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蒼》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曆史背後的故事,兩大帝國實力的碰撞,幾位英雄兒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歡迎對修改稿提出寶貴意見!)
正文

後記

(2005-08-08 06:59:01) 下一個

後記

 

1.                        春日絢妍

彈指紅顏老,刹那芳華!世間女子皆愛作佳人,然而,紅顏多磨難,遠不如無鹽女活得快樂。愛情如姹紫嫣紅的春天,戀愛中的女孩如春天裏絢麗盛開的花朵。《七色月姬》一章一種顏色,每種顏色一種象征,我曾經想用太陽的可見光譜來命名各章標題,但終究無法完全與情節吻合,如果能夠,會使文章更工整,意義也更明確。汗!

先從女配角們談起吧。

整個故事出場人物很少,因此力求每個人物都能代表某一類典型人物。琴心是典型的姨太太、小妾之類的角色,爭風吃醋,使盡伎倆,為的不過是坐上正主的寶座,在各種古小說中比比皆是。這種女人也是美麗的,雖然是小人,卻是真小人,真性情,毫不掩飾自己的企圖,活得真生動,我喜歡。然而,她不懂得真生活。琴心雖名為‘琴心’,其實是一種諷刺,她固然彈得一手好琴,賺得了帝王的關注,但琴之心、樂之意她體會不了,她隻懂得嗤笑月姬的芭蕉琴。六太的一句‘琴價有高低,音樂如何分貴賤’就能將她全盤否定了。這類女性也是可憐的,她們的幸福沒有任何保障,費盡心機,但隻要坐不上正室的位子,幸福隨時會嘎然而止。

白雪芳菲,覆蓋大地,雪之一物在我看來原是極傲的。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雪芳要比琴心大氣得多,出身名門,受過良好教育,然後嫁得好,會應對上下,內外協助丈夫,自然穩穩坐住玉堂春,這類人是封建社會中標準女性的典範。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人,她們以男性強製為女性製訂的道德行為標準要求自己,嚴格遵循三綱五常,並且認為理所當然,對月姬自然的真情流露嗤之以鼻,處處揣摩丈夫的意思,還會替丈夫安排別的女人。然而,愛情獨特的美就在自私的唯一性,一個不會妒或者將自己的妒忌心壓抑起來,失去真性情的女人,試問還有什麽可愛之處?一旦丈夫的寵愛不在,她人前的地位立即動搖,即使仍坐著正室的位子,她的人生裏沒有春天。尚隆是真性情,他不喜歡‘盆景’,不喜歡被扭曲變形了的情感表現。所以,即使雪芳是真愛尚隆,她的幸福如同海邊的沙堡,仍然沒有保障。這類女性相當可悲。

至於其它的小角色,如離利島上謀生的姑娘們,她們掙紮在社會的最底層,愛情的重要性已降到極次要地位了。

如果說到全文中最勇敢的人,不是尚隆,不是六太,也不是勇武的成笙,而是月姬。她的形象似祝英台、似卓文君、是崔鶯鶯,她們能勇於追求愛情,向世俗的眼光挑戰。這類女性雖然著眼愛情一點,但執著專注,也有可歌可泣的一麵。讓我們從頭說起吧。

第一章中月姬沒有正麵出現,四小節分別提了烏號城的月女、亂國的月魔、尚隆回憶中的月神、離利島的月芽,四種完全不同的形象這時完全沒有聯係,隻是單純的提出問題,女主角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現在我還無法決定是否該在第一章中建立明顯的聯係,各位以為呢?)不幸的是,這四種角色她全是。

