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實出營前,封常清告訴說:“一會兒要變天。”段秀實沒當一回事。果然,行到半路,風沙就起來了,狂風刮得人幾乎呼吸不得。段秀實一路眯縫著眼睛,用手掩著口鼻,艱難的朝綠珠的住處走去。紫玉請了段秀實晚上到酒樓聽曲兒兼捧場,現在才剛中午,段秀實已經等不及了。
忽然,風裏傳來嚶嚶的哭聲。這麽大的風沙,誰會在外麵哭呢?還哭得這麽傷心?段秀實惻隱之心又起,急忙朝哭聲的方向尋去。
“綠珠?”段秀實驚喚道,“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誰欺負你了?”他這樣想著,拳頭已握起來。
這時,紫玉的頭從窗戶裏伸出來,“別管她,讓她哭去。段遊擊進來喝杯水嗎?”
段秀實哪肯進去,“綠珠,有什麽事跟我說。”
“不見了。”綠珠哭道,立刻象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樣抓著段秀實,“你幫我找。”
“什麽不見了?”段秀實著急的問。
“小貓。”
段秀實一聽,“唉”的放下心來,“原來是隻貓啊。”
綠珠一看段秀實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氣得一把推開段秀實,“哼,你不願幫忙就走開,我自己去找。”說著,扭身就走。
段秀實急了,連忙追上去,“我又沒、沒說不、不幫忙。”
“段遊擊,別跟這傻丫頭起哄。也就是路上的一隻野貓,非跟我鬧,一定要抱回家來,人都養不活呢,還想養貓?要養也養頭豬啊,養肥了還能殺了吃肉。一點不懂事。”
“我偏不要懂!”綠珠直著脖子頂了一句。
“還強?”紫玉的巴掌起來了。
段秀實連忙把綠珠擋在身後。“玉姐,算了。她喜歡,我幫她養好啦。”
“軍營裏哪有養貓的,段遊擊怎麽跟著她一起瘋?”紫玉拍了一把綠珠,“快準備,今兒還得到酒樓唱曲呢。”
綠珠期期艾艾的擦了把淚,“這麽大的風,連人都能刮跑了,更別說小貓了。姐姐心太狠,連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我給你找去。”段秀實哪裏受得了麗人淚,心頭一熱,一頭闖進風裏去了。
一直到風住了,天也黑了,段秀實灌了一脖子沙子才找到那隻小貓,他連忙把小貓小心裝進懷裏,高興的往綠珠家裏跑去。不料,大門緊鎖著,段秀實料知此時兩姐妹必定在酒樓賣唱,又興衝衝往酒樓去。
“哈!年兄好‘雅興’!”段秀實抱著貓一進酒樓,就得了朝散郎羅福的取笑。他小臉一紅,被貓跳到地上逃了,他連忙鑽進桌子底下追,被李嗣業一把揪住領子拎出來。
“大老爺們,抱隻貓象什麽樣子?娘們似的。”李嗣業道。
結果,連在一邊悶著喝酒的封常清也忍不住笑起來。
“你們來這兒幹什麽?”段秀實尷尬的回了一句。
“有美酒美人,不來這裏去哪兒呢?”羅敷笑道,“難道隻你一個人懂得審美,我們這幾個大男人的眼睛都瞎了嗎?”她扇子一擺,敲了敲身邊剩下的座位,“知道你要來,瞧,位子都給你留好了。”
“坐吧,今兒羅郎中請客。”李嗣業也笑著拉了一把段秀實。
段秀實隻得坐下來,拚命想板出一副冷臉,可惜眼神隻要一跟綠珠的一對亮晶晶的大眼睛對著,就不爭氣得露出一臉傻相。其它幾人瞧了,隻裝作沒看見,卻連忙扭臉不住悶笑。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妻同羅帳,
幾家飄零在外頭
……”
綠珠和紫玉在台上開始表演。曲子和詞本有些哀怨,不過讓綠珠興高采烈的脆嗓子唱起來,倒象似一群青年男女在郊遊踏青。段秀實哪還聽得懂曲子唱的是什麽,隻顧著興高采烈的用筷子在酒盅上打拍子助興。
紫玉象往常一樣素著臉,曲子在她口中,也象她的人一樣平淡,但這份淡然在她不經意仰頭望向窗間明月時,眼角淚滴閃耀,臉龐柔和的線條形成一種獨有的滄桑,撼人心魄。
封常清眼睛望著她,耳中聽著曲子,想起自己半世漂泊,至今仍孑然一身,眼中亦有些濕潤。
李嗣業已掩麵哭起來,“也不知我那瞎眼的妹子現在有沒有人照顧?”
