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蒼》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曆史背後的故事,兩大帝國實力的碰撞,幾位英雄兒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歡迎對修改稿提出寶貴意見!)
正文

四 落難公主

(2005-08-09 07:53:59) 下一個

日照玉樓花似錦,樓上醉和春色寢。

綠楊風送小鶯聲,殘夢不成離玉枕。

堪愛晚來韶景甚,寶柱秦箏方再品。

青娥紅臉笑來迎,又向海棠花下飲。

 

顏正之愛極了羅敷!在顏正之眼中,妻子就象春日海棠一樣美、嬌、貴,入得廳堂、下得廚房,似乎有千張麵孔,怎麽瞧也瞧不完。自打羅敷嫁入顏家,全家上下沒有不喜歡的,母親很快就把產業交給她管理,從那以後,顏家的錢一年堆得比一年高,家裏的傭人們更是被治得服服帖帖,唯她馬首是瞻,甚至連家父也會時不時的跟她說些朝廷上的事,但這樣一個厲害女人在自己懷裏時卻乖得象隻小母貓一樣。嗬嗬!唯一遺憾的就是,結婚已經三年多了,羅敷卻沒給顏正之生出個一男半女,為這個,顏正之在外麵沒少得了朋友的嘲笑。

顏正之在屋外兜了半天圈兒,一直沒敢進門,透過開著的窗戶,能看見羅敷此時正坐在床沿上納著一雙鞋。即使是在自己家床上作針線活兒,羅敷依舊規規矩矩的端正坐著,羅裙的下擺平整得一個褶也找不出來,非常完美的官家太太。顏正之遠遠瞧著,羅敷哪怕是在做納鞋底的活兒,那姿勢也優美得可以入仕女畫,這讓顏正之對自己將要說出的話更覺得理虧了。

為什麽穿自己老婆縫的鞋才叫作愛的表現?哪兒來的歪道理!一雙鞋在西市上隨便花二十貫錢就能買到,卻苦了我三年來把自己的寶貴時間搭在這種無聊事上麵,不知少瞧了世上多少熱鬧。

羅敷心裏埋怨不停,現在,她每天早上隻要一看見正之穿鞋的樣子,就恨不得把他的腦袋和鞋底兒縫到一塊去!

他到底還要在外麵兜多少圈?要是再不進來,我就要撐不住這老古板的太太姿勢衝出去了!

“夫君回來了!”羅敷一抬頭,乍見丈夫早歸,眼中滿是欣喜,急忙開了房門,將顏正之迎進來。

顏正之沒進門,盯著羅敷的臉瞧了半天,終究還是說不出口,“隨我來。”他說,“我——有事想請父親作主。”

“嗯。”羅敷溫順的答應了一聲。

不就那麽點雞毛事兒,窩在肚裏不敢倒出來小心拉肚子,這麽大的人了遇事還找父親撐腰。

羅敷碎步跟在後麵,朝顏真卿的書房走去,對丈夫欲言又止的事隻作不知。

顏真卿從宮中回來後一直悶在書房裏,對高仙芝這個人左右思量,他本來對休戰裁軍覺得是十二萬分的正確,但聽了高仙芝對王朝顛峰和衰落的一席話,對自己的主張並不確定了。是不是我也成了隻知內事的張昭,要找一個能決外事的‘周瑜’呢?我這雙眼睛對這天下事瞧得還不夠清楚嗎?

這時,他看到兒子和媳婦兩人聯決朝自己走來。

顏真卿望著蓮步嫋嫋的羅敷,忽然間覺得她象極了一個人——甘露殿中的貴妃楊玉環。其實,兩人完全不同,一個是國色天香的牡丹,而另一個是豔麗嬌媚的海棠。牡丹之美驚世華國,海棠之美卻美得俗。羅敷就是這樣一支俗媚的海棠,她的眼中沒有貴妃眼中的那份難以捕捉的縹緲神韻,她那雙眼睛總在不停的轉著眼珠四處張望,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湊,她也沒有貴妃豔麗中透出的絕世冷傲,她太世故了,太早學會了熱絡的把別人捧得高高的同時,從中攫取自己的利益。然而,顏真卿卻仍然覺得兩人出奇的相似,是她不經意中嘴角露出的對人世的冷嘲熱諷?還是因為一個雪夜裏偶然聽到她懷抱琵琶奏著的一首哀曲,與飛雪紛紛落下!那一刻的羅敷,如同貴妃從牡丹到秋菊一樣將自己的美麗一瞬間作了季節的反轉,似冬日裏的一支梅——

遇雪尤清,經霜更豔!

