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蒼》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曆史背後的故事,兩大帝國實力的碰撞,幾位英雄兒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歡迎對修改稿提出寶貴意見!)
正文

六 紫檀

(2005-08-08 06:54:41) 下一個

  紫檀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拜月須用紫檀香

香屑飄盡後

味道依舊恒久長

 

劍,斷劍。

人,非人。

她必須死,但我不會讓她悲慘的死在別人手中,用這柄斷劍,一劍斬下她的頭顱,劈碎她的元神,這——是我——最後——愛她的方式。

尚隆走近牢獄,囚籠的欄杆上刻滿了符咒,這雁國最牢固森嚴的監獄,尚隆本以為永遠不會使用。尚隆悄悄望去,她站在高高的窄窗下,斑駁的陽光透過鐵柵灑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如同一個捕光的精靈。一隻小鳥落在鐵柵外,吱吱叫著,她踮起腳尖伸出手指觸了觸小鳥的羽毛。尚隆一陣心痛,閃身將自己藏進陰影。

廣寒宮已毀,族人大半死去,水鏡已碎,所有的努力全都成空,小鳥這樣告訴我。是嗎?我終於成為族之罪人,天下罪人。

'一切我都可以擔當!'我笑著這樣想。他會告訴我,人不可以絕望,一切都可以重來。

他已來了,卻又將自己藏起。那麽——他的決定——這世上畢竟有他不能擔當的事情。

他終於走進來,"你有什麽要對我坦白嗎?"他冷冷的喝問。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哼!"我僵硬的回答,"不防都告訴了你吧,我是月魔一族之主,我們被蝕從蓬萊卷來,不巧落在雁國這個爛地方。削弱你的王氣、以麒麟血祭月,月蝕之夜我們就可以造蝕回故鄉。我們想回去,卻偏偏撞上雁出了你這麽個王氣縱橫的大帝,一統天下五百年,長老們想盡辦法誘你失道,卻不可得,你王氣厲害,長老們連接近關弓一步都做不到,亂不了國家中樞。長老們無法,知你好色,於是定下計策,請我親自出馬色誘於你。為了偽造出一個使你毫無懷疑的身份,還專門選出一對夫婦作我的人間父母,但裏木乃神木,由天帝一手掌控作不得假,於是我托胎人體,將妖氣藏起來,讓自己人味十足。我生怕延麒識出,還正大光明跟著利廣跑到奏,在宋麟麵前試驗一番,她什麽也沒發現。我對自己的美貌和魔力很有信心,果然三兩下你就輕易的上鉤了,你知我是胎生難道從來沒覺得怪異嗎?待時機一到,我們內外相通,發起動亂,你皺著眉頭束手無策的樣子真有趣透了。嗬嗬——"我得意的笑。

"好計!"他冷哼了一下,"原來如此,布置如此精良的陷阱,當真敵我難分。很好,這樣我殺你不會手軟,亦不會心軟。"

"不錯。"我說。

太好了,我可以毫不心痛、毫不後悔的殺掉她。尚隆卻憤怒了,"這是你自己找死,休怪我無情!"

"不怪。"

不對,這不是他要的答案,那麽究竟什麽答案才是自己期待的?他覺得此時無法思考,似乎吼了一句什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要真相中的真相!"他大吼道,驚了飛鳥。

"真相中的真相——"我該將它永遠的埋葬,可我就是想試試,試試他是否還可以繼續愛我,想相信他的話,'一切我都可以擔當!'

"很久以前,我曾與一個男孩承諾,他給我人間愛,我為他獻上我的美麗,"我轉身直直望向他,"我遵守諾言而來!"我麵向他,血紅的契約烙印在胸口顯現——''

————

與他相會那年我還很小,每日隻知跟著師尊學法術,一心想著有朝一日可以'飛躍浩瀚'。師尊教導弟子時很認真,"等你們修行到'媚影婆娑',就允許你們到下界去長長見識。"她這樣說著,卻歎了口氣。我問她為何歎氣,她說在人間,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作"輝夜姬"。我望著遙遠而未知的人間,不禁幻想著一天有人也會給我一個美麗的名字,給我一份美麗的春天。

"師尊,你猜怎樣?"