羅敷似乎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閉著眼睛仰靠在椅子裏,看不出喜樂,“若能自由飄零,豈不是比深陷家族囹圄更坦然?”
突然,眾人之間流溢的這一奇特氛圍被一陣叫囂打斷了。“嘿,就不能唱點別的嗎?什麽愁來愁去的!聽說你們是從京城來的,唱點京城豔曲,也讓大爺過一回癮。”周圍立刻跟著哄起來。
綠珠臉一紅,抱著琵琶扭身就走,立刻被一個醉醺醺的客人攔下。紫玉連忙上去把綠珠扯到身後,象眾人施了一禮,道:“那我就給各位大爺唱一曲長安城裏流行的《萬萼吟眉首》吧?”
“好!”剛才那人大叫著鼓起掌來,“我就喜歡‘萬惡淫為首’……”
話還沒說完,那人“啊”的一聲,下巴被一隻鐵拳打脫了臼。
“什麽混帳王八!這種齷齪話也有臉當眾說,回家跟你婆娘說去。”李嗣業氣得臉上肌肉橫扭。
段秀實也早已衝上去,隻封常清冷靜的坐著。
“其實,你也早想衝上去揍人了吧?”羅敷象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悠然給自己斟了杯酒。
“你不下場嗎?”封常清反問,“我以為你跟段遊擊一樣,也喜歡那個小姑娘。”
“我是個文官,若也象他們倆一樣熱血衝頂,豈不是自不量力,等著挨揍?再說,瞧著你們幾個義憤填膺的樣兒,其實心裏剛才也未必沒有點齷齪聯想,隻不過悶在肚子罷了。所以,能把齷齪悶著的就叫做‘謙謙君子’,否則,就叫做‘下流小人’,隻是叫法不同而已,男人嘛,還不都一個樣兒。我倒有些喜歡那個滿嘴汙穢的流氓,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真性情!”羅敷說著,大聲笑了笑。
她真愛極了現在女扮男裝的生活,再也不必刻意把自己貶低在男性之下,循規蹈矩的說些淑女式的母雞一樣的傻話,現在,她可以隨時舒服的把腳翹到桌子上,和男性同席共飲,大膽說自己心裏的話,用不著在意是否辱沒門風、是否有違上流仕女規範。這片大漠啊,真是塊好地方!
“你也在批評自己嗎?”封常清問。
羅敷沒有直接回答,“既然決定出來討生活,就得心裏作好覺悟,什麽冷言冷語都得受得起,為這麽點不是事兒的事兒就覺得受了侮辱,覺得受傷,眼巴巴等著別人來保護,那還出來混什麽?這點,紫玉就比綠珠強。”
“羅郎中,你呀——”,封常清歎了口氣,“實在不該長這麽張俊臉,又生出這麽熱絡的性子,隻會禍害姑娘家的芳心,而你這顆心,其實比什麽都冷!”