於是顏真卿終於明白了,這兩個美麗的女人,她們的共同之處就是,她們都站在世界之外,冷淡的看著這個光怪陸離的人間。而她們的這種奇異的特質,使得一個讓世人包括天子也拚命追隨,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而另一個,顏真卿那一瞬間荒謬的想到,隻要她願意,甚至可以造就一個輝煌的帝國!

顏真卿再看向自己的兒子顏正之,相貌平平,脾性木訥,三次科舉未中,隻得憑著朝廷的門蔭製度(按大唐選官製,父親是三品以上官員,可以蔭及子孫)在禮部作了員小吏。兩人走在一起,就象一朵國花被插在了醬醋瓶子裏。

這偌大一個天朝,竟仿佛找不出哪個人能般配這樣兩個奇特的女人。顏真卿心裏唏噓。

“父親,”顏正之磨蹭了半天,雙膝跪倒在地上,“不肖有三,無後為大,兒子想納二房。”

羅敷身子一顫,也撲通跪在地上,委屈的淚水已流下來,“爹爹!”

太好啦!終於給我找了個納鞋底兒的繼承人。嗬嗬!

羅敷偷偷抬了一下眼梢,卻見顏真卿此刻正專注的望著自己,那眼神就像他一貫欣賞書法時的模樣。書法家的眼睛啊,她心裏笑了笑,多了那麽點審美,當真觀人入微!她知道自己這番做作騙得了別人,絕對騙不了自己這位目光如炬的公公,但她也不會因為戲法被人看穿就心裏不踏實從此坦誠起來,別人愛怎麽看就怎麽看,人生就是一場鬧劇,演戲的永遠是別人,我不過照著大家期望的劇本幫著敲了幾下鑼,永遠是場外的看客。

對,一個看客。

想到這點,羅敷就覺得這麽個世界,哪怕明天就毀滅了,也沒什麽可惜。

“既然這樣,”顏真卿說,“不如就休了她吧。”

“父親!”顏正之沒想到一向維護羅敷的父親竟然說出這麽一句話,“羅敷入門三年並無過失,我二人一向恩愛,兒子不想休妻。”

“無後就是過。此事我說了算,寫休書吧。”顏真卿厲聲說。

顏正之反複申訴,無奈嚴父一張鐵麵今日完全不留半點餘地,為人子就是這麽無奈,隻好硬著頭皮寫下休書,掩淚而去。

“羅敷,你留下,我有話說。”顏真卿道。

羅敷剛要出門,聽顏真卿在身後叫自己,她正對顏真卿今日奇怪的做法感興趣,連忙回來好奇的瞧著顏真卿。

顏真卿也不看羅敷,仰頭審視著牆上一幅幅字畫。

羅敷打心眼裏喜歡顏真卿的字,上次顏真卿寫了幅‘一心’,結果被羅敷賣了一千兩銀子,讓她心裏嘀咕了老半天,幹嘛才‘一’心呀,要是寫個‘千心’‘萬心’,我不是賺到大發了!是的,羅敷是真喜歡顏真卿的字!她看著顏真卿寫字的時候,有時也會模模糊糊覺得人生裏似乎還剩點什麽,這世界如果明天毀滅了,還是有點可惜的。

“人隻有在能打開心胸麵對人生的地方生活,才能真正獲得幸福和快樂。很抱歉,顏家沒能提供你這樣一個地方。”他回過頭來,這時,他再次見到了冬日寒梅,冰雪般冷肅的驚詫之美!

“顏大人,”羅敷道,這一聲稱呼徹底將親情斬斷,“書法家的眼睛太亮了,您這雙眼睛能讓您洞悉天下事,成就您史書上的名,卻也能斷了您為天下的身,有些事還是不要瞧得太清楚,糊塗點好。這是我最後能為您說的話了。保重!”

