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黑夜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卻不知夜已悄然降下
誓言與劍戈啊
請你教我選擇方向
1.
我從未如此近的端詳過他的睡臉,他睡得很沉,警醒時剛硬的線條此時都舒展開了,沒有任何表情,空白天真的一如嬰兒。我真的提供他一處休息的地方了!我高興的想,忍不住伸手想撫上他的臉頰,又怕吵醒了他。
這時,恢宏的景陽鍾聲一聲聲由遠及近傳來,早朝時間到了,他立刻動了一下。我嚇得連忙閉上眼睛裝睡,他若是知道了我整晚都這樣看著他,那可真羞死人了。聽他模糊的對外麵喚了句:"來人,叫他們別敲了,吵擾夫人休息。"
我終於耐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好哇!"他在我臀上擊了一掌,"裝睡!欺君要判死罪!" 他帶著一種女人永遠無法理解的眷戀和深陷,再次熱烈的侵入過來。
偏這時,景陽鍾停頓了一下後,更大聲的噪起來。
"該死!"他詛咒道,湧起極度被打攪的不快,"見鬼的誰這麽大膽,把社稷鍾當耍猴的鑼敲!"他斯磨了一會兒,雖不肯離去,仍艱難的撐起身,"今日朝中必然有事。"他剛要離開,又嘻笑著轉回來,手裏拿著個提線木偶,“象不象我,嗯?壞人,壞尚隆!”他操縱著線,讓木偶打了自己幾個耳光,然後把木偶塞進我手裏。
尚隆走到景陽鍾下,見是帷湍提著鍾錘當當敲個沒完,敲鍾的內侍嚇得哆哆嗦嗦站在一旁。
"加把勁兒,敲爛它。"
帷湍一回頭,見延王背著手站在身後,哼了一聲,丟去鍾錘,一張臉漲得通紅,"陛下不是要為美人廢社稷鍾嗎?我敲爛它又何妨?"
"無防,誰敲爛誰賠。"尚隆洋洋自得的抬腳跨進大殿,端坐在玉座上。
這樣的早晨,簡直象山中鮮果釀造的甜酒,酒未醉人,那沁人心脾的酒香卻先一步將人熏倒了,輕飄飄的,可以一直飛上雲端,似那'雲中神'。他嚴肅的端坐於上,卻不知自己嘴角一直噙著笑,早已將他的心事完全泄露了。一切從此都會不同吧?是的!他高高俯視著黑壓壓三呼萬歲的群臣,湧起一股豪情萬丈的開拓渴望,雖然還未開始,他卻已覺得勝券在握了,似乎可以望到大雁國千年後的未來。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帷湍口快,已一本奏上來:"嫿月夫人當眾折辱朝廷重臣,現秋官長朱衡已掛印辭官,請陛下速速追回朱衡大人,並嚴懲嫿月夫人,莫因一時美色所惑,寒了百官忠誠之心。"
老塚宰白澤連忙將朱衡的書信呈上。
尚隆打開來飛快掃了一眼,不禁會心一笑,遞回給白澤,"念給大家聽。"
"臣輾轉反側,深覺受陛下知遇之恩數百載,卻未有一刻明君心,未有一刻知天下事。上不明天道,下不曉人道,臣之大罪也,有何麵目再見聖上?幸得嫿月夫人一語點化,臣此去當踏遍千山,察我天朝萬象,修明德之身,待圓滿之日再返朝廷,以報聖君深恩。恭祝陛下與夫人早結連理,恩愛千秋。"
"朱衡真我大雁肱股之臣啊!"尚隆讚歎道,"你們誰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他一揚手,示意再不對這件事深究,"春官長,六月中可有吉日?"
"不知陛下需何種吉日?"
雖然一本正經的坐在朝堂上,尚隆還是忍不住洋洋大笑出來,響亮的說:"我要大婚了!你們將有一位絕倒天下的王後!"
"陛下!"帷湍一驚,竟然砰的站了起來,"冊立王後何等大事!為後之女須出身名門,胸懷天下,聰慧賢德,大度持重,才可輔佐我王千秋萬載……"
"我並沒有問你們的意見!"尚隆已板起臉,"如果你們覺得勉強,那就勉強著好了,我不僅要勉強你們,我還要勉強月姬答應!"
帷湍砰的又跪回去,伸手掐了一把成笙,卻見成笙隻顧低頭摳磚縫,其它人更不言聲,片刻間新秋官長已經走馬上任,早朝頃刻散了。他氣呼呼一把揪住成笙,"你怎麽回事?"
"你沒看見大王要發火了嗎?他整年笑嘻嘻的,但真發起火來,誰受得了?"
"你怎麽現在反倒象那些個鼠膽小臣?"