"猜不出,"師尊笑道。

我終於下到人間,燦燦的陽光,皚皚的富士山,火紅的楓葉,濃情的戀人。人間如此多姿!

"我在海上碰到一個快死了的小孩,我對著他吹了半天靈氣,差點把靈力耗盡回不來月亮了,才把他救過來。你猜怎樣?"

"猜不出,"師尊隻是笑。

"他問我是誰,我學著師尊的口氣說:'蓬萊玉枝、佛前石缽,秤上又值幾斤?'嘻嘻,他竟然猜我是輝夜姬,好好笑啊!"我樂的在地上打滾。"他說他將來會是瀨戶內海之王,有朝一日要統治天下,他會好好愛我呦,所以我就跟他立契約了。"

"胡鬧!"師尊怒道,"人類都是些為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能將自己的本心舍棄的偽君子,根本不會象我們一樣牢固的遵守諾言!過來,我把契約烙印給你除去。"

"我不要!那樣我們不是和人類一樣背信了嗎?我要與他相愛!"

"你若要愛情,就不該選擇一個君王作為對象,'江山美人''江山'永遠排在'美人'前麵,'美人'即使緊隨'江山'之後,終究隻是'美人',是玩偶,而不是'愛人'。你哪怕選個乞丐、小賊,也會比選擇一個君王要幸福得多。"

"我不愛凡夫俗子,就愛他,我的愛情不會失敗。"

"你若一日凡心不除,永遠修不成'飛躍浩瀚'"師尊嚴厲的訓斥。

"我不是師尊,飛不飛躍我沒興趣!我就想到下界真真正正的生活,給他看我的美麗,與他幸福的相愛。"

師尊不再訓斥我,那時,她唱給我一首歌——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可是,

千萬不要說出去——

八色七色花,

天帝造不出。

 

"幸福,與你無緣。"

"我用一切換!"

師尊無奈歎了口氣,"那就現在起好好修煉吧,修不成'我容閉月',沒有自己的肉身,你就是勉強附身人類,他如何能看到你真正的美麗?"

————

"從今日起,你將繼任廣寒宮主。"

"師尊,你說什麽?"我嚇壞了,"我不行!"

"上天給了你造化,族中隻有你能在最短時間內修成高級法力,可以操縱神器,你身上負著一族人的性命和未來,答應我,一定帶族人回鄉去!答應我?"師尊淒厲的逼迫。

"我不行!師尊,我真的不行!我什麽都不會!"我怕得哭起來。

"孩子,忘了那個人吧,你們已不可能再見,答應我,帶族人回鄉去,答應?答應?"

我望著她漸漸消失的光輝,絕望的眼神,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那一瞬間明了了上天其實並未給我造化。我跪下去,"我答應——"

眾生無我,苦樂隨緣。我日複一日守在湖底忍受著走火入魔的痛苦專心修煉,隻在鏡中望著胸口的紅字時會快樂的感覺,我也曾經活過,而長老們則終年在外奔波為回鄉的造勢。

"宮主,"一日,長老們齊來見我,"延王厲害,五百年不曾失道,以我們的本事入不了玄英宮。但若撼動不了他的王氣,拜月儀式永難成功。"

"你們要我如何?"

"延王喜歡追逐漂亮女孩子。"

"明白了。"我冷淡的說。既然緣分與我無緣,我的美麗誰來享用又有什麽所謂?