然後,她一扭身,就這麽幹脆的走了。

那份幹脆讓顏真卿不禁湧起欲留不住的惋惜,他又再次想起第一次看見羅敷時的情景:“這官帽上還是落些灰塵的好,但不可太多,世伯帽子上的灰現在剛剛好。”他長長歎息一聲,“筆劃太直便失了從容之美,君子太正則難以八方貫通,但,成書法之道,不能糊塗,字決不能失了風骨啊!”

 

“我送你回娘家吧?”顏正之長噓短歎的說。

“不,”羅敷抹了一下眼淚,“這麽不光彩的回去,不是給娘家臉上抹黑嗎?我娘去世多年,楊家已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那麽個冷漠的家庭,一個大活人就是失蹤上一年半載也沒有人會關心。好不容易從那裏走出來,怎麽可能再回去?

顏正之其實萬般舍不得,“日後得了機會,我再把你接回來。”

“羅敷祝顏少爺和未來顏夫人百年好合。”羅敷急忙情真意切的說。

得了吧你。我正想海闊天空的找點樂子,你找別人給你納鞋底吧!

“那——,我從帳上提了五千兩銀子,你先拿去花吧,買個屋,置點地,日子也能過得去。”

“羅敷是顏家的罪人,怎能再拿顏家的銀子?”

其實這兩年羅敷借著管家的便利沒少攢自己的私房錢,這麽點銀子她根本沒瞧在眼裏。

羅敷真是好女人,到了這個地步仍然毫無怨言。顏正之心裏一酸,險些沒哭出來,“銀子你拿去吧,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羅敷依舊推辭,顏正之剛想把銀子收起來,“讓你破費了,”銀子已到了羅敷手裏。

我臨走要是不卷你一大筆,你就不會把我記得清楚,現在,顏家的戲我已經看完了。羅敷一下子就覺得沒意思了,再不去管顏正之心裏怎麽想。她回到屋裏翻出一直壓在箱底的一件大紅仿男裝,上次在街上看見美麗似精靈的麒玉公主穿著這麽一身衣裳風馳電掣打馬過街的樣子,真帥氣極了,結果整個長安都流行起來,羅敷便也照著做了一套,可惜在這麽個古板家庭裏沒法穿出來,現在可好了!

顏正之看見羅敷從屋裏出來的樣子,嚇得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她一改往日的端莊賢淑,一身男裝紅得紮眼,頭上也沒有賢妻良母的碧玉簪,卻插了柄白森森的牛骨釵,大步走出來。

“顏公子,再見了!”羅敷樂嗬嗬的說,隻背了一隻簡單的包裹,當然裏麵都是銀子,不顧顏正之驚異的眼神,就這麽揚長而去。

 

現在去哪兒呢?一陣風忽然掃過,卷起路麵上的沙子,羅敷揉了揉迷住的眼睛。她四下望了望,“原來沒有方向啊!”打開心胸麵對人生的地方,其實,這世上,根本沒有這樣的地方。羅敷嗤的冷笑了一聲。

“夫人,”這時羅敷聽到一聲呼喚。她沒理睬。然後,那人又喚了一聲。

羅敷順著聲音看過去,見一青衫老道和一小道擺了個攤子坐在街角上。

“夫人不想算上一卦,卜卜吉凶嗎?”

“禍福自知,用不著問天。”

“那夫人心裏總有困惑吧?也不問一問嗎?”

“道長這麽喚人家‘夫人’很失禮,我可還沒有半個夫君。”

“夫人是已婚女子,並非雲英未嫁,老道若連這點都算不出來,怎麽能言人吉凶?”

羅敷閃電望了一下那老道士的眼睛,“道長觀人入微,又何必拿卜卦這種虛無的東西敷衍我?”

“不錯,大凡未嫁處女走起路來輕靈跳躍,已婚女子則好擺動腰肢,嫵媚多姿。曆來算卦都是如此,三分真,七分騙。老道這麽解釋,夫人滿意嗎?”

“嗬嗬,此刻我倒真想問上一卦了。”

“哦?夫人不怕被騙?”

“坦白說自己三分真七分騙的人倒也少見,這麽自信想必不止‘三分真’。”羅敷在攤子前坐下來。

“很好,你既然信我,下麵的話你可要聽仔細了。”

“你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麽嗎?”羅敷笑說。

老道也笑了,“兩個字——方向。”

羅敷立刻站起來,“這個我知道,用不著算。”

“夫人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

“這麽咄咄逼人的老道真少見,哪座山哪座觀裏來的啊?”羅敷不大高興了。

“無山無觀,所以你拆不了我拜三清的地方。”

“那道長尊姓大名啊?”