“總比你麵冷心熱的好,至少不會很受傷。告訴你一個不傷心的妙法吧,”羅敷冷笑著望著封常清,冰雪一般的冷肅之美,“把心丟到死亡的另一端去。”
“你曾經生活在什麽樣一個世界裏?”封常清望著羅敷不解的問,心裏不禁有些發寒,立即又說:“我還是不知道的好,否則,說不定你就會變成一個可怕的敵人。羅郎中,高將軍欣賞的是你精明的頭腦,不是你詭詐的心術。”
“哈!”羅敷笑了一聲,“你也象高將軍一樣,太幹淨了。但是,龜茲這個地方並不幹淨,和京城的官場比起來,”她伸出小指頭筆劃了一下,“也就能幹淨那麽一點點,等有一天你們需要我的詭詐時,就不會象現在這樣清高的撇清了。喂,判官大人,你再不製止,李嗣業就把那人打死了。高將軍需要李嗣業替他打連雲堡的先頭陣,別讓李嗣業再吃上什麽官司。”
封常清身為判官,整肅軍紀,賞罰兵士,正是他份內。他一直注視著場中,這時看差不多了,終於站起來道:“住手!把兩人綁起來,敢在城裏鬥毆,拉回去軍法從事。”
酒樓裏坐著的其它幾位士兵和軍官見判官發令,立即起身將李嗣業和段秀實雙手反剪,押回營去。
羅敷提著壺酒,搖搖晃晃跟在後麵,哼著小曲,“幾家歡樂幾家愁……”,她望著封常清的背影,“你何不有點好奇心問問我的過去呢?其實——人都希望能找到個朋友,把心事吐一吐。”她旋又訕笑起來,“這世上,願聽我心聲的人,畢竟還是沒有吧?打開心胸麵對人生的地方?嗤。”
李嗣業耷拉著腦袋,對一臉懊悔的段秀實低聲說:“這龜茲城裏龍蛇混雜,什麽人都有,我看她們姐妹倆還是別再這麽拋頭露麵的好。”
“那——大哥你說呢?咱倆想辦法給綠珠和紫玉找點正當的事做吧?比如說,營裏的什麽活兒。”
紫玉收拾著斷了弦的琴,瞟了一眼綠珠,“剛才這出戲不錯,明天看看效果如何吧。”
綠珠嘻嘻笑道:“就姐姐會做戲,我可一點也演不象。”
第二天,段秀實操練過後,站在將軍大帳外等著,見高仙芝一出來,連忙迎上去,“將軍,有件事標下想求您。”
“什麽事?”高仙芝和顏悅色的問。
“我有個妹妹,想在軍中謀個雜事做做,行不?”
高仙芝立刻一皺眉,也不回答,跨馬回府去了,嚇得段秀實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這種事能拿來問將軍嗎?”封常清黑著臉叱了一聲,“以後再也別提。”
段秀實呆了半天,忽然笑道:“哎呀!我怎麽把他給忘了!”於是急匆匆往帳房跑去。
羅敷此時正舒服的躺在搖椅裏,嘴裏叼著個袖珍小茶壺,手裏一大堆帳本。
幾個帳房裏的老算盤垂手恭敬立在一邊,對這位新上任的朝散郎又是欽佩又是畏懼。這位羅郎中,到任才三天,就把他們幾個三個月都沒算清的帳目,理了個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深得將軍賞識。而且還幫節度使夫靈蒙察利落穩妥的斷了件妻妾爭寵毒殺小公子的家務事,連節度使大人都對他青眼有加,賞了城裏一間宅子給他住。更別說營裏的將官們,包括判官封常清大人都與他交情不淺,真可是呼風喚雨,天神下凡!
砰!砰!帳本飛起來,差點砸到剛要邁進門檻的段秀實臉上,段秀實聽到裏麵一陣叫苦。
“這是什麽爛帳——?!”羅敷簡直被這些個帳本攪和得頭痛死了!“我問你,”她對一個老算盤說,“為什麽要把朝廷撥的三十萬貫錢非折算成白銀?”
“數變小了好算。”那算盤戰戰兢兢的答。
“什麽好算!你這一折算,少不了四舍五入,還能準確了嗎?錢再分到各個營裏,一級級這麽分下去,又是不停的舍入,到最後,這總帳還能對上嗎?你們三個,甲、乙、丙坐好,把筆拿起來,我說,你們寫,把帳目從頭做一遍。”
段秀實見羅敷正忙著,又退了回去。
“年兄,進來吧。”羅敷叫道,“你有事卻不立即說,我心裏被好奇勾著,能舒服嗎?”她揮揮手,示意幾個帳房先出去,“到底什麽事?”