————

"那日,我飛到玄英宮上空,正趕上你和六太一道出來,我立刻被你的王氣震出宮去,六太同時也抬頭張望,我馬上知道了我根本沒有能力與你二人作對,長老們的計策不可行。正欲逃走時,隻在那時我不小心回頭瞧了一眼你的眼睛,那一眼,讓我瘋了!你變化很大,但你的眼睛與當年我認識的男孩一摸一樣——即使在絕望的盡頭,永不放棄!我想要那樣一雙眼睛專注的望著我啊!所以,我決定了,我要入人間,以一個普通人誕生,平凡的長大,然後象所有普通男女一樣和你自然的邂逅。你與景王觀燕樓的故事家喻戶曉,我想你還會再來觀燕樓,所以我選擇了那一對夫婦作我的人間父母。可是,沒有等到那一天,溫暖的家已經被我毀了,我多蠢哪!其實那時上天已經告訴我了,妖魔唯一擁有的力量就是毀滅,我卻繼續強求。我顛沛入青樓,無所謂啊,那裏也可以等到你吧,然而你卻不要我,把我丟給利廣了,也無所謂啊,至少我已讓你看到了我的美麗,至少我們已牽過手。沒有人能想象得出,當你拉著我的手跑出漢清宮時,我的心裏有多快活,那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成為輝夜姬一樣不朽的女神!"

"你是我的女神!"尚隆無法遏製的緊緊將她揉進懷裏,"我也在期待著與你重逢!一直一直的期待著……"

 

2

然而,這不是輝夜姬的世界……

"如果你最重要的人毀滅你的一切,你會怎樣做?"

答案不是——"保護她!"

尚隆大力推開她,"你說完了嗎?"

我最後一絲掙紮畢竟還是無用,他之所以成為五百年的明君,我們從不曾將大雁帝國搖撼的理由,此刻,我終於徹底體會了。

"沒有了。"我說。

他背轉身子,"你該明白我為何如此做。當此國家危難一刻,朝綱不可以不振,民心不可以不穩,妖魔不可以不除。"

"明白。"我說。我明白什麽呀?一點也不明白,更不想明白。他說過了,我和他的國家一樣的重,怎麽會真的失衡了呢?

他轉過身來,錚的一聲斷劍出鞘。

我以為自己寫過五百多個春秋,早已將生死看穿,可現在我卻在顫抖!裂天劍終於斬向我了!這一天終於來臨了!為什麽他非要親手殺我呢?隨便派個人殺我不就好了,我不會反抗的,隻要可以聽不見他怨恨我的話,但求速死。他明明知道這世上我最怕的就是他的劍!他明明就知道的!也許——也許——他從來沒有明白過我的心,我也從來不曾懂得過他。"人類都是些為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能將自己的本心舍棄的偽君子,根本不會象我們一樣牢固的遵守諾言!"師尊的話忽然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咯咯笑起來。

哼!誰敢說我的愛情失敗了?

我手中還有半支斷箭,刺在他胸口上,殺了他,在他出劍以前,然後自殺!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相愛下去了!嗬嗬、哈哈哈——

時間的腳步突然放緩了,大劍破空落下的每一個顫音在耳邊無比清晰,他的動作被幾乎停滯的時間分解得支離破碎。而我的箭在哪裏?為何此時身體又不能動?一如太境湖上與六太對決的麻木。

"你不能殺她!"六太跌跌撞撞的衝進來,他虛弱的扶著牢門,無比肯定的說:"你不能殺她。你說過,如果可以擁有一個孩子,你願用一切交換,現在,就用孩子換她的性命!月姬,告訴他!"

"荒謬!"斷劍鐺的釘入牆壁,尚隆顫抖的問,"當真?"

"謊話。"如果這個孩子的出生不能得到祝福,我要抱著她一起死去,我不作交易。

她如此爽利的否定,那麽就確實無疑了。這樣一個事實,本來該是歡喜的音符,此時聽來卻格外刺耳,如同嘲笑。"也是個小妖魔吧?"他吞著血笑問。

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毫不膽怯的迎向他,望著他充滿嘲笑的臉,這一刻,我終於學曉了世界上除了愛還有一種感情——恨,他終於教會我如何恨了!

"她身上流著你的王血,她是堂堂正正的大雁國公民,她——是真正屬於這個世界的月女神!"

原來你也殘忍!尚隆覺得虛弱的幾欲昏倒。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樣一個我已無法接受的事實?別再說了,誰都別告訴我該怎麽做!

