遠見不到光明的瞎子,這充滿屍臭的人世其實與地獄沒有區別。從此,我再不引頸望南。
很快,又有大軍攻城,這次是越王辟的大軍。血氣方剛的皇兄上了城牆。我聽著城外地動山搖的重重馬蹄聲,覺得很滑稽,昔日堂皇的襄陽城牆,在吳王和皇兄兩次攻擊後,大概已殘破不堪了吧?一如我破敗的身子,如何能堅守?
皇兄踉蹌衝入房裏,提劍朝我砍來的時候,我勝利的想,我的預言顯然被證實了。
屠城三日,城中青壯男子、老人小孩無一幸免,女人長得好的,或有幸免,生的差的,不是被一槍挑了,就是被大刀砍了。這是服侍我沒幾天的丫頭小菱帶回的話。
“奴婢生得平凡,公主,我怎麽辦啊?”小菱哆嗦著說。
“有我在,你怕什麽?”我笑道,“怎樣我都會活下去,絕不做那砌宮闕的土!”我堅硬的說,心也硬了。
“恭迎陛下駕臨襄陽。”我婀娜跪下。
“果然國色無雙!”越王辟大笑,“你叫‘孟楚’嗎?”
“回陛下,正是賤妾。”
越王身邊一油滑聲音道:“街頭四處流傳天降童謠:‘得孟楚者得楚國’,陛下得此祥瑞美人,又克襄陽,經略中原,天下指日可待!”
越王笑得更大聲了,“怪不得吳王小兒得此女後頃刻間已得了三分江山,‘夢楚得楚’,原來是這個意思!”
‘得孟楚者得楚國’,這種荒唐話大概隻有期待中原諸侯混戰襄陽的蕭宜子會散布吧?我甚至能想象出現在蕭宜子狐狸臉上的笑容。吳王昊既然可以編造童謠利用我除掉政敵,我為什麽不能利用童謠讓越王更看重我,增加活下去的把握?世間事不過‘利用’二字,我嗤笑的想。
“妾祝願陛下江山一統。”不管怎麽說,越王從皇兄劍下救了我,當然要報答一下,所以我成了越王妃。
“朕與吳王相比,如何?”
“陛下是開國雄主,吳王不過江南一跳梁小醜,怎可相提並論?臣妾今日得見陛下,始知天下有大丈夫!”現在我覺得自己是個很有天賦的人,什麽都可以學會,說任何話都不會臉紅。
接著,越王戰死,襄陽數度易手,我先後迎來了蜀國公、魯王、淮安侯……即使身在夢裏,我依然能清晰聽到血河流淌的聲音,冷風中淒厲如鬼的哭泣,活著的人的哭泣,死去的人的哭泣,也許還有我自己心裏的。不過,我已漸漸忘了什麽叫做‘人的心情’,而且也已不再做平安夢,隻固執的牢記一句話——絕不做那砌宮闕的土!
齊王珪入城時,襄陽已是一片瓦礫。
“恭迎陛下駕臨襄陽。”我依舊唱著自己的老台詞,連一個字都懶得改。
“這就是四百年亂世妖女?‘得孟楚者失其頭’,謠傳並非言過其實。吳王當日若不棄妖女於玄武門,恐怕亦難逃命數。”齊王珪沉聲道。
“請陛下親斬臣妾,如此若能承平天下,臣妾與有榮焉。”我輕笑道。
齊王珪默默望了我很久,“成王敗寇,沙場決之,豈會因一女子左右?”他長長歎了口氣,收起寶劍,不再理我。
這時,天下諸侯僅餘齊吳二王,二王劃江而治,天下最後一戰的結果即使無聊如我也不免好奇。
襄陽再度易主。
新襄陽城主急切向我奔來時,暴雨閃電正劈斬著窗外凋敝的芭蕉。可今天,我沒有對這個人唱出“恭迎陛下駕臨襄陽”這句老台詞,盡管他真的成了天下人的‘陛下’,萬裏江山都隨他姓了‘楚’。我想立即死去,從此絕了愛恨,哪怕會變成一抔黃土,砌什麽牆都不在乎。
“朕攻城前已下旨,隻要齊王珪將你完璧交出,朕保他晚年富貴,但他隻一笑了之,朕不得不攻城,讓你受驚了嗎?”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從他棄我離城的那日他就明白我怎還可能完璧?我站在襄陽堆積如山的屍骨上多年,世上還有什麽能讓我受驚?
“齊王是陛下的皇叔,當然富貴,他待我不錯,你殺了他?”我冷冷的問。
“他大笑自刎,其瀟灑慷慨,朕遠遠不如。”他噓聲長歎。
“但得天下的是陛下,齊王遠遠不如。”
他倒吸了口氣,料不到我學會了說這種恭維話,“你還是昔日朕愛的楚楚嗎?”
“妾是亂世妖女孟楚。”他已不是昔日自稱‘我’的昊,如何要求我還是昔日的楚楚?“若妾早生一刻,會有祥兔隨侍,終生安泰,若遲生一刻,會有神龍護體,貴不可言。妾生於悱惻時,無神獸護佑,不祥之人也。請陛下殺了妾。”
他忽然一把將我攬入懷中,“今生由我守護你。”
但我早已不需要守護,如果有詞匯描述如今的我,那麽我的心現在是一塊鐵,我的眼現在是一把刀,我的身已是焦土。
“你想見襄陽侯孟讚嗎?朕一直為你養著他。”
“我認識這個人嗎?”