"不是我膽小,封夫人那天,我頂過嫿月夫人一回,結果被我夫人訓了一頓,說我不是那女人的對手,要我少攙和這事兒,我夫人的話會錯嗎?"
"又是婦人之言!"帷湍罵了句,"好,我問你,你認為那女人能母儀天下嗎?"
"不能。"
"那為何不阻止陛下?你的忠心哪兒去了?"
"你沒看見連白澤大人也沒反對嗎?那女人進宮的頭一天,白澤大人就說了,那女人的眼睛隻看著大王一個人,其它什麽都容不下,任堅如磐石的心也要溶化在那樣的眼波裏,誰也阻止不了,大王遲早會立後。瞧,多準哪!"
"整天都是別人說,你自己的意見呢?"帷湍大為不滿。
"我的意見就是——隻要大王沒被迷昏頭不就行了,看他的樣子還不至於,隨他去吧!再說,一個嬌嬌女能玩出什麽花樣?你很怪!是不是以前跟嫿月夫人有什麽深仇大恨?緊揪著她不放。”
帷湍驀地一驚,鬆開了扯著成笙的手。成笙抖了抖大袖子,出殿去了。
2.
宮女說一大早朱衡夫人就來了,知我和尚隆正在休息,沒敢打擾,留下一整套繡線,便小鹿似的快活的蹦跳著走了。
"什麽事這麽高興?"他進門問道。
"得了好禮物。"
他掃了一眼繡線,"這麽容易滿足可不好,不想向我要別的嗎?想到什麽隻管開口,蓬萊玉枝,佛前石缽,我都給你找來。"
我心裏一酸,為何他想到的盡是這些?繡線固然價廉,朋友獲得了幸福才是最好的禮物呀!他是真的不知,還是已麻木?
"想不到什麽特別的,不必費心。"
"月,"他低喚一聲。
我渾身一震,抬頭望向他,隻這一個字竟讓我的淚滾落了。隻在他懷裏,我不是烏號城裏毀滅親情的月姬,不是千金一笑樓中終年賣笑的月芽,不是任何任何我不想成為卻無可奈何的月魔,隻是他特別的一個——'月',便是他隨手丟給我一塊路邊石,在我眼中也是天下至寶。
"委屈嗎?"他擦去我的淚,"全當為了我吧,忍些委屈好嗎?作我的王後好嗎?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全都陪在我身邊好嗎?你是我找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寶石啊!"
"作王後怎是委屈哩!我傻了嗎?"我甩去淚水笑道。
這樣的笑容一向是尚隆的最愛,那上揚的眼線一改她寧謐的氣質,金色的眼瞳散射出莫可名狀的神秘光澤,帶有一種特別的挑逗,妖媚如精靈,讓男人全身的肌肉都顫動起來,刹那間便魂為之奪了。古人雲:'一笑傾城',誠不欺我!
他舒了口氣,笑起來:"今天早朝六太竟敢曠掉,前陣子瞧著他挺積極,真需要他時卻跑沒影,可惡!"他牙縫裏罵了一句,"若有他支持,你的地位會穩固許多。朱衡走得太快,僅一封書信不能打消大臣們的疑慮,對你很不好。再加上本來就有些亂七八糟的閑言碎語,甚至有人以你的眼睛大作文章。"
"眼睛怎麽了?"我打了個寒顫。
"春官府的閑人說——金色是麒麟的專有色,這世上沒有凡人的眼睛會生成金色,除非天神,要不就是妖魔中的王族。"
"你——相信嗎?"
"無稽之談!你有父有母,身世再明白不過。"
"你找我?"六太慢條斯理的走進來,"什麽事?"
"婚事。"
我臉孔一熱,心裏咚的一下,亡命似的飛逃出去。別的姑娘家是不是在討論自己的婚事時都坐在一旁呢?我是不是該坐回去?唉!我也不知道,要是知道就好了。真煩惱。
尚隆笑嘻嘻望著飛奔而出的月姬,呆了好半天,一扭頭,見六太尤自癡癡的望著她去的方向。
"嗯,"尚隆咳了一下。六太立刻回過神。
"喜歡嗎?"尚隆狀似不在意的問。
"這宮裏的正常男人,哪個不喜歡?"
"我又沒說什麽,你幹麽這麽急著撇清?"尚隆不高興的哼了一句。
"我也沒說什麽,你幹麽急著要我撇清?"六太立刻頂了回去。
"所以你恨不得殺了我吧?"
一時間冷了場。
尚隆百無聊賴,隨手拿起桌上的木偶噙著笑玩起來。
“嘿,你多大了?”六太譏笑。
“二十四歲。”
“你是不是漏數了百位數?”