“求你個事。昨天你也看見了,年輕女子在這烏煙瘴氣的龜茲城裏整天拋頭露麵,不知要受多少氣、忍多少委屈。”段秀實動之以情,“給綠珠在營裏找個事做做吧?”
羅敷想了一下,“那就讓她給監軍邊令誠打雜吧。”
“什麽?”段秀實一聽就火了,“伺候一個太監?”段秀實覺得頗受侮辱。
“我說——”,羅敷皺了一下眉毛,“你怎麽好賴不分呢?我要是給她個粗重活兒,你還不心疼死?也不看看這營裏麵,除了軍妓能找出半個女人嗎?那麽個嬌嬌媚媚的美人,你讓她進到營裏,放到兩萬個大老爺們身邊,她還不被吃了?我這難道不是為她著想?再者,綠珠那個小妖精,她那個年齡,隨便見個有點魅力的男人就會心動,我把她安排在一個老太監身邊,還不是為你著想?”
段秀實語塞,想了想又低聲咕噥了句,“綠珠是好姑娘,隻要你這個美潘安不跟我爭……”
羅敷瞧著段秀實的臉色,分明是同意了,於是接著推了一把,“當然,願不願意還得問過綠珠本人不是?她要是不願意,我再給你想別的辦法,但你不要說是我做的,否則,封常清那個鐵麵判官一關,你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也就隻有監軍邊令誠在營裏地位微妙,別人拿他沒辦法。”
這麽一說,段秀實再不猶豫,道聲:“謝了!”然後又想起來,“對了,紫玉怎麽辦?”
羅敷笑道,“段秀實,這人情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全都占了,是不是?”
正說著,外麵又有人進來,是膀大腰圓的李嗣業,一進門就是:“羅郎中,求你個事。”
段秀實一聽,嘻嘻笑著,連忙出去了。
李嗣業瞧著羅敷大辣辣倒在搖椅裏坐沒坐相,笑道:“你說你一個大男人,沒事幹嘛長對桃花眼呀?要不是你個頭高,細長的跟根麵條似的,走路說話沒點象樣,別人說不定還真把你看成個女人。”
“我怎麽聽不出來你這是誇我呀?還是在損我?”
把李嗣業高興的打發走後,羅敷皺著眉頭靠在椅子裏晃了晃,“這對姐妹昨天專門請我們幾個去聽曲,又買通地痞演那麽一出戲,究竟是為什麽呢?她們混進軍營裏又有什麽目的呢?且先引她出來觀察看看。”羅敷眯著眼睛笑了,“不知是哪個蠢蛋派了這對姐妹來,根本就不是作密探的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羅敷敲了敲邊令誠的房門,靜悄悄的房裏立刻傳出哭聲。
說起這邊令誠,也算夠倒黴的。出玉門關時非要擺譜坐大車,結果輪子陷在沙裏拖不出來,接著又遭到‘死海之狼’襲擊,那幫京城帶來的繡花枕頭兵哪裏是凶惡的沙漠強盜的對手?行李被搶了個精光。邊令誠也被折騰個半死,好不容易才到了龜茲,一見高仙芝就火冒三丈的令高仙芝出兵緝盜,被高仙芝以‘緝盜屬地方行政管轄’為由斷然拒絕了,從那天以後,邊令誠就把自己關在房裏鬧脾氣。
“邊大人安好?”
“好?我能好嗎?我天生就是個苦命人,嗚——”。
邊令誠在房裏悶了幾天了,什麽人也不來理睬他,冷嘲熱諷的取笑倒聽到不少,如今終於有個人來噓寒問暖,心裏這個委屈一下全倒出來。
羅敷站在旁邊靜靜的聽,心裏撇了一下嘴。這世上誰沒有點委屈?但話卻不能這麽說出來。邊令誠的任務就是每天向皇上打小報告,龜茲離京城遠隔萬裏,邊令誠說什麽,老皇上還不就信什麽?為高將軍的宏圖大誌想,這個人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羅郎中,你說這趟差我有多苦!”