第二章中,月姬尤抱琵琶半遮麵的出場。所有出場的人物,從煙花柳巷的姑娘到看客全都要為這個人物的形象服務。一個價值連城的美人,但她的價值不在高昂的贖身銀子,在尚隆的眼中,是‘地獄中飛越天堂的神聖’, 是‘一塊幹淨的水晶’, 是月女神,‘你哪怕將她緊緊擁抱了,甚至侵入她的身體,依舊攻不破她的靈魂’。於是尚隆問:“究竟是磐石,還是蒲草?”這時的月姬,根本沒有入世,缺少情感的波瀾,缺乏對世界的好奇心,但她的勇氣已存在了。她從一開始就清楚兩人的對立,她是明知尚隆該是仇人還是上前,為什麽呢?因為愛情?因為契約?隻一句話點出她的簡單邏輯——‘約定的對象是誰與我有什麽關係?隻是因為它是一項約定,所以我遵守著。’並非因妖魔被契約束縛,而是她質本高潔。(這一點我是不是闡述不夠呢?)她主動攻入尚隆的心,不計顏麵大膽的問:“讓我讀你寬厚的掌,你錯綜的命運線上,是否有我立足的地方。”

第三章,月姬終於開始凡人之戀,‘我其實和所有愛他的女人一樣淺薄,想要他一直牽著我的手,想他身邊任何時候都有我站立的地方。’對於新生活,她完全不適應,尚隆說你該去與女人們爭鬥,但她不會爭鬥,也不屑爭鬥,這是她的清高,女神的架子,(我不喜歡),她的走進人間不是一步到位。尤其是,她沒有尚隆深刻的思想,尚隆治世的方式在她看來如同一場背椅子的鬧劇,於是她覺得尚隆冷漠,也無法調適風漢與延王的差異。這時的她仍舊帶有一點被動和逆來順受。

第四章,月姬終於了解尚隆愛護的心意了,這個長大後的尚隆絕對值得爭取,於是她出擊,向後宮的女人、向群臣、向六太,直到章節末,向蒙在尚隆臉上的假麵。她也同時放下了女神的清高,‘在愛情麵前還講什麽尊嚴、自由呀?’但這一次,換尚隆不能體會她的心意了,王威不可冒犯。‘原來金色與橙色是這麽相近的顏色’,六太知她,兩人都看破世間浮華,渴求人世間至真至善至美。但她畢竟不愛六太,因為世間不僅僅有真善美,還有假惡醜。隻有真善美的世界是不完整的,不真實的,尚隆比誰都明白。

第五章。前四章整體節奏悠緩,(是不是過於悠緩了呢?讓第五章的波瀾陡起過於突兀?)人物的情感語言也慢悠悠的。第五章前半部分,兩人的感情推到顛峰,尚隆終於將自己完全交付了,月姬卻退縮了。這種退縮不能叫做退縮,應該可以看作‘前進’,麵對尚隆一聲聲熱烈的‘我愛你!’‘我是否真的在愛著他?還是在——愛著‘愛情’?’,月姬開始真正思考什麽是愛情?什麽是幸福?自己是否能給愛人帶來幸福?但這些思考已無法在順境中繼續,她在彷徨中走向了分離。

第六章.低穀。兩人分離了,月姬沒有給自己辯解災難偶然,她是有點被突然由顛峰摔進低穀擊垮了,一夜之間情人舉劍。但她還是相當滿足,尚隆依舊愛她。就在她這麽以為時,尚隆迎麵給她一耳光,後悔了,愛錯了,忘記了。從此,月姬的情感由悠緩開始轉為激越尖銳,內心中烈火的一麵開始燃燒,她還想重新開始,重新爭取,被六太阻止了。一無所有後的她絕望,女為悅己者容,她毀了容,毫不猶豫拒絕了六太的感情,坐在小屋中一天天的等下去,是她的拗,是她的執著,不是她想不想放棄,而是心已交出去了,難以收回。

第七章.尚隆的突然出現又離去,他一直以來搖擺的感情莫測難懂,終於導致月姬瘋狂了,點了一把火,要把自己和世界燒盡。兩人都以最激烈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感情。這時,在尚隆眼中,‘仍然是江山重、民命重’,但他還是選擇了月姬。兩人明朗的道出彼此的心意,開始真正領悟‘幸福’的涵義——是酸甜苦辣鹹的五味,似那黃昏的美,斑斕的霞彩,不可描畫’,是一種持之以恒的‘信仰’。月姬也曾為自己導引出的各種傷害自責,認為自己有罪,在麵對尚隆的堅定後終於突破了束縛,‘我以真心寫我們的故事,縱然千夫所指,我不認罪!’