“我就是二十四歲,永遠二十四歲,永遠年輕!”尚隆說完就覺得自己象個傻瓜,二十四歲,對於一個男人,實在是個不成熟的年齡啊!因為不成熟,所以渴望領略人生,而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你會支持吧?"尚隆問。
六太沉默了好一陣,"你讓她去跟宮裏的女人們廝殺,她去了;你讓她昂著頭直麵群臣,她也去了。你把她改造成一隻刺蝟,整天張著尖利的刺,卻不看她在刺向別人時,自己先血肉模糊。她根本沒有你以為的堅強,之所以能在這玄英宮裏站住腳,是因為她對你的執著。她已被你改造得麵目全非,再不是剛入宮時那個淩駕凡俗的仙子。她樣樣依著你的意思,看著你的臉色,你隻顧滿意的大笑,她需要什麽你根本不知道,恐怕也從來沒想過要去問吧?"
"怎會沒問過?她向我要八色七色花,你讓我上哪兒給她找去?"
六太砰的拍了一下桌子,茶杯震得翻倒,水灑了一桌,"你還不明白嗎?你還不明白嗎?"六太冷笑道,"哼,她怎麽會愛上你這種人呢?既無口德,又無品德,虛偽、狡詐、陰險、庸俗……沒心沒肺透頂!你怎麽不反駁?"
"我該怎麽做?有時我真覺得自己像個初入情場的毛頭小夥子,麵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束手無措。"
"關心則亂,你——用心了。"
"即便我如此用心,為何她依舊歡笑時眼中流露著哀傷,竟象是在怕著什麽。六太知道吧?能告訴我嗎?"
六太又不說話了,隔了好久,"你的整顆心都用上了嗎?看看你周圍,有的女人看著你的錢袋,有的女人看著你的權杖,即使雪芳這樣聰慧明理的名女人,愛的也是你頭頂的光輝。她要的是什麽?你仍然不明白嗎?"六太嗤的笑了一聲,"你可真讓我瞧不起你了。她要的不是世上沒有的奇花,僅僅是你這個人,和你完完整整的感情!你若真明白了,何必讓她做不喜歡的事?什麽一國之後的尊榮,誰稀罕?好好愛她,回給她幸福吧!"
六月的北國雁不很熱,蟬卻已爬滿了樹,一聲聲'知了——知了——'的叫著。
我下了寶月樓,見帷湍候在外麵。
"尚隆和六太在說事情,大人過會兒再來吧。"
"請夫人對大王和台輔使用敬語。"帷湍硬生生斥責道。
我不再理會他,在樹蔭下坐下來。午後的風一絲絲柔緩的吹來,我迎向風,讓那如情人般的撫摸劃過臉頰,這種細微的觸動使人仿佛依舊沉在夢中。蟬還在聲聲唱著他們盡曉天下的歌,他們到底知道了什麽呀?知道了我此時有多快活嗎?我是他休息的地方了!我望著蔥鬱的樹冠禁不住笑出聲。尚隆若是看到了我此時傻笑的樣子,會取笑我吧,還是象往常一樣,呆望著我的臉陷入深深的癡迷呢?我這樣想著,不禁又笑了一下,驀然發現帷湍還站在原地沒有離開,帶著一種痙攣的表情望著我。
我大驚!那樣的眼神我實在見過太多了,卻絕沒料到會出現在帷湍這種清心寡欲的人眼中。我立刻站起來,奪路回樓。路卻先一步被封死。
"你'不能'碰我!"
"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抹布,男人用過就丟。"他聲調裏帶著莫名的高亢,緊緊盯著我,鄙夷的諷道,揪起我的下巴,強迫我正視他。
我伸手試圖從身上摸出任何尖利的東西,可以讓我用來刺向這個人,卻連隻金釵也沒有。我用力扭開頭,卻掙不脫他的大手,我閉上眼睛。
"他會殺了你!"
……
"你以為我真是傻瓜?不明白八色七色花的意思嗎?可無論我怎麽變著法兒的給她幸福,她就是不幸福!"尚隆懊惱的吼道。
"哼!你怎樣給她幸福了?拎著她四處炫耀,這就是你的方式?瞧你那流口水的蠢樣,真恨不得一拳揍上去。"
"她本就是能讓擁有她的男人驕傲的真女人,我為何不能炫耀?六太,我不會放手,你沒有機會。"尚隆受了挖苦,不怒反笑了。
卻見六太沒有回應,突然疾步奔到窗前,一個縱身跳出窗去。
忽然間風過,六太已擋在我身前,抓著帷湍的手大力推了出去。帷湍大夢方醒,一臉的震驚,完全被自己嚇住了,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
"月姬回房。"尚隆森寒的說。
我心中狂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趕我走?我又不曾做錯!那人如此辱我,為何不讓他當著我的麵受到懲罰?我望了他緊繃著的臉,快步回到房裏。
尚隆一腳踹在帷湍胸口上,帷湍也不躲閃,挺身受了,吐出口血,重重在地上磕頭謝恩。
"從今日起,不得靠近寶月樓百步。"
"覺得委屈嗎?"尚隆走進來問。
我低著頭,搖了搖頭。
"那為何不肯抬頭看我?"他歎了口氣,再開口時已都是血的味道,"他若真更進一步,我必殺了他!"