嘴裏說苦的人,心裏最希望的就是別人把他看成世界上最悲慘的人。
“是呀!”羅敷附和道,“不過,大人也不妨這麽想,世上的功勳就是從苦裏煉出來的。大人敢從舒適華麗的紫禁城中走出來,這膽氣,”羅敷翹起大拇指,“不一般!”
邊令誠噗哧一聲笑出來,“你小子用不著拍我的馬屁,老子是拍馬屁的祖宗。你心裏的那點小心眼兒,當我不知道嗎?不就是想讓我在皇上麵前替你美言幾句,升官發財嗎?”
“大人什麽人沒見過,我這點心眼哪能蒙得了大人。其實——,我心裏有個計較,大人您看,象我這種庸人,騎不得馬,打不了仗,在軍隊裏呆一輩子也混不出個軍功。”
“這倒是句實話。沒有軍功是萬萬不行的。”邊令誠點頭,立刻又想到,自己也是這麽個處境。他出關時,心已經野了,頗有點想幹出番事業的豪情壯誌,連忙問:“你想怎麽掙出軍功呢?”
“我瞅著,這高仙芝確實是個帥才,一定能打勝仗,大人您覺得呢?”
邊令誠點點頭。
羅敷湊近說:“這軍功也不一定非得自己親自掙出來,別人建功時,我熱乎乎在背後幫他們一把,也就能順勢撈點軍功了。”
羅敷瞧見邊令誠翻著眼皮對這番話想了想,心裏知他已聽進去了自己的勸說,“我這話就隻跟大人講,下官是個文官,處處受武官們排擠,這軍營裏恐怕也隻有大人能理解下官的心思,隻有大人肯幫小人一把。”
“唉!”邊令誠歎了口氣,握住羅敷的手搖了搖,有點同病相憐,“羅郎中,我明白。總之,你以後好好跟著我,有我的好處,自然少不了你的。”邊令誠一個太監,在軍中頗受孤立,也確實需要身邊有個人。
“謝大人!”羅敷連忙順坡爬,陪上笑臉道:“下官給大人找了個使喚丫頭,請大人一定笑納。”
“嗬嗬——,”邊令誠立刻笑出來,翹起蘭花指點了一下羅敷的腦袋,“你小子,真會作人!”
至此,羅敷成功的取得了邊令誠對高仙芝的支持,同時得到了邊令誠的信任。她叫道:“綠珠,進來見過大人。”
邊令誠瞧著綠珠的模樣,絲毫不遜宮裏的宮女們,笑著點了點頭:“不錯,是個伶俐丫頭。”
這時,高仙芝敲門進來,簡略問了一下邊令誠的近況,然後將軍隊內情況上報。邊令誠點了點頭,這回沒說任何刁難的話。
“綠珠,替我送高將軍出門。”邊令誠端著架子坐在椅子裏。
將軍百忙中親自來見你,難道你不該親自送出門嗎?羅敷心中暗恨。
綠珠甜甜應了一聲,送高仙芝出了院子。
“將軍生得真好看!”綠珠抬臉仰望高仙芝。
“哦?這對軍人可算不上好事。”高仙芝笑道。
“為什麽?”
“軍人長得太好看,在沙場上不能震懾敵人。”
“幹嘛一定要讓人怕啊?一笑傾城不就得了。”
高仙芝聞言心中一震,低下頭看了看綠珠,綠珠正抬著臉崇拜的仰望著,高仙芝不知怎的,一股愛憐從心中油然升起,他伸手揉了一把綠珠的頭發,“真是個精靈古怪的小丫頭。”他說著,不自覺向遠方眺望,喃喃的說:“這話可不能當著男人的麵講出來,男人會覺得受了侮辱。”他雖然這麽說,臉上卻沒有絲毫生氣的表情,換上了山水多情,那種陽剛中纏眷的柔腸,如高山流水,讓人仰望、讓人沉浸。
“我以為塞外的將軍都是些長著一臉胡子的酷大叔,沒想到竟然有這麽俊美的年輕將軍。”
“公主,俊美對軍人可算不上好事。”
“為什麽?”