第八章.曲諧,共奏《刹那芳華》,愛的永恒不在多少年朝夕。這一章用來點睛。從第六章開始,月姬的語言已開始由前幾章的柔軟轉為堅硬,丟掉了以前常用的‘啊’、‘呀’……這些出現頻繁的歎詞,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了,她的抗爭也不再僅僅是爭取愛情。她的情感曾經柔軟纖細,情動處必然流淚,但她真正痛苦時是不流淚的,她嘲笑著世界加注在她身上的痛苦。但畢竟已到了故事的結尾,所有人都在說‘你有罪’。帷湍說,你亂了我的心,所以有罪;成笙說她禍亂了國家,所以有罪;白澤對世界瞧得明白些,說你無錯,但天判了你有罪;最後,頗有同情心的朱衡也說,罪不在你,‘但夫人還是有罪,夫人的原罪是——‘愛’’。古今中外追求自由愛情的女性胸口上都刻著‘愛’這個‘紅字’,愛是她們的原罪。

月姬究竟做了哪些惡事呢?她偶然引發了洪水,這種‘偶然’在我們回顧曆史時完全可以發現必然。褒姒從來不笑,這樣的女子該有一段什麽樣心死的經曆啊!周幽王為褒姒烽火戲諸侯,她笑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烽火戲諸侯滑稽,多半褒姒是因為看到周幽王用心良苦所以合作的笑了一下。犬戎入侵,從此西周亡,春秋戰國,撰史的筆輕蔑的給予褒姒淪落蠻夷婦的悲慘結局,反倒對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作王後,為了外孫作大王,本該全盤否定的為一己私利大開國門勾結犬戎的大賣國賊申侯給了一定程度的褒揚。楊玉環被冊封貴妃時已年逾二十九歲,還給唐玄宗的兒子壽王生過兩個兒子,唐玄宗也已是六十的老頭子了,即使白居易再怎麽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年齡的差距、亂倫,楊玉環也已不是會對白馬王子的虛假光環吸引的年紀,我實在難以想象兩人間真能發生愛情。楊玉環其實也沒作什麽,李隆基寵幸貴妃之前早已說‘國事有宰相’,準備享樂晚年生活了,錯就錯在楊玉環沒有政治企圖,否則也可以過一把慈禧的癮,把大權抓在手裏,至少活著時沒人敢對你說‘不’,簡單的結果當然是‘馬嵬坡下泥土中’被一群武將們逼死了。曆史當真荒唐!