"我瞧見了,剛才你的劍彈出了半寸。我明白的,你不必向我解釋。"
"即使你明白,我也一定要明白說出來,這是我的心意,半點委屈也不願你受的。"他抱著我安撫了半天,歎了口氣,"《大雁律》高懸在國門之上,是這世上最冷的東西。與其說它是用來束縛天下百姓的,不如說頭一個約束的是我這個王。法律不能向權力讓路,因私濫殺的王無法坐天下,我雖貴為一國之君,也有我不能的事情。帷湍是開國元老,幾百年來功勳卓著,從無差錯,這樣的功臣,他的顏麵還是要維護的。這件事就此過去吧,怎樣?"
"我讓你為難了?"
"沒有,"他說,"好啦,若是不生氣了,就抬頭笑笑吧?"
我笑起來。於是他放了心,又仔細瞧了瞧我的臉,站起身走了出去。
3.
我覺得好累,趴在繡架上歇息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背心發涼,扭身一看,六太站在陰影裏冷笑。
"這樣你就知足了?這樣你就滿意了?"他大吼道,怒極攻心,一掌將桌子擊得粉碎,"他在玩兒手段!兩邊各打一耙,兩邊各護一半,他在對你玩兒中庸的手段!"
"中庸有什麽不好?每個人都顧全到,每個人都高興。再說,並不是什麽人都能玩得好中庸之術的。"我避開六太淩厲的眼睛。
"你被愛情衝昏頭了嗎?"六太上前一步斥問,"說什麽不能濫殺,此刻大仆怕是正在將知情的宮女殺掉。說什麽維護功臣的顏麵,根本是他自己丟不起這個臉!哼,五百年裏,他的那些個齷齪事,樁樁件件,我瞧得多了,什麽不知道!你以為他真的虛懷若穀、禮賢下士嗎?也隻有新進官員會這麽認為,老臣們敢直言是因為知道他喜歡擺大度之君的樣子,樂得明君名臣兩廂成全,隨聲附和罷了,呆在宮裏越久,膽子越小,越是怕他。他眉毛一皺,滿朝文武誰不膽戰心驚?真正有膽色的大臣,也就那麽幾位,即使是他們,也不敢真正挑戰他的權威!朝中朋黨林立,政見不一,幾百年來爭執不休,他哪個黨都支持,說什麽'納百家言',根本是他在分化勢力,搞權力製衡,讓各派誰也摸不透他的想法,誰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漫不經心的外表是用來騙人的,他討厭別人刺探他,討厭別人看透他的心思,誰敢這麽做,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斬首,我瞧得太清楚了,所以他不喜歡我。幾百年來他一直在作戲,作一場叫作'明君'的戲,演技精湛得連他自己也騙過了!"
"你知道什麽?憑什麽這樣說他?"
"我當然知道,因為他是我選出的王!"六太嗬嗬冷笑,越笑越幹澀,"我從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他會使雁國強盛,史無前例的強盛,也會將雁國一朝毀滅,因為他的眼睛——野獸的眼睛!裏麵都是欲望,漆黑無盡的欲望,什麽都想要,什麽都要得到,玉座、王權,天下臣服在他腳下。當時他雖國破家亡,但即使我不將雁交在他手上,他也能自己打出一片江山,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放棄,因為那國家太小太陳腐,毀與不毀無關痛癢,他要屬於他自己的大國,不要他父親的城邦,他要的是象雁這樣廣闊的疆域,太陽照得到和照不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國土。當今雁為什麽強盛?不是因為他昌道天下、萬民豐稔,而是他的野心,他要千秋霸業,無人可比!你以為他為什麽天天練劍?太平盛世為什麽駐軍百萬,足足比鄰國多出好幾倍?因為他太好戰,他是海盜之子,掠奪溶化在他的血液裏,雁仍不能使他滿足,'國家不應被恒久不變的疆界束縛啊,慶若納入雁的版圖,在我的統治下早昌盛起來了。'這就是他說的話,他看著鄰國的土地,忍著侵略之心,眼紅得快要發瘋!他這個人是天生的王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統治別人,一日不手握王權便不能活!"