“軍人長得太好看,在沙場上不能震懾敵人。”
“何必要讓敵人怕你,一笑傾城,不戰而屈人之兵,讓敵人也愛戴你不好嗎?”
在高仙芝心中,這些遙遠的對話似乎還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猶如漠上雨後清風,那般的濕潤,那般的醉人!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夠創下不滅的功勳,我的麒玉公主,我是否可以大膽的跪在你麵前,向你祈求一份我已期盼了百世千生的良緣?
“綠珠,呆著幹什麽呢?”羅敷喚了聲。
綠珠一臉大夢未醒的樣子,“將、將軍,剛才摸了我的額頭?!啊——!”她興奮的尖叫起來。
羅敷的眼睛半眯縫著,“女孩子家,一臉花癡相,象什麽樣子?”
綠珠終於閉口,有些不安的瞅著羅敷。
“綠珠,你須記住一句話,女人最可怕的敵人還是女人。”
“羅、羅郎中,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瞧這狐媚眼兒啊,小蠻腰兒啊,哼,天生就是讓男人下地獄的。”羅敷酸溜溜的說,“意思就是,高將軍不是你這樣的人高攀得起的。”她望著綠珠低下去的頭,轉念又笑了,眼中閃過一絲邪媚,輕輕勾起綠珠小巧的下巴,讓綠珠的眼睛直視自己,“意思就是——”她語調中帶著夜醉的誘惑,“象你這樣純情的女孩,值得更純情的男子癡心守護。”
綠珠慌亂後退,一不小心踩到了裙子,仰麵栽倒下去,這時一隻手伸出穩穩托住了綠珠。“見過邊公公了嗎?今天要是沒什麽事,就早點回家吧。”段秀實硬壓著火氣道。
“嗯,”綠珠連忙應了聲,緊緊拽著段秀實的袖子跑掉了。
段秀實一路悶不吭聲把綠珠送回家,回到營房時,見羅敷等在自己房裏,悠閑的磕瓜子。
“剛出爐的五香瓜子,年兄嚐嚐?”
段秀實掃了一眼,包著瓜子的是一方女人的粉色羅帕,於是哼了一聲。
羅敷瞅了一眼手帕,笑了笑,“這是我買瓜子時,那個紅著臉的買瓜子小妹硬塞給我的。”她說著掏出自己的一塊男式的大帕子,包住瓜子,把粉色帕子揉成一團,隨手丟了。
“自從年兄來到這龜茲鎮,可碎了一地芳心呀!”段秀實諷刺道。
“我說——,”羅敷爆笑,“段秀實,你挺聰明一個人,怎麽一碰上綠珠的事情腦袋就犯混?說實在的,那天你那句什麽‘隻要你這個美潘安不與我爭’可嚇壞我了。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我不得趕快表明心跡不是?剛才你也看到了,綠珠對我唯恐避之不及。”
段秀實想了想,心情通暢起來,嘴上依舊不饒人,“那你也用不著學登徒子。”
“我隻是為年兄你試她一試。年兄,綠珠性子太活,你要是再這麽傻乎乎下去,小心雞飛蛋打。”
“依你說,該怎樣好?”
羅敷笑道:“年輕女孩子嘛,都喜歡新鮮,你每次變著花樣的追她,今天請她黃昏牧馬,明天送她一件首飾,年兄,快馬加鞭吧!遲了果子可要熟透落在別人家院子裏了。”她掏出一對金燦燦的鐲子,“你拿去送綠珠吧,我前兩天瞧見她在金鋪裏對著這鐲子瞅了大半天,算作小弟給大哥和嫂夫人賠不是了。”
“謝了,”段秀實笑嘻嘻收了鐲子,心裏琢磨著見了綠珠就說這鐲子是自己買了送她的。
羅敷站起來告辭,這回段秀實還挺勤快的送出來。羅敷想了想,又道:“年兄,說句肺腑之言,你什麽心思都明白擺在臉上,讓人一瞧就透,不是樁好事。要”
“這有什麽?男子漢坦坦蕩蕩,還怕人瞧嗎?”