帷湍是‘聖君子’,潔身自好,這種人作得了忠臣良相,真討厭啊!‘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他要是心無雜念,灰塵往哪裏落?愛月姬不成,於是想毀之,還埋怨‘是你毀了我一世名節!’,當真虛偽到家了。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一名句的是才子元稹。與王實甫的才子佳人大團圓的喜劇不同,真實的《鶯鶯傳》是一出元稹始亂終棄的悲劇,更讓人不齒的是,元稹還在文章裏為自己開脫,他說鶯鶯是尤物,不禍害自己,定禍害別人。鶯鶯另嫁他人,她看著自己的愛情成了廢墟,掩埋了這些,淡出了。於是元稹又很無恥地追憶著,‘曾經滄海難為水’,因為這個女子沒有糾纏他,很安靜地走開了。月姬錯,錯在沒有勾引帷湍,但她既已摯情尚隆,又怎會一心二用?她沒有恨帷湍,反而去理解帷湍,淡淡的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朱衡不錯,多少說了句同情話。‘你和帷湍、成笙、白澤並沒有不同’,他也是殺死月姬的凶手之一,正因為他對月姬抱有同情,他這一刀更加致命。白居易遠遊徐州,張愔設宴款待,席間還讓寵妾關盼盼歌舞助興,白居易大為讚賞關盼盼才藝,寫下了“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一詩。兩年後張愔病逝,姬妾們作猢猻散,隻有關盼盼難忘恩情,矢誌守節。白居易聽聞,認為她既已堅持這麽久,何不索性以死殉夫,留下貞節烈婦的名聲,成就千古美談。於是提筆作詩,托人轉交關盼盼——‘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關盼盼看到這首詩,立刻大哭一場。她之所以不死,是唯恐別人誤會張愔自私,讓愛妾殉身,反辱沒了張愔名聲,所以苛延殘喘,偷生了這些年,而白居易竟以詩作諷,逼她殉夫,怎不悲憤?性情貞烈的關盼盼在十天後絕食身亡。慘淡哀戚地活十年,不是更難於一死了之嗎?但是,向來都很悲天惘人的白居易,曾寫下《琵琶行》的白居易,用粗暴的男權主義給她指出一條絕路,譯成口語就是,你怎麽不去死?殉葬這種事有多麽不人道,已不用再三論證,而殉情,完全要看個人意願了。關盼盼臨死前留下,“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你白居易稚若幼童,怎識得我冰清玉潔。她以自己高貴的死,回敬了大詩人白居易。

月姬性情中也有關盼盼的剛烈,所有人都在說‘你去死吧’,很好,我就去死,你們如意了嗎?你們用不著自以為勝利,我不是為了你們、也不是因為你們而死,我為愛我的人,我就是死了,我們的愛情和幸福也不會因陰陽相隔阻斷。‘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去者和留者都一樣磊落,肝膽相照,象昆侖山一樣高大。“The payment for sin is death”,世人皆有罪,惟耶穌潔白,但他在十字架上死去了,以自己的生命為人類贖罪。尚隆的手上有血,成笙、帷湍的手上也有血,即使六太的手上也沾過月姬族人的血,但死去的是月姬。可以說,到了篇尾,這時的月姬才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形象,她不是水,不是火,是一柄向天舉起的劍!她的決絕終於贏得了尚隆的欽佩,她的分量終於超過的國家,超越了她所處的時代,於是尚隆留下了‘大雁帝國的前麵——我的月女神!’

如果和《鳳翔萬裏》中的瑤光相比較,可以說,瑤光是一道風雨彩虹、鏗鏘玫瑰,而月姬,其實我想寫出的不是月光的柔美皎潔,是一朵生長在絕頂上敖霜的小小白菊花。

在中國的神話故事中,以愛與美之女神形象出現的,除了嫦娥,當數洛神。文章結尾寫宓月的目的,是為了留下一點期望,期望未來世界的改變。二十四史無一不是帝王將相傳,人類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展現於民間傳奇。所以,傳奇和史書,哪一個更真實呢?

小野不由美在《十二國記》中顯然是主張男女平等,為此造出了裏木,讓女性從漫長的妊娠期中解放出來,半數的女官、女兵,還有女王,以及與男性同等獲得土地的井田製。但他同時也寫妓院裏的女人,男性王擁有妻妾後宮。這就是不應該的大BUG了。人類社會經曆過母係時期,當時的女人一樣要生孩子,女性卻是社會的主導。太平天國一樣的男女分田地,女官女兵,甚至女狀元,歐洲一樣有女王,仍然改不了男尊女卑。恩格斯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值得研究得多,人的社會地位由他產生的社會價值決定,女性天生體力不如男性,機械時代前女性的生產力當然比不上男性,進而人類社會進入父係時代,進而衍生出以女性為主的性產業這一最古老的第三產業,一夫多妻製,也衍生出對女性貞操極其苛刻的束縛,即使已進入距現在較近的清代,女性受辱後自盡也得不到貞潔牌坊,她必須在受辱前自盡才符合要求。(也不想想,那種時候,女人若還有選擇先死後死的力量,能被侮辱嗎?)說穿了不過是私有製,私有財產神聖,男性要求自己的繼承人必須血統純正罷了。所以,感謝時代的進步,感謝為女性解放灑熱血的先驅們,感謝我們生活在當今時代。