"無論手段如何,天下富足,萬民歡愉不就夠了嗎?他這樣做,定然有需要這樣做的道理。你既然選擇了他,為何不能相信他,追隨他?"我尖聲反駁,"管它黑貓白貓,能逮到老鼠就是好貓,連天帝也不在乎,你對我說教這些幹什麽?政治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在乎的僅是他這個人,在別人麵前他是一國之君也好,便是乞丐、小賊又怎樣?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意思!"
"什麽關係?"六太冷哼一聲,從架上取下一架海客進貢的天平,啪的置在桌上,隨便丟了兩樣東西在托盤裏,天平的兩頭劇烈擺動起來。"意思就是——這世間沒有任何兩樣東西是等重的,杠杆擺動得再劇烈,也終有一頭要沉下去!"
他話音剛落,啪的一聲,天平已停下來,沉下的盤裏放著尚隆的印簽,上麵雕著張牙舞爪的龍和錦繡山河圖。
我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執著剪子,不知什麽時候,竟將剛完成的一大幅繡品剪得七零八落,慌忙間丟去剪子,剪子戳在腳麵上,血立刻湧出來,染紅了白襪。
"你是他的麒麟啊!你的忠誠心哪裏去了?",我也早已五百多歲了,時間對於我不再流逝,歲月已成空幻,隻有眼前的人是真實的,我蒼老的說:"你不是曾經祝福過我們嗎?為什麽不有始有終的祝福下去呢?"
"我從不盲目信任。在我心裏,你永遠高於麒麟的忠誠!"六太大聲傾訴著,抬手拿起印簽重重摔在牆上,大吼道:"我後悔了!我把你讓給了一個我不想讓、不該讓、不值得讓的人了!"
他流下淚來。
"那如意夫人當年也榮寵一時,不過是因為她兄弟殺了人,被判了斬監候,她偷了禦用信箋給秋官寄了封豁免信,反被秋官一道禦狀告上來。那麽個百年難出的尤物,端莊時如國母,解語時如巧婢,呼天搶地的告饒,任誰瞧了都心有不忍,他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就叫成笙拖出去殺了,禦書房的銅匾就是那時候立下的。現在想來,他對如意夫人也並非寵愛,他隻是適時的需要一個靶子,故意扶植起一個寵愛對象,給她機會犯錯,好達到他殺雞駭猴的目的。一旦他知道了你族裏人五百年來做出的那些事,你以為他會如何?你覺得他對你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幾分貪婪的占有欲?你要我相信他,可你對他又有幾成相信?"
夜不知何時落下了,將萬物籠罩在它漆黑巨大的魔掌中。六太趴在窗台上,向黑暗中望著,很久不曾動,夜的暗將他俊朗的輪廓都模糊了。
他長長歎了一聲,"他回來了。月姬,你不屬於這個世界,走吧——"
我慌忙擦淨眼淚,揮袖出去,月光閃過後,房中的淩亂頃刻恢複原狀。
"我知道他的心太深沉,不是我能透析的。我一層層剝著他心外的殼,剝得我手痛心也痛,有好幾次、好幾次……,我幾乎都想放棄了。你問我對他有幾成相信,我不知道。我連自己的感情也不會分析,怎麽去計算相信和懷疑的數量?感情又如何去定量?六太,我沒有你的聰明,他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於是不停的懷疑,但有一件我從不懷疑——他心裏輝煌的太陽,擁有照亮世界的光芒!無論別人如何褒貶,他一切的初衷,都是為了用他的力量保護天下。六太,他也愛你,在乎你的評價勝過所有人,所以,給他一句讚揚吧?他視你為朋友、兄弟!"
"你這麽說有什麽依據?"
"你以為他為我拔出半寸裂天劍我就滿足了?他就是當場將帷湍剁碎了,也不過是替我出口氣,滿足了一下我女人的虛榮心,我又怎會因此而幸福?我看到的是他眼裏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自責和痛苦。他是天下人叩拜的王,我是什麽?——一個被天唾棄、苟延殘喘的魔。他如此為我,我還多求什麽?六太——,你的心我早明白,可是,還是請你成全了我們吧?"
六太聞言雙目一紅,“我園子裏的桃樹結果了,昨天,我本想邀你一起數果子,現在——再不能夠了。”他扭頭踉蹌衝了出去。
4.
"腳怎麽了?"尚隆一進樓就問。
我一陣慌亂,"沒、沒怎樣,不小心而已。"
他看向我的手,我立刻一驚,手裏還攥著剪碎了的繡品,皺巴巴的揉成一團。他歎了一口氣,彎下身拾起我的腳,仔細檢查著傷口,"怎麽會這麽不小心?"