“袁天罡。”

“哈!”羅敷大笑,袁天罡是太宗貞觀年間的著名術士,真要是活到現在,早一百多歲了,這老道須發全黑,怎麽看也隻有四十來歲,此人不僅是個騙子,而且是個‘大’騙子。羅敷擺擺手,笑笑走開了。

一陣風過,又揚起一片沙子,羅敷揉了揉眼睛,回頭瞧了瞧,那老道和小道包括算命攤子都象被風刮跑了似的,一齊不見了。

“西方——”風裏送來老道的聲音。

 

西方?

羅敷趴在窗台上望著下麵的鬧市,她已經在客棧裏住了三天了,還是沒拿出個主意。

“小二,”羅敷對進來送茶水的店夥計說,“你說‘西方’是哪兒?”

“西方?”小二想了想,“那當然是指有佛祖的地方。”

“胡扯,我又不是玄奘大法師,玩什麽西遊?”羅敷噗哧的一聲笑出來。

“對對,小的胡扯,”小二連連說,“要說西邊啊,歧州挺好玩,姑娘想去一趟嗎?再遠點,蘭州也不錯。”

“好主意。賞你點酒錢吧。”

正說著,聽見外麵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後一個人闖進來。羅敷見是跟在顏真卿身邊的老仆,跑得氣喘籲籲的,不由得心中詫異,莫不是顏家老爺出了什麽事?羅敷連忙把小二打發了出去。

“夫人,大事不好了!李相國彈劾夫人娘家是前朝皇室遺脈,帶兵圍了侍郎楊慎矜大人的府邸,抄出了前朝皇帝的靈位,證實楊大人是隋煬帝的玄孫,皇上已下詔滅九族了!”老仆驚恐的叫道。

羅敷聽完老仆的敘述,隻‘喔’了一聲,象剛剛聽說了街上賣包子的張大媽跟買包子的李小弟說隔壁的王屠戶家昨晚又殺了一隻豬似的,稀鬆平常。

“夫人,快逃吧!”老仆焦急的說。

羅敷掏出張一千兩的銀票,笑道:“您的大孫子下月就要娶媳婦了是吧?我湊個份子。”

“夫人!”

“放心吧。我已經被顏家休出門,也沒與你家少爺生下骨肉,你家老爺和這案子現在扯不上半點關係,隻要一口咬定說不知道,顏大人的誠信,朝廷裏誰不知道?放心去吧。”羅敷擺擺手。

“我這位公公對我真是不錯,”羅敷送走了老仆,自言自語道:“當初真沒白嫁入他家,這個時候了,沒大義滅親把我交出去。”她靜靜在房裏坐了一會兒,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把頭發束起來,換了身灰暗的男式長衫,對著鏡子瞅了瞅,一派玉麵小生的模樣,“就這樣吧!”她說,背起包袱走出客棧。

 

出了客棧,這位前朝的落難公主並沒有急急忙忙出城,她上了朱雀大街,往國子監的方向走去。是的,她要去參加會試,入朝廷。所謂大隱隱於市,興許能因此躲過一劫,要是躲不過嘛,那就隨他砍頭吧。我可不想東躲西藏的被人滿天下追捕,累死了!羅敷懶惰的想。

唐代科舉分為常科和製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等六科。秀才為最高科等,考試方略策,要求應舉者熟悉經史,精通經世治國的方略,這對於缺少經史知識,醉心詞華的士子來說,是很難達到的,都不敢投考秀才科。明法、明書、明算是關於律令、文書、數學的專門科目,選擇專門人材,及第後從事專門工作,但一般不能擔任高級官吏,應舉者也很少。士子所趨,主要是明經和進士兩科,考試儒家經典。製科,由天子主持,根據需要臨時下令舉行。顏真卿就是通過常科和製科兩科考試的傑出人才。除此之外,朝廷還設有武舉。

羅敷不喜歡經史子集的吊書包,自認也沒那個本事,而且,她更不想作大官,那太容易讓人揪出底細來了。她避開一大堆投考進士的人群,這時看見了一個人,前幾日到顏記當鋪賣劍的武生,戰戰兢兢的站在國子監外。

“兄台考武舉啊?”羅敷隨便搭了句話。

段秀實當然不知道麵前的這年輕後生就是當日贈金的夫人,“是、是啊。”他幹咽了兩下唾沫,緊張兮兮的說,“兄台也考嗎?”