“對有些人自然不怕,有些人——”,羅敷頓了一下,“你知道綠珠和紫玉的來曆嗎?”
“當然,家裏原來是長江上泊船的。”
“那怎麽連姓氏都沒有?”
“我問過,說是姓‘金’。”
“金?”羅敷伸指理了一下眉毛,思索道:“這可不是個漢人常見的姓。年兄,你有沒有想過,綠珠和紫玉這兩個名字,可不是一個老實船家會給女兒起的名字,更象是風塵中人用的名字。總之,對有些人還是小心點好。年兄,你太容易輕信人了。聽小弟一句話,若要在這世間走得穩,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瞧,你疑心病又瞎犯了。”段秀實不以為然,“綠珠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姑娘,這軍營裏都是些豪爽漢子,我該不相信誰去?”
“比如說——,”羅敷眼中閃過一絲詭譎,“我。”
段秀實哈哈笑笑,使勁在羅敷肩上砸了一拳,“你這人花樣是很多,但對兄弟是真義氣。”
段秀實也隻是隨口一句話,卻引起羅敷澎湃的反應,她緊緊握住段秀實的手,重重搖了搖,“年兄,謝謝!今日你這一句話,足慰我半世淒涼!”
綠珠回到家後,一直趴在窗台上犯傻。
“發什麽癡呢?”紫玉啐了句,“整天一點活兒都不幹,我真把你慣壞了。求求你,我的小祖宗,趕快嫁人吧,別再禍害我了。”
“嫁人?也不錯啊!”綠珠喃喃的說,直望著西邊的霞彩,“新嫁衣的顏色也象這般紅豔嗎?真好看!”她說著,忽然一絲春雨般的傷感,一滴淚從眼眶中撲簌滑落下來。
“就你這樣?什麽都不懂,什麽也不會,還想作誥命夫人?段遊擊將來一定會出將入相的,娶你作個偏房就不錯了。”紫玉刺兒了句。
“段秀實?哼!”綠珠揚起臉,“傻兮兮的,我還看不上他呢!我呀——”綠珠嘻嘻笑起來,“要嫁就嫁個人長得帥的,特別聰明的,對我特別溫柔的……”
“那我怎麽沒見你對羅郎中好臉色?”
“羅郎中?嗤,我才不喜歡呢。”綠珠扭過頭來,“姐,你有沒有覺得,羅福臉上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從來不笑,那眼睛瞧著冷冷的,怪嚇人,象毒蛇似的?”
“再毒能毒得過你這張嘴?所有人都被你損遍了。”
“姐,我今天見到高仙芝了。”
“是嗎?”紫玉臉上一肅,“怎樣?”
“好帥呀!”綠珠尖叫著蹦起來。
“別胡鬧!”紫玉厲聲訓斥,“記住咱們來安西的使命,斐遠案發生時,高仙芝正在京城,而且他還費盡心思把李嗣業弄到安西來,楊大人說了,隻要咱們趕快從高仙芝身上把丟失的那件東西找到,大人就答應告訴咱們弟弟的下落,咱一家人就可以團圓了。”
“姐姐,高將軍絕不可能是殺人越貨的凶手,你隻要見過他一麵就知道了。楊國忠的話你也信?咱們在楊府裏這麽多年,他什麽時候說話算話過?我寧肯信那位神仙道長說的,哥哥就在安西的什麽地方。”
“你手腳太不仔細,這事不用你多管,我一個人做就行了。”紫玉說著歎了口氣,一種無奈和蒼涼湧上心頭,她一把抱住綠珠,“其實,姐姐隻希望你能嫁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