尚隆口中這樣說著,腦子裏卻有個小鬼的聲音尖細的冒出來,"瞧,她終究還是受到傷害了。其實你也氣得快昏了,幹嗎不殺了那個混蛋,他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對你的女人出手,你的臉麵往哪兒擱?"
——臉麵事小,國事為大。
"不就一個大臣嗎?雁國人才濟濟,再找一個不就得了。"小鬼說,"愛人卻隻有一個,不是說要給她幸福嗎,卻為何讓她不快樂?"
——可不是嗎?她不快樂,我又如何能夠快樂?尚隆有些眩暈的想。
"對,現在就去殺了他。"小鬼尖利的慫恿道。
——對!殺了他!
尚隆猛地站起來,心中一震,大叫道:"昏聵!我是五百年的明君!"
小鬼立刻消失了。
尚隆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正緊握著劍柄,劍已出鞘,手心掙紮得都是汗。其實自己早明白,月姬從雲端降下走入凡塵,從仙子蛻變為熱情動人的女人,越來越嬌媚的風采遲早會引得身邊膽大妄為的人喪失心智。我之錯,沒有預先防範,既傷了社稷又傷了感情。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尚隆,你怎麽了?"我被他怪異的樣子嚇了一跳。
他莫名其妙的笑了,拾起我的腳包紮起來,"這麽滑嫩的玉膚若留下疤可就不完美了。聽著,你若敢讓自己身上留下一丁點傷痕,我就立刻把你趕出玄英宮去!醜女無不想著借增加自己的內在美換得男人的青睞,所以這世上有德行的女子多如牛毛,我稀罕嗎?我是誰?為什麽要委屈自己遷就無鹽?我的女人不僅要靈魂晶瑩剔透,也必須容貌傾國傾城,內外無一不美。"
我連忙將腳縮回裙下,卻又被他緊緊捉住。
他仔細瞧了半天,歎了口氣,"算了,還是不要了。"
"不要什麽?"我急急的問,快要哭出來了。
"不要你作王後,現在這樣已很好。"
"我願意的。"
"可我改變主意了,隻想把你藏起來,"尚隆說道。六太是對的,何必勉強她作不喜歡的事,給她幸福吧!"差點忘了,我還沒正式向你求婚呢!"
他忽然優雅的向我跪下來,將手按在胸口上,流暢的朗誦:"親愛的月,在這些朝露晚霞的日日夜夜中,你是否發現我對你的迷戀已發展成為一種更深刻的感情,我可不可以大膽的把它稱之為——'愛情'?親愛的,你願意嫁給我嗎?"他俯下身,拾起我的裙腳,深情吻下去。
我震驚的呆住了,完全不能言語。他是高傲的一國之君啊!絕不向任何人低頭!現在卻跪在我腳邊!
他笑了,"小嘴張得剛剛好!",已不容我回絕的吻去了我全部的答複。
咳——!頭又昏了,明天怎樣都已無所謂,隻要這一刻的欲海沉淪……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
"去哪裏?"
"蜜月。"
——
太陽升起來,大地黑魖魖的影子迅速向地平線下退去,他懷抱著我飛躍雲端,高高俯視著腳下綠色的原野、巍峨的山崗,漉水在陽光下橫成一道金色的光芒。
"從沒想象過雁國這樣廣大,一望無垠,多麽偉大的國家!"我讚歎道。
"還不夠廣。"他朗朗說,"在不久的未來,腳下的一切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要填平虛海,讓滄海變桑田!我要發展農商,讓雁不僅沒有饑餓,百姓人人富足!我要修改律法,精兵簡政,改革吏治,打開一個新時代!我要太陽因我而升起,永不墜落!我要我的王朝,千世萬代,與天地同壽!"他狂放大笑,縱情放歌——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澹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飆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1】
那一刻,我望著他迎著紅日豪情萬丈的臉龐,忽然想起了雪芳,她是對的,這樣一個男人啊,注定了要揮灑天下,不會被束縛。愛上這樣一個人注定了辛苦,我愛他啊,愛看他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模樣,所以隻得放了他去萬裏翱翔!
他捧起我的臉,"我能做這一切,是因為有你,是你給我新生的力量!你看著吧,我會將一個全新的大雁國呈現在你麵前!"
淚水奪眶。他的理想裏,也會裝下我嗎?他的英雄抱負裏,我也可以容身嗎?他的成就也會分我一份嗎?八色七色花啊——也許在這生動的人間,真的可以找到!
5
婦人急忙和著手下的麵團,大嗓門吆喝了一句:"孩子他爹,把老麽揍一頓,盡添亂,我簡直沒法幹活了!"