"你不能殺一個無辜的生命,你自己的骨肉。"六太說。

如果你不能作出決定,這時,能有位朋友告訴你該怎麽做也不錯啊!尚隆眩暈的想,"何時出世?"

"臘月。"

尚隆長舒了口氣,至少、至少現在我不必作決定。尚隆拔出嵌在牆上的劍,他望著劍。

劍,斷劍。人,非人。

"如果你最重要的人毀滅你的一切,你會怎樣做?"他紅著眼睛決心已下,"我不與任何人作交易,無論任何事。孩子可以留下,但出生後若有一絲妖氣,當場格殺。你的死刑延期至月蝕夜,在這期間,你不能逃跑,必須保證你的族人不再興風作浪,現在就與我立契約。"

"快說接受!"六太大叫道。

"我、接受。"他還是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吧?我心裏竊竊的有一點喜悅。

"你記住,這是與我——五百年的王立下的契約,無人能解除。"

"明白。"

他不再說話,收了寶劍走出去,對六太下令:"立即封印她。六太,你也記住,這是王命。"

尚隆一口氣說完,大步走出去,他覺得無法正視任何人了。他本意並不想聲色俱厲的宣告死刑,想吻她、愛她,告訴她自己的兩難,請她原諒,與她相約來生。但一見到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仿佛若不冷然以對,自己便無法控製,定會帶著她不顧一切的脫出這個世界,從此天涯。

我等待著,卻一直不見六太動作。

"出來吧。"他溫和的說,側身讓開了獄門。

我沒有動。

"你若要逃,什麽封鎖不能突破?若不想逃,天下皆是牢獄。我不喜歡這裏。"六太當先走出去。

"台輔大人要帶犯人哪裏去?"守衛攔住問。

"封印。"六太簡短的說。

守衛疑惑了一下,"此人是朝廷要犯,大人是否有大王的親筆手諭?"

"我人已在此,你有什麽意見?"

六太帶著我遠遠離開了關弓。"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他說。

"我無處可去。"

"我會找到替你解除契約的方法,放心去吧。"

"我已無處可去。"

"去吧!"他對我笑起來,那笑容如午後的風,非常非常的安詳,"一切我都可以擔當。"

 

3

"你把她放走了?"尚隆不客氣的問。

"你以為她那樣的人會逃命嗎?嗤!"六太冷笑了一聲。

尚隆不再說話。她那樣的人,她若不是那樣的人,是否才是自己期望?

"陛下,後宮之主已懸空五百載,中大夫雪芳美麗大方、氣度持重,深具帝後風範,必可內外輔佐我王,千秋萬載。臣建議陛下早日完婚,以正君側。"帷湍上奏道。

似乎是提前寫好了劇本,群臣們一致附和。尚隆掃了一眼雪芳,她平伏在階下,此時將臉埋得更深了。尚隆忽然想起那日月姬跪在花叢中,向自己伸出手的姿態,"我在你身邊,無論多黑的夜。"痛楚又泛上來,他立刻甩頭拋去了回憶,"準奏。"說著已站起來離去,想把會引人聯想的姿態遠遠拋諸腦後,耳邊卻響起她由遠及近的聲音——"永不回頭!"——"永不回頭!"——一聲比一聲響亮!那是曾經讓他多麽快活的一句承諾,現在卻象一把砧板上的刀,剁著心髒。

"雪芳大人有什麽事嗎?下官忙得很。"琴心挑著眼眉吊兒郎當的問。

"注意你的禮貌,在宮中這麽多年,還沒學懂規矩嗎?跪下。"雪芳嚴厲的訓斥。

"您還沒登上後位呢,已這麽咄咄逼人,奉勸您一句,您這個樣子將來在宮中可不好相處。"琴心不服氣,笑著昂起了頭。

"陛下下召的一刻起,我已是王後,我不以為需要和奴婢相處。跪下。"雪芳喝了一聲,那高高在上的尊貴已讓人無法忽視她是一國之後的事實。

琴心嗤笑一聲,不情願的跪在地上。

"我今天召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已任命了新的後宮女官,你可以打包離宮了,我不喜歡你。"