最後,有關女性主題要說的是,愛情固然五光十色,但千萬不要被迷惑,忘了背後隱藏的樸素。文章中很多的顏色、各種的花朵,紛繁的象征,太多意象的東西,以及全文采用書麵語的方式,增加了文章的晦澀,降低了通俗性,不能說不是一大缺陷。之所以仍堅持以這種方式寫出來,一是因為以全白話展現心理意境我的能力還遠遠不及,二是因為想傳遞一個意思——這世界色彩紛繁,但閃光的不一定是寶石,真正的寶石是埋藏在深山中的原石,不會發光,你必須有不怕險阻去尋找的恒心,辨識真偽的真心,精雕細啄的細心,才能夠找到真正屬於你自己的璀璨。其實,無論月姬、雪芳,還是尚隆、六太,甚至朱衡、帷湍、成笙,他們每一個人的情感模式和背景故事雖不相同,可泣的、可敬的、可愛的、可憐的、甚至可恨的,但背後的主題隻有一個——執著。朋友,你人生的寶石,你找到了嗎?

 

 

2.                        修羅王

之所以在這個故事中以佛教喻人喻事,是因為一個宗教,沒有幾千年的錘煉,僅憑一個人的一支筆終究難以建立,形成不了該宗教特有的哲學深度。佛教在今天的印度幾乎消失,它能夠在中國興盛在於它與渾厚的中國儒家文化相結合,並借中國對東亞的影響更廣泛的傳播,形成了與藏傳佛教不同的風格,中國的佛教是中國人的,具有典型的東方色彩,因為是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們能夠去了解它,在故事中使用它。在小野的《十二國記》中,造物主‘天帝’是信仰的最高神,此外還有炎帝、黃帝等,都是從中國神話借來的,很單薄,很難稱其為宗教信仰。中國神話作為世界各神話體係中最璀璨的一支,它對中國政治文化產生的影響的深度和廣度,恐怕也隻有希臘神話能望其項背,古埃及、北歐等神話都無法相比,中國神話是一部緯書政治,日本人生硬照搬,終究難解它的神髓啊。

“阿修羅”這種神非常特別,男的極醜陋,而女的極美麗。阿修羅王在佛經中是戰神的形象,常常率部和帝釋天戰鬥,因為阿修羅有美女而無美食,帝釋天有美食而無美女,互相妒忌搶奪,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我們常稱慘遭轟炸、屍橫遍地的大戰場為“修羅場”,就是由此。阿修羅王性子暴躁、執拗、善妒。釋迦牟尼說法,說“四念處”,阿修羅王也說法,說“五念處”;釋迦牟尼說“三十七道品”,阿修羅王偏又多一品,說“三十八道品”。佛經中的神話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羅王權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愛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亂,越亂越好”的事。佛教經籍稱阿修羅為“非天”或“劣天”。他與鬼蜮有相似之處,卻不是鬼蜮;他與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卻不是人。他是一種非神、非鬼、非人,又極端醜惡的怪物。據佛教傳說,阿修羅與帝釋天是冤家對頭,總是互相爭鬥不休。因為是與天神對立的最高惡魔,被逐出天界,居於彌盧山洞窟中。我不喜歡佛教修往生、四大皆空,獨愛修羅王,他修的是欲,造的是惡,是另類佛。