"沒見我正忙著給客人找錢嗎?"男人慢條斯理的一枚枚數著銅板,"對不起了,大爺,小本買賣,我這輩子還沒摸過這麽大額的銀子,我給您別處兌銀子去。"
"不必麻煩,餘下的賞你了。"尚隆擺擺手,"難得我夫人喜歡你們造的糕餅"。
這時,幾個小孩子叫嚷著打起來,婦人終於忍不住,火冒三丈的回身一人一掌揍在孩子的屁股上,幾個小孩有的撅起不服氣的小嘴,有的嚎啕大哭,方寸小店頃刻間更熱鬧了。
我望著那張沾滿了白麵、汗流滿腮的臉,恍惚間變成了自己,那種平凡中的滿足一時間讓我陶然若夢。
"幸福的小家庭,是吧?"尚隆淡笑而問。
"嗯,"我將臉埋進他的衣摺裏,忽然有些神傷。
"我可比那男人幸運多了!"他哈哈大笑,"我娘子的刺繡冠絕天下,到時我隻管往櫃台上一坐,手裏數的可不是小銅板角子,而是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啊!真不敢相信,我已是他的小嬌妻了!隨著他走遍大江南北,尖叫著騎在山羊背上穿過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他笑跌馬下;隨他耳聽沙漠駝鈴絕地跋涉,他將最後一滴水留給我;隨他暴雨中操帆在怒海中破浪,聽他雷電中大叫:"我是海盜之子!";更隨他登上皚皚雪山,他對天地縱情呐喊——'我愛月姬——!'山為媒,水為證,山水相伴赴永恒!
"現在去哪裏?"
"雁國第一名勝——太鏡湖!"
我呆了一呆。他——他要去做什麽?
"幹嗎露出這麽一副白癡臉?不知道太鏡湖的故事嗎?"他伸手揪了一把我的臉皮,慢慢講起來——
"這太鏡湖簡直象海一樣大,深不見底,望不到邊,而且,它與別的湖泊截然不同,湖麵平靜得不起波濤,仿佛一麵巨大平滑的鏡子,隻在月升月落時形成高達數十丈的大潮,謂為壯觀,於是命名它時在'大'字上加了一點,因此得名'太鏡湖'。據流傳,某個水性好的人曾潛入湖底,在湖底看到過美麗的人魚,閃爍著月白色的光輝。有關太鏡湖的傳說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我已遠遠看到湖邊的巨石,上麵題著他雄渾的大字——'太鏡豔影'。
他筆直站在湖邊,"說起這太鏡湖,和我還有些淵源。五百多年前並沒有這個湖,那時天下大亂,終年無雨,大地幹涸,莊稼顆粒無收。大湖一夜之間從天而降,湖水清冽,灌溉過的莊稼不需施肥就能大豐收,常喝湖水的人身體健康,寒暑不侵,湖中生長著數不盡的五色魚,味道鮮美絕倫,可稱天下第一名菜。雁國與水量豐沛的慶相比一向幹旱少雨,也不像柳國有豐富的礦產,原是極難有做為的國家,卻因這一個湖而富足起來。太鏡湖畔從此成了魚米之鄉,且風景秀麗,遊人不絕。緊接著大湖誕生,我來到了雁,登基為帝,於是人們說這湖是明君降世的先兆,是天帝有意賞賜雁的禮物,所以又稱'天湖'。"
我望著瀲灩的湖水,一股巨大的悲哀將自己席卷了,幾乎當著他的麵痛哭起來。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蝕,將我一族人從蓬萊卷到這個完全不適合我們生存的世界中,隻能隱身幽暗的湖底,時光荏苒,一渡五百年的滄桑。但此時,他是那麽的快樂,將我也渲染了,忘了漫長的悲痛。
"我們遊湖去吧!",他高興的說,拉著我的手跳進小舟,槳聲響起,嘩啦一聲小舟已駛離岸邊。
尚隆坐在船尾,看她輕柔的偎依在船心。她將頭伏在船舷上,裙子長長的下擺不經意蓋在尚隆的長腿上,那種似距離又相連的姿態使尚隆的心猛然的悸動,分外想仔細看看她的臉,看她明眸善睞的笑容。於是,尚隆停下槳,望向水麵。她的影子清晰的映進湖麵,幽深的水色襯著她白皙細致的臉龐,就像在夢中看見了渴盼已久的迷離幻影,讓尚隆一時間渾然忘我。
她將手伸入水中,隨意輕輕撥弄了一下,鏡麵映現的虛像和鏡後的實體疊影一樣晃動起來。黃昏的景色在鏡中流動著,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在昏黃中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淡抹的水彩畫一般,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世界,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尚隆的心弦不禁為之震顫。