"你以為你是什麽?趕我走?"琴心砰的站起來。

"我是大雁國的王後,有這個權利。"雪芳已不把琴心的叫囂放在眼裏,"大王既然立我為後,我當竭盡全力輔佐,如今天災難擋,國家危亡之時,我不容許後宮小人在陛下身後興風作浪。"雪芳對身邊侍衛使了個眼色,"看著她收拾東西,不準她跑到陛下麵前哭鬧,壞了陛下處理政務的心情,她若日落前還不離開玄英宮,就從山頂上把她丟下去。"

"嗬嗬——",琴心大笑起來,麵目已猙獰,"想不到我前門拒狼,後門進虎,一番辛苦到頭來卻為你作嫁衣裳!"

"謝了。"雪芳一揮袖,眼裏已徹底沒有這個人。

寶月樓上下亂轟轟的,尚隆一陣心煩,"亂什麽?著火嗎!"

眾人立刻停了手中動作,雪芳連忙恭敬跪下行過伏禮,"陛下萬安。臣妾瞧著寶月樓狹小,怕陛下住著心煩,鬥膽將陛下的物品搬回原來的寢宮,"雪芳瞧了一眼尚隆的臉,見他沒露出絲毫責怪,又補充說:"陛下請放心,所有物件皆由臣妾親手整理,斷不會有失。"

"很好。"這種事情尚隆懶得過問,雪芳一向最會揣摩聖意,所以,很好。他剛要走開,見一宮女正在搬動牆角的繡架,不知怎的忽然暴怒,"混帳!",一掌將那宮女打翻在地。

眾人立刻惶恐的齊刷刷跪了一地。雪芳幾步上去也給了那宮女一記耳光,"不是告訴過你們除了陛下的私人物事,其它一概要維持原狀嗎?還不滾出去!"

隻是簡短的發了點脾氣,卻讓尚隆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他靠著梳妝台坐下來。血雲紅還放在台上,他打開來,依舊是嶄新的,無人用過。這讓他湧起一股無法抑止的渴望,分外的想捉住一雙手,親手將豔麗的紅色染在光潔的指甲上。他突然一把拉過雪芳的手,雪芳嚇了一跳。但他隻是看了一眼,將血雲紅塞進雪芳手裏,便鬆開了。

"謝陛下賞賜。"雪芳雙手接過,但自己的指甲已染得工工整整,她揣摩了一下,躲在一邊用小刀將原來的顏色細細刮去,再工整塗上血雲紅。"陛下滿意嗎?"她伸出染好的十指。尚隆喜歡女人收拾整齊後覲見,妝扮散亂的女人他不會宣召。

但其實,尚隆喜歡散了頭發暈了紅妝的嫵媚,那樣給了他親手點胭脂的機會,描紅的結果卻是胭脂都吃進自己肚裏去,尚隆不自覺的挑起嘴角笑了。

他驀然警醒,看見雪芳向自己伸著十指,血紅的顏色象吞噬的血口,喊著殺戮。他立刻扭身走出寶月樓,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花的海洋,到處翩躚的都是她的芳菲。她確實是個鬼,糾纏不散,縱然將情揮劍斬斷了,昔日的冷靜也已不在,隻有一遍遍做著恍惚的夢。所以尚隆恨她。

雪芳的十指在風中涼了。她其實也有一點哀怨,但自己已作了贏家,對徹底輸了的女人該多點大度。尚隆一心留著寶月樓作念想,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比起他左擁右抱佳麗三千,自己這個王後的麵子上還好看些。她這樣半帶無奈半帶興奮的想著,被送入了洞房。

紅燭高照,雪芳細細瞧著鏡中麗顏,婚禮是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當真一點不假。她忍不住對自己笑了,竟然輕輕哼起調來——"理紅妝,柳眉長……"她立刻住了口,因為尚隆的臉忽然出現在鏡中。