六太有佛性,‘無論人、魔皆是生命,任何殺生的借口都不能成為殺生的理由’,在他眼中眾生平等。六太是舍身佛,他可以割肉飼虎,犧牲自己渡眾生。六太秉持的是‘人性本善’,各大宗教的核心都是‘善’,儒家講的也是‘善’,善是一種修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見‘善’是由個體向全社會弘揚的精神力量。尚隆也是佛,他是殺生佛,是阿修羅,‘隻要這世界由天掌控,種族不停紛爭,生命依舊由不得自己,生非生,死非死,人間便是地獄。就讓所有殺業皆歸於我吧,眾生跟隨我,無懼生,無懼死,我是修羅王!’他以己身殺業渡眾生,還世界自然之道。尚隆秉持的是‘人性本惡’,是荀子的理念,這是由大到小,由社會到個體的客觀世界。兩人無所謂誰對誰錯,但這種思想對立使兩人即使命運栓到了一塊卻缺乏溝通。

這一點,點到及止,我想寫的不是政論,是言情小說。所有治國思想的簡單描述都隻為了寫尚隆和六太的側麵,將本善與本惡說的不同,反映在他們對愛情的態度上,以及對月姬的情感表現上。

愛月姬的人文章中有三種。從利廣說起。利廣有貌、有錢、有背景,性格也灑脫,對月姬一往情深,應該說符合多數女性的理想要求。(月姬不愛他,因為我不喜歡這種類型。)‘他走過了很多地方,卻不會唱流浪人的歌’,這個人滿天下的飛,但真自由灑脫嗎?他既沒有經濟的獨立,也沒有婚姻的自由,父親作了王,他就得跟著扛責任,他的自我呢?他沒有反抗,飛來飛去不過自我欺騙罷了。他象所有封建大家族的名公子一樣,擺著貴族的架子,對煙花中的月姬夢想的方式就是金屋藏嬌,明知月姬心中沒有他,也不極力爭取真心,他的愛情是肉體之愛。

男人的美不在容貌。聽月園中的六太看不見臉,話也少,一個‘我其實有點期待’,一個‘我也不期待’,與利廣在月姬心中已分高下。六太也是高貴的‘王子’,月姬喜歡的他都會奉獻,但與尚隆眼花繚亂的各種名貴禮物相對,他獻出的簡簡單單,隻有一片玉蝴蝶。他的感情潔淨單純如玉,等待中恩情演化為愛情,小心翼翼的,矢誌不變。月姬是妖魔,對他沒有分別,在釋迦牟尼的眼中眾生平等;洪水滔天,他不曾責怪一句,在他眼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孩童的身體裏裝著一顆成熟男人的心,成人的身體裏有一份孩童的純,月姬一直盼望的‘一切我都可以擔當’,沒有從尚隆口中說出,尚隆退縮了,這個時候,擔當天下也擔當月姬幸福的人是六太,他去找五色石,去盜碧雙珠。他祝福也維護著月姬與尚隆的愛情,他的愛情是一份精神之戀。為被愛而愛的是人,為愛而愛的是神,六太的這份感情太淨太寬太感動,反倒讓凡人生出自卑,‘當佛祖為蒼生流淚時,天下人就再找不出理由為自己發泄一場了’,我很庸俗,沒辦法去愛一個高尚的神。六太送了玉蝴蝶,要與月姬一起化蝶。梁祝可謂是中國曆史上最淒美的愛情故事,因為它不是墓穴陰森森地合上就完了,它化了蝶,高尚的愛情掙脫封建牢籠,以另外的方法獲得自由。這個開放式的結尾使整個故事變得抒情而唯美,無限開拓了想象空間。因為它率先化了蝶,別的愛情故事就不好照搬照抄也化點什麽了,像李碧華的故事,更多的愛情,不過是化了蟑螂蒼蠅。六太冀望的幸福在來生,對他的父親和月姬,六太向往的幸福就是能夠‘一起死去’。但我若連眼前的今生都修不好,還談什麽來世?我當不了佛教徒,我不喜歡佛教的消極被動。