“那就殺了吧。”他說。
我笑了。他本就是個殘忍的人,從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哪怕我多麽害怕和哭泣,他也不會停止占有我,他偏偏總愛巧言粉飾自己。
他忽然怒道:“若不是這亂世,誰願意去坐至高至寒的玉座,任你受辱呼不得?”
我依舊隻是冷笑。
“隨我回鳳陽吧?”
“尊旨。”我平淡的說。
我給了小菱一袋金子,打發她跟著她的良人回鄉了。終於,襄陽於我無牽無掛,我走出熟悉的屋子,從此隨他久居鳳陽宮。
‘夢楚得楚’——‘得孟楚者得楚國’,也許蕭宜子並沒有解錯。蕭宜子再見到我時說:“計均由我出,與陛下無幹,對不起。”我隻作沒聽見,後來蕭宜子終生未娶。
一年後兒子出世,起名楚進,立即被立為太子,蕭宜子、龐德為太子太傅。同年,宮內其它皇子皇妃皆被黜邊塞。我進為皇後。
進兒十五歲那年,大江南北稻麥滿倉,群臣共賀:“萬民豐稔,天下大治。”他說給我聽時,我一笑置之。
“這麽多年,你仍不肯快樂嗎?”他問。
快樂是什麽?豈能由得我?哪怕金玉噎滿喉,又豈能噎得下戰爭留下的傷?我不曾忘,其實他一樣不曾忘,有時夜裏打雷,我會錯誤為攻城,他也會朦朧中跳起來執劍在手。從我吊在玄武門的那一天起,笑,對於我們,隻是一種表情,不是一種心情。得享平安後,我們卻都失去了夢。
“天下承平太久,朕的弓都鏽了。皇後願與朕同去京郊狩獵嗎?”他笑問。
“皇後想騎馬嗎?是想自己獨乘一匹還是和朕共乘一匹?”
“隨你。”
他扶著我上了他的馬,卻禁止大臣侍衛們尾隨。廣闊土地上靜靜的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身影,映在如血似泣的夕陽裏。
他忽然散了我的頭發,撫摸著我的頭頂,“當年墜馬留下的這疤痕,竟真的去不掉了。我——”他似乎想要說什麽。我覺得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灑在頸子上。“楚楚……楚楚……”他在我耳邊哽咽低喚。
為何他在此時用‘我’字再提往事?為何他要一聲聲喚著我已遺忘的名字?為何二十年前落馬時我要一腔愛上那聲為我撕心裂肺的呼喚?壓抑多年的怨洶湧而出,我勃然憤怒了!下意識摸到袖中冰冷的硬物——多年前一個叫孟起的人留給我自裁的匕首,飛速插進他的胸口。
他悶哼一聲,跌下馬去。
“你恨我嗎?”
“是的。”我斬釘截鐵的說,“對不起我的人,我父皇、皇兄,還有你,我都恨著。”
“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從十五年前我看見你刀子一樣的眼睛時,就在等你來殺我。”
“二十年前你本該一刀殺了我,那樣我在地獄裏也會快活的戀著你,可你卻將我吊在玄武門上棄我而去!”
“我太貪心了。江山也想要,你也想要,我散布謠傳‘得孟楚者得楚國’,是希望你能從諸侯手中幸存下來。我以為隻要有朝一日我得了江山,就能從此和你長廂廝守。我對你不起。”
“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麽用?”
“的確沒用。”
“你在做什麽?”我聽見他撕破衣服的聲音。
“寫遺詔。蕭宜子和龐德素來敬你,且忠於太子,以這兩人輔弼,日後進兒登基了,你為太後,孤兒寡母必不至於受欺。”
我的淚直灑下來。“死到臨頭還不改甜言蜜語嗎?”
“隻對你一人而已,”他很開心的笑了,捧起我的臉,“楚楚,讓我再多看你幾眼吧?”
“都二十年了,還沒看厭嗎?以後——”我不敢看他,“慢慢看吧!”
“過一會兒侍衛們趕上來,就會亂糟糟大叫‘宣太醫!’,‘抓刺客!’,那個時候,我想看你一眼恐怕也不能夠了。”
我緊緊握住他垂下的手,那一刻,我憶起了害怕是怎樣一種心情,世上唯一守護我的人去了……
進兒登基了。我,楚國太後,垂簾聽政,現在楚國是我的了。
“夢楚得楚”,孟楚,一個孱弱的、瞎眼的女子,終於兌現了四百年前的預言。
當玉座珠簾落下,百官山呼萬歲時,我做了一個夢,夢裏萬間宮闕都遠去了,隻有一個聲聲忘情呼喚我的人——我的楚郎。他的夢裏,也有一個眺首南望的楚楚姑娘吧?
‘夢楚得楚’, 終究隻有在夢中我們才能彼此擁有,原來作預言的人早知如此,所以‘淒然長歎’。
弋然完稿於2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