尚隆遠遠靠在門扉上,"非常時期一切從簡,委屈你了,等、等洪水退了,再……",他覺得所有的婚禮都鬧哄哄,無聊得緊,所以不再說下去。

"能與陛下共患難是臣妾最大的榮幸。"雪芳躬身行了禮。

"你,很好。"尚隆平淡的說。雪芳確實是個不錯的女人,有她獨特的體貼,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非常適合王後的位子,早該立她為後才對。尚隆望著雪芳鳳冠霞帔含情而立,春風桃李香的豔麗,這樣想著。一點也不象她,分不清輕重,不懂得世界,也不懂得我,甚至——不懂得愛情,隻是個笨女人,再怎麽改造也沒有國母的尊榮,不過如此,如此而已。真的隻是個小女人,一個對世界蒙昧的小女人,是那種、那種——尚隆不知自己的眼睛一瞬間放射光彩,那種——讓你一眼望到她,不禁讚歎世界美妙,慶幸上蒼將自己生為男人的女人。

雪芳遠遠站著,她不準備主動迎上去。她現在是一國之後了,王後該有王後的矜持和風範,不可輕佻。而且,她不象那個女人,老遠見到男人立刻踢著小腳迎上去,大庭廣眾下也敢率性與男人擁吻,那種女人,即使隻作夫人,也有失夫人的尊貴。

兩人就這麽遠遠對望著,紅燭漸漸燒盡。雪芳漸漸不自然起來,那雙眼睛明明望著自己,她卻覺得象望著一件盆景。

"盆景藝術,一根木不是木,是一棵鬆,一堆石不是石,是一座山,小小盆景,微縮了的世界萬象,可謂既精致又大氣,匠心獨具。但,好好的植物人為扭曲了生長,我瞧著不舒服。"尚隆如是說過,所以他房內從不擺盆景。

"你休息吧,我還有工作。"尚隆轉身走了。

"陛下!"雪芳想追出去抓住他的衣袖,但她沒有邁步,她是一國之後了,不是什麽樓裏會對男人主動發出邀請的女人。

尚隆走到六太屋外,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進去,席地坐在石階上,仰頭望著晦暗的天色。我瘋了嗎?美色當前,卻毫無興致。千萬人在等待著我,我卻無法做出任何決定。我真的還活著嗎?還是已如同六太口中的幹屍?

房裏傳來六太嘻嘻哈哈的歌聲——"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哈哈——"

尚隆勃然大怒,一腳踢開六太的房門,"你有病嗎?"

"瞧瞧,這是誰來了!哈哈——春宵一刻,你要跟我芙蓉帳暖嗎?哈哈——"

"笑吧,盡管笑個夠,五百年裏你不就愛坐在一邊看我的笑話!"尚隆氣得發抖,"可我有什麽辦法?你若肩上擔著一個國家,就會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麽比國家更重,我若不如此,便無法取信天下,你以為我願意如此嗎?犧牲了我的愛情、愛人!甚至連自己的骨血都不知道該不該認、能不能認!"尚隆雙目一紅。

"我並沒有說你錯了,"六太立刻止了笑,臉孔已嚴肅,"你如此大義滅親著實讓人欽佩。可是,什麽輕?什麽重?難道一個人的幸福就不是幸福?就該比千萬人的幸福分量輕?誰說為了千條命犧牲一條生命就理所當然?這世上有些是不該放在秤上秤量的。你英雄男兒,當然要成就天下,不能兒女氣短,但——"六太落了淚,"你欠她幸福。"

尚隆呆坐了一陣,嗬嗬苦笑出來。"為什麽我不是個乞丐、小賊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把她讓給利廣不就好了。你既然愛她,為何不積極些,我們君臣一場,我會讓給你的。"

"你讓過誰呀?"六太哼的笑了一聲,"如意夫人還不是別人的妻子,你會讓誰呀?"

"如意算什麽?"尚隆高叫道,"天天隻會照鏡子的女人!"他又立刻頹喪了,"其實她有什麽錯?一切都是我的過失!"