我在電台作主持人時,愛向聽眾推薦些愛情小說,一天,搭檔終於忍受不了了。“你推薦的那些小說都是女人寫的,故事裏的女主角在我們看來通常都毫不可愛,不過是女性的眼光給自己造一個白馬王子,男主角不像個男人……” “你倒說說,哪本男作家寫的書裏有‘真男人’。”“於連。”他答。“於連?那樣的也算男人?”“也許稱男子漢不合適,他生錯了時代,他彷徨掙紮,所以很實在。”我重讀《紅與黑》,我也開始喜歡於連。初提筆時,還想貼合一下《十二國記》裏原本的尚隆形象,但那個尚隆我雖然喜歡,卻不能愛上,勉強湊合著寫簡直就象在掛羊頭賣狗肉。我會愛上的其實就是那麽特定的一個類型,感情實在沒辦法假裝,所以,我隻好寫我的尚隆。我也有所有女性作者寫愛情的通病。原著裏的尚隆對父親錯誤治國的縱容導致最終亡國的命運,在《東之海神西之滄海》中他反思這種假孝假仁,與贛由不斷對比。我喜歡對比的寫作手法,但六太的形象已是半個釋迦牟尼,以‘人性本善’為依托,繼續原著中的出發點就不倫不類了,我必須尋找對應的立足點,把對父親的孝該與不該上升到宏觀治世理念上去,否則六太遲早會搶去全部戲碼。

尚隆這個形象正邪難分。一開始出場時,設定的形象與其說是明君,倒不如說是末日之王來得合適。他曾經有美好的治世初衷,但在漫長歲月和政治的冰冷中漸漸變質。他有意挑撥後宮女人間的殘酷爭鬥,如同在欣賞一出有趣的戲;他極大容許朝臣進柬,卻又微妙的控製在一定限度內,即使對最忠心的老臣,也保留幾分懷疑,暗地裏配置著‘錦衣衛’。他的治世理念相對六太要客觀得多,是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孟德斯鳩,有一些進步的民主思想在裏麵,但根本上他還是個專製的封建帝王,他容許臣子批聖顏,卻絕不容許自己的權威真正被冒犯和否定,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並沒有問你的意見’,一旦決定了的事情,絕不容許別人反駁。他提倡納百家言、知人善任、平易近人的同時,也剛愎、多疑、殘忍。他確實客觀,以至於太客觀了,失去了感性的一麵,反而顯得冷血,例如在第六章中殺鹿飼虎。

這些對國家與權利的表現,如同鏡子一樣映射在他對月姬的態度上。他初看到為月姬瘋狂的畫家,於是批判月姬殘忍,但他選擇的方式卻是‘毀了她!以更冷酷殘忍的手段’。他親密的吻了月姬後卻把她丟給利廣,朗誦了櫻花宣言後卻看著月姬陷於宮廷的冷雨中,他向月姬索要了一切,卻不舍得給出自己的全部。其實他本可以有別的方法,但他獨獨用了這種方法。然而,正如月姬相遇了尚隆後逐漸的改變著自己,尚隆也逐漸發生著變化,曾經被他埋葬進墳墓的另一麵在月姬麵前湧現出來,另一個尚隆是個情感一身的烈火青年。這種感性與理性的雙麵在他心裏交錯爭鋒,使得他在對月姬的感情上一直在要與不要兩端擺動,進一步退兩步。於是六太憤怒的說‘他對你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幾分貪婪的占有欲?’他有真情、有假意、更有貪婪的占有欲,但在他每次退兩步後,天性中對愛的渴望最終還是占了上風,於是他對月姬的感情前進一大步。他殺鹿飼虎,而且殺得理所當然,但望著死去的鹿卻不由自主流下淚來,是美好被毀滅的心痛。