“哈!我文也不行,武也不會,就會撥兩下算盤珠子,隻能考明算了。”

“喔。”段秀實應了一聲。

羅敷見他緊張的不行,沒敢再說些“高中啊、及第呀”之類的話刺激他,道了聲別就走了。

她進了考明算的小房,裏麵冷冷清清的,門口管注冊的小吏見總算有個人來投考,態度蠻熱情的。

“姓什名誰呀?”

“羅福,羅裏羅嗦的‘羅’,福祿雙星的‘福’”。

“怎麽這麽俗氣的名字啊?沒請塾裏先生起個好名嗎?”

“就是先生給起的名字,說我八月初八陽時生的,天生的好福氣。算命先生也說,我不光自己好福氣,還能給周圍人帶福氣。”

“嗯——真是好名字!”小吏點點頭,然後回身朝主考官房裏瞅了兩眼,見門簾落著,於是向羅敷勾了勾手指頭,“我內人要生了,能粘點你的福氣不?”

“那當然,準是個大胖小子!”

小吏挺高興,“謝吉言了。”說完,似乎立刻意識到講話跑了題兒,連忙端正坐好,清了一下嗓子,“哪裏人氏啊?”

“偃師。”(今洛陽下轄縣)

“偃師在哪兒呀?沒聽說過。”

“就是小地方啊。”

“喔。”小吏拉開抽屜,掏出個算盤,“你先給我算兩個數吧,可別濫竽充數,要是連算盤也打不好,就別進去浪費主考官大人的時間了。三個五千八百二十四加起來是多少?嘿,你怎麽不動手指頭?”

“數太小,心算就行,一萬七千四百七十二。”

小吏不緊不慢撥了會兒算盤,果然不錯,又問:“那就再大點,十三個五千八百二十四加起來是多少?”

“七萬五千七百一十二。”羅敷很快說。

小吏驗證了一會兒,笑道:“真有你的,”於是起了興致,“一萬五千八百二十四個一萬五千八百二十四是多少?”

這回羅敷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清晰的一個說出來。

“嗬!”小吏吃了一驚,“真能算哪!這麽大的乘數連算盤也沒法撥,你有這本事怎麽不自己開店賺大錢去?作個象我這樣的小吏,一個月才五兩銀子,窮啊!進去吧。”小吏朝裏努了一下嘴。

這回羅敷勾了勾手指頭,指了下門裏麵,輕聲說:“到底要考什麽啊?”羅敷心想,要是太難,立刻掉頭就走。

小吏想了想,“告訴你也無防,沒本事事先知道了也過不了。”他湊近羅敷的耳朵小聲說:“九章算術”。

“九章算術裏的哪幾章?”

“方田、粟米、均輸,都是些算田畝、糧食、稅收的問題,戶部急等著用人呢。”

羅敷謝了小吏往院子裏走去,“真是個熱心的好同僚!嘖嘖,一萬五千八百二十四個一萬五千八百二十四到底是多少呢?這麽大的數心算怎麽算得出來”,她嘴裏羅嗦著當下蹲在地上揀了塊尖石頭畫起來,半天,抬頭滿足的哈哈一笑:“真的是很大的數啊!”

 

高仙芝這次進京本來的目的是要糧。安西與中原遠隔萬裏,糧食在運送過程中損耗很大,運到目的地時已比原來短少很多,他是到戶部來陳情的,沒想到卻在禦前得了個更大的差事,這樣也好,至少現在到戶部要什麽給什麽。

高仙芝向戶部除了要糧食,也要人。安西荒蕪,一應軍需都從中原幾經輾轉長途運來,既不及時,而且帳目混淆,現在手下的幾個算盤是當地招來的,所受教育有限,帳目稍微大點就算不清,所以他想要一個擅長經濟的能人,替他管理軍營收支,最好是除了管好帳目,還有點生錢的頭腦,能從沙漠裏挖出軍糧的人才最好。但顯然他的想法太理想化了,這樣的能人還不早就自己作買賣賺大錢去了,怎麽可能窩在戶部裏掙那一個月五兩的俸祿?又怎麽會願意跑到塞外吃風喝沙去?他一連點了幾個人,被點到的人一聽是到安西去,立刻告病,得什麽絕症的都有。高仙芝一想起這個,便忍不住搖頭。