"不是你的過錯。是天意如此。"

"鬼才信天意!"尚隆咒罵了一句,伸手捂住了眼睛。就算看不到她又如何?即使將她殺死了又如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自己隻會在彷徨與折磨中瘋狂,繼續失道下去。可是,他不能將在自己手中毀壞的國家丟給下一位王收拾,他不恥!他當機立斷,"我後悔了。六太,用你的靈力,讓我忘掉她。"他說。

六太看著他躲開的臉,真的冷笑起來。"原來你是個懦夫!你不敢直麵你的感情嗎?找不出兩全之法嗎?枉她愛你一場!"

"六太,這是王命。"

六太跑出去半天,再次回來時,隻說了一句:"如你所願。"

六太將手放在尚隆額上,隻在那時,尚隆的眼神忽然由剛才的決然變得迷蒙了,大力抗拒起來,六太加重力道,他痛得大叫一聲,昏死過去。遠處,寶月樓燃起熊熊烈火,染紅了漆黑的夜空。

"我睡了很久嗎?"尚隆問。

"不,隻是作了一場夢。"

 

4

我來到太境湖舊址,曾經歡愛的小屋被發光的結界包裹著,仿佛一葉扁舟在巨浪中飄搖。我推門進去,爐膛裏的灰還留在裏麵,我縮在冰冷的床上半夢半醒的睡了。每當風吹動門扉,我立刻跳起來,以為他又會象那日一樣頂著鬥笠,披著蓑衣,斜風細雨中歸來,打開門卻隻看到無邊的風雨,送來八色七色花的絕唱。

我貼著床沿靜靜坐下去,時間從身邊飛快的流逝,我等待著死亡。忽然的,小腹抽動了一下。我將手貼在腹上,感覺到了新生命活力的心跳,那一瞬,我快活的笑起來。即使他已不能愛我,可是他愛他的女兒,孩子不是我生命的延續嗎?那和他愛我又有什麽分別?這樣幸福的想著,爐膛裏的火燃燒起來,將一屋的寒冷驅散了。

叩門聲終於響起。我急忙打開門,六太站在門口,他沒有笑。我喜歡他任何時候都洋溢著微笑的臉,此時尤其期待,他卻不對我微笑。

"別再等了,他不會來。"

"嗯。"我低下頭。他夢中能來已足夠了。

"他娶了雪芳。"

"嗯。"他心裏娶我已足夠了。

"——",六太頓了半天,終於甩頭一狠心說道:"他封印了記憶。"

所有的聲音都靜下去。我什麽都聽不到,隻牢牢盯著六太,從他的唇形中讀出一句話,"他已忘記你。"

"是、嗎?"這句話就有些可笑了。他要殺我,我沒得怨,他不再見我,那是天之願。可他現在竟然悔了!將往昔的點點滴滴統統擲回我的臉上,讓所有全部逝去成空,以最徹底的方式告訴了我一切都是錯誤,甚至、甚至連他的骨肉也不認了。這段情,他竟然悔了!悔了!悔了!他選出這種方式怨恨我!

我忽然想起初會時白色燈塔下的沙灘,無邊的霞彩,沙灘上印著我們交錯的腳蹤,海鷗聲中我唱著心底的戀曲,我愛,他幽幽的低著嗓兒和。為何那日不交抱著往波心裏跳,絕滅了這皮囊,好叫彼此的戀魂如璀璨的雙星掛上天堂,悠久的逍遙!卻如今形單影隻,哪裏尋我的家?——隻有莽莽的天涯。

我衝出去,我要站在燈塔上,繼續做我的夢想,將一切重新寫過,這次——這次——我會火熱的主動對他說——"我愛你!",一千遍!一萬遍!直到他再聽不見世界上其它聲音。

"月姬,"六太一把將我抱在了懷裏,"我送你回蓬萊去。你瞧,"他從懷裏取出一顆碩大的藍色寶珠,"任何封印或者契約束縛碧雙珠都可以除去。我們現在就回蓬萊,回故鄉,回家。"

"——"我尖叫著發瘋的撲打著他,"放開!我不要!我不要!"