與六太高尚而純潔的愛情相比,尚隆的愛情表現庸俗得多。他輕浮的向眾人炫耀自己擁有天下第一美,看見月姬擁抱孩子六太也勃然妒忌,他有時太冷太傷人,有時又表達的太火太過,缺乏不溫不火的有效控製。當然,他的深刻和深情才是核心和主導。怎樣來概括他的愛情模式呢?——“我不信天帝、不信佛祖,但其實,我也有信仰,我信奉的是月中女神,虔誠的想把她從月中摘下,抱在懷裏作我的女人,以整個男人的心愛她!”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封神演義》開始的一段情節,紂王去參拜女媧神廟,清風浮動中偶然瞥見了女媧美麗的臉龐,於是起了占有之心,結果就是女媧派了妲己來禍亂他的國家。其實我相當喜歡紂王的這點,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不就是一聲‘我愛你’嗎?而敢於向一位女神說出這樣的話,本身不就是最勇敢、最人性化、最虔誠、最赤子熱情的表現嗎?《封神演義》仍然流於封建正統道學——偽道學了。尚隆對月姬的愛,是精神和肉體全方麵的愛,這樣的男人,在我眼中很生動。

我為什麽要安排尚隆為月姬拋棄國家呢?這是個很有爭議的問題,就我個人來講,我不喜歡國家民族全人類之類的大而空。在此不妨提一提我喜歡的金庸的《天龍八部》。有人說《天龍八部》裏最爛情的當數段正淳,我不以為然。段正淳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業不是他的國家,而是他的女人們,但不能因為有許多女人就說他的愛情淺薄,他其實是發自內心地愛每一個女人,願意為她們中的每一個去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她們,是一個真正的紳士,麵對尷尬局麵和危難時刻,總是坦誠相護他的女人,而不顧及所謂的麵子。正如《古金兵器譜》中寫道:“段正淳這一點和慕容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讓我們更加了解像慕容複那樣的人缺乏人之為人的最基本的人性。考慮到中國男人麵對女人和愛情大多表現得像慕容複那樣,段正淳的形象就更顯難能可貴。段正淳和慕容複是有可比性的,他們都是血統高貴的王子,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也都身負重任。但麵對人性最基本的考驗——對真摯情感是否珍重和尊敬——時,段正淳表現了人性的應有之義,而慕容複則玷汙了人的稱謂。江山和美人,霸業和道義,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取舍,但像慕容複那樣為人,即便一統山河南麵為王,又有什麽幸福可言呢?而像段正淳那樣,即便為情所困粉身碎骨,那也足以心安。因為人生確有一些不容否認的最基本的價值和原則。”

於是,尚隆和月姬在我筆下就這樣相愛了。他們相愛的原因概括來說一個是‘因為是男人就一定要有成就,在社會中披著一身的偽裝看過了太多的現實,日落後便格外渴望夢中的一種情感與欲望的釋放,於是縱情陶醉在她製造的幻境裏’,另一個則是‘在他的剛勁中愈發的柔弱,如菟絲花般不自覺的攀附,就此化在他強烈豐富的色彩中’。是男女間一種天然的需求。他們兩人各自以自身的性別魅力引誘著對方,糾纏著,給予著,同時也彼此傷害著……

對於尚隆這個人物,通篇來看,仍然是寫得太簡單了,但提筆前規劃的提綱中,已嚴格限定整部故事不得超過十二萬字,絕不蹈《鳳翔萬裏》的覆轍,很多可以展開深入刻劃的點都一筆代過了,顯得很單薄。如今也不準備對這一點進行補充,在十二國的世界裏,別人的世界中,即使以再嚴格認真的態度去創作,仍然不過是一場玩笑,即使拚命張開翅膀,仍舊受原著製約放不開自己的想象,而我真正想寫出的,其實是我的白馬王子。

 

全文完

弋然完稿於2005年3月1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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