羅敷在戶部作起了小吏,每天起早貪黑撥不完的算盤珠子,抱不完的帳本,也讓她大開了眼界,唐朝的富有實在是超乎人的想象!單調的日子中也有一些小波瀾,一日,不知什麽原因,羅敷的那位前任公公跑到戶部來,好在亂糟糟一群人走來走去,顏真卿並沒有發現到羅敷也在其中,那時羅敷才知道,顏真卿到底還是受了楊家的連累,被降職太原。

這日一早,羅敷忽然被上司叫去。

“給你個升官的好機會吧。”上司熱烈的說。

“那可多謝大人提拔了!”羅敷雖然沒什麽興趣,卻還得連忙象等不及似的順坡爬。

“本來因為你是明算科出身,按朝廷規定官階不過六品,你又是新人,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混上個七品官當當,現在念你人勤勞能幹,而且年輕,身體健康,舉薦你作七品朝散郎,到安西軍中任職,你可願意?”

這時還有什麽願意不願意的,上頭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不願意也得願意了。

“好啊!”羅敷答。

“那你現在去見高將軍去吧?好好表現,他要是看不上你,我也幫不了你了。”

“多謝大人!”

安——西!羅敷心裏罵道,見鬼了!誰願意到那個吃風喝煙的地方鑽沙堆去?幹脆胡混混,讓那個什麽將軍對我大失所望,或者幹脆半路落跑算了。

她從辦事房裏退出來,心裏老大的不願意。這時,她看見了外麵走進來的一個人。那人身高至少九尺,一身戎裝,腰杆挺得筆直。

就象個大將軍!羅敷心裏說。

她從那人身前走過,那人腰畔的寶劍不經意撞了羅敷一下,她仰頭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連忙側過身讓開路,歉意的低頭向她儒雅的笑了一下。

隻在那一瞬間,羅敷忽然有一種眩目的感覺,就像在直視著天上耀眼的太陽,那光芒刺得人忍不住流出淚來。羅敷在那人身上驀地體會到一種與自己截然相反的不同,如同白與黑、晝與夜,美好與庸俗,高尚與罪惡的對比。咚的一聲,身體裏有什麽從高高的雲端墜下去了。是什麽呢?她問自己。刹那,她莫名其妙想起了故鄉東都洛陽,想起了清澈蜿蜒的伊水,浩浩東去的黃河,清晨馬寺的晨鍾,傍晚秀麗的邙山……俊美的、恢宏的、力量的、多情的……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種久違了的東西,她曾經義無返顧拋棄了的東西,非常非常美好的東西湧了出來……是什麽呢?她茫然了。

“你是誰?”她恍惚的問。

很無禮的問話。

“高仙芝。”沒有官名,沒有軍階。自然的就像兩個熟識的人在大街上“嗨”的一聲互相打了聲招呼。

羅敷覺得這個名字象被火燙過了一樣,一下子就烙進心裏。

高仙芝看到羅敷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人了,盡管還是個戶部小吏,卻沒有其他戶部官吏渾濁的眼睛,他的眼睛靈活多變、顧盼神采。而且,在他對萬事渾不在意的奇特靈性中,高仙芝還隱約看到了一樣別的東西,這世界上他最熟悉不過的東西——沙漠,它可以很寬廣平靜,可以突然淩厲暴虐,可以細致如流水,也可以被磨礪堅剛!

“你叫什麽?”高仙芝感興趣的問。

“羅敷。”羅敷迷迷糊糊的答。

“願意去安西任職嗎?”

“安西有什麽?”

“沙子,和可以載入史冊的軍功。”

“我為什麽要去?”

“因為我需要你去。”

羅敷忽然感覺自己正在陷入一張自己織就的網中,“不,我不去。”她掙紮道。

“來吧!安西有你想象不到的廣闊天空,在那裏你可以打開心胸,盡情生活!”

“打開心胸?”羅敷不自覺撫了一下胸口,她終於知道了,那從雲端落下的,是她的心!“安西?”她呢喃著向西望去,驀然體會了一個很老套很不願相信的詞——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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