"月姬,讓我照顧你,我會給你比尚隆多得多的愛,百倍千倍千萬倍!"六太流著淚說。

我呆呆望著六太,似乎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噩夢,伸手碰了一下他濕漉漉的臉,"六太,你在哭嗎?人為什麽會流淚?"我一瞬間有些恍然,那個人總是以各種花招哄我笑,我卻一直在哭,其實我不該哭,因為那時的我根本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不會讓人覺得痛,隻是空。

"臨死能悟不算晚吧?"我笑起來,其實現在我真的該哭一場,六太卻先我一步哭出來,所以,笑剩下給我了。"六太,謝謝你,可是我是個自私鬼,不是值得你傾心付出的好姑娘。從頭至尾我都是錯的,我以為我是最理解他的人,最有資格與他朝夕相伴,其實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他,全部都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讓他愛我。我潛意識裏其實一直想毀了他的國家,以為那樣他就可以全心來愛我了,我從來沒有真正明白過他,你才是最知他的人,明白他的偉大,也理解他的渺小。這場如同赤腳踏刃的情,現在結束了它,也不錯。"其實笑也很累人,所以,我也不再笑了。

天空中浮雲掠過,大雁南去不留餘聲,因為空了,似乎一切都變得雲淡風輕,"我總算看清了自己的心,其實我從未懂得愛情,我其實也並不愛他,隻是、在、愛著——愛情。"我又貼著床沿坐下去,"六太,我就是這樣的妖魔,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你瞧見了,我連半份愛情都經營不好,如何能奢求你的千百份?"我掏出珍藏著的玉蝴蝶遞還給他,'蝶雙飛'幾個字此時仿佛預言家的嘲笑,"六太,謝謝你,你的心意我非常感動,但我無法回應你的感情,因為我不是美麗的蝴蝶,我是,一隻醜陋的飛蛾。"

蝴蝶美麗,是為了愛情;飛蛾為了撲火,隻需要醜陋。

六太沒有收回玉蝴蝶,"我不要你回應,隻想送你回故鄉。即使他已將一切忘卻,諭旨已下無法更改,到時還會有人奉旨來殺你。這場洪水舉世震驚,王母專門派了犬狼真君來佐助,更夜一旦決心除一個魔,絕對會一直追到天邊。信我,他不會再來了,不要再等下去。"

"我信你。"我說,"但我不是在等他,我,隻是,愛上了——等待。"

風起桂花落,我仰頭望著凋敝的枝頭,將一切畫上結束。

"延台輔,請回吧,去輔佐他建立一個任何人都為之自豪的國家。以你的立場,不該來這裏的,我也再不見你。"

我不知道六太是帶著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心情離開的,我隻知我一直在傷害他,我除了傷人,其實從未有過使人幸福的力量。我撲倒在爐膛邊,想汲取一點溫暖,但火已熄滅,再不會點燃。

"您不該坐在泥地上,象您這樣的仙子該被鮮花簇擁了倚在白玉床上。"

我抬頭向黑影望去,是帷湍。但今天似乎所有人都變了,不隻是六太一個人,此時帷湍的臉上沒有平日他看向我的鄙夷。

"何事?"我問,依舊坐在地上。

他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這是我家傳之寶,今日特來獻給夫人。"

我不明白他,他一向討厭我,更不會討好任何人。我沒有動。於是他主動打開錦盒,裏麵是一隻樣式非常古舊的銀釵,卻如同新的一樣燦燦奪目,透著古怪。他送我首飾做什麽?

"這是由上古第一神匠打造的,"他解釋說。

"很貴重。"

"夫人真的見識不多,"他笑了,"夫人不知景台輔手中的滅神劍嗎?遇神殺神,連一點小小的擦傷也無法愈合。滅神劍與這銀釵同出一手,這釵頭當真銳利的緊。"(參見《鳳翔萬裏》)

"延王的諭旨定在月蝕夜處決我,你來早了。"

"夫人對國事一點也不明白,我並無監斬權,隻是擔憂陛下,他雖然現在忘了您,但以夫人之貌,說不定陛下哪天不巧再見到您,還會墮入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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