他湧動了一下幹澀的喉嚨,別開臉去,怕自己一時情難自抑立時將她占有。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殘留著晚霞的餘輝,景物的輪廓雖然沒有消失,卻已黯然失色。在他眼中,山川那平凡的姿態越發顯得平凡了,什麽美景都不能惹他注目,但他的內心反倒好象隱隱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於是他又把視線投回湖麵。
高興的是,人影還映在湖裏,身體被船舷擋住了,因此臉部反更加突出出來。景色在臉後流動,使人覺得那嬌好的麵容好象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或者隻是一種錯覺?尚隆看入了神,漸漸忘卻了鏡子的存在,隻覺她仿佛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中。
天色更加昏暗了,船頭燈籠的火光明亮起來。燈火在她臉上浮動著,深沉的湖水淹沒了燈光,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時,忽然有風拂過,燈籠被風吹動,火光閃爍了一下,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餘暉裏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螢火蟲。
為什麽愛上她呢?這般難以自拔的深陷,完全顛倒的迷醉,時常讓尚隆覺得害怕,他不喜歡失控的感覺,怕須割舍的一日真的難以割舍。為什麽愛上她呢?是那日夕陽不小心施了魔法?是她披著白衣櫻花中翻飛的一壇芬芳?是清晨似睡非醒的霧境中香爐裏嫋起的那一縷碧螺煙?還是夢底的幽秘溫存,純潔的靈魂,挑逗了自己冷漠的心,從此像一隻蜂兒,在花心恣意的唐突?
但,也許男人都是這個樣子吧!因為是男人所以要堅強,因為是男人必得擔負責任,因為是男人就一定要有成就,在社會中披著一身的偽裝看過了太多的現實,日落後便格外渴望夢中的一種情感與欲望的釋放,於是縱情陶醉在她製造的幻境裏。她真的是一隻啄木鳥,住進了老樹的心房,把心填滿了,卻讓老樹沒有曾經預料的痛苦,全都是青春的快樂!罷了,為什麽還要私心的為自己計較,理智與情感,沒有人分得清。既然心已經淪陷,就全部給了她吧!尊嚴、自由、快樂、悲傷、孤獨、豐富……我的全部!
他長時間定定的望著湖麵上我的倒影,那種渾然的專注仿佛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漫長時間的流逝。我不敢動,盼他一直長久的望下去,如同我此時專注的望著他的影像。他棱角分明的陽剛映在水波中,斂去了生硬,水將他炯炯的眼中從未有過的溫柔放大了,如絲繭般一瞬間將我完全纏繞。
為什麽愛上他呢?是他手中的溫度,連心房一齊燙了?是他凜冽的冷,將猶疑的退卻冰了?是巍峨的山將渺小傾倒了,是多情的水將寂寥的心如流沙般包裹了?還是情原本是酸甜苦辣鹹的五味,似那黃昏的美,斑斕的霞彩,不可描畫?
但,也許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吧!在他的剛勁中愈發的柔弱,如菟絲花般不自覺的攀附,就此化在他強烈豐富的色彩中。我究竟可以對他期待多少呢?還是我太貪心,其實不該要?罷了吧,該與不該,誰分得清呢?就這樣繼續愛下去吧,一直一直的,走到生命盡頭。
尚隆忽然覺得焦躁,已無法滿足於虛像,分外的想捕捉那幻影後的實體,於是本能的大力搖起槳,將鏡麵打散了。這時,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她回過頭來。
"找不到五色魚,不知是不是它們都睡去了?"我說,他那樣炙熱的眼神將羞澀的我焚燒了,所以沒話找話,我仰起頭來,"無月的夜晚啊!"
她一仰頭,燈火立刻將她仰著的臉完全照亮了,蒙上一層金色的光輝,她夢境一笑,卻讓星光黯淡了。
"絕倒遊魚沉漣漪,光耀奪目月隱閉!"尚隆不禁讚歎,整個人仿佛被一種超出天帝之手的魔法攫取了,“我愛你!”他熱烈的說,等待我的回應。
我望著他忽然胸中一抖,我的影子此時正清晰的映在他眼睛裏,不斷的放大、放大……他眼中曾經不可琢磨的深褐色淡去了,代之以清澈純淨的黑色,深情的如同這太境湖水深不見底,裏麵的倒影隻有我,除了我什麽也沒有裝進去,什麽都沒有!我莫名的一陣恐懼,不自覺的向後跌倒,摔進艙底。
“為什麽躲開?”他詫異的問,“為什麽不回應我?”
我扭過頭去,立刻被他緊緊捉住下巴。
“看著我,不許躲,為什麽會害怕我的感情?你不是執意要我的全部嗎?為了這個什麽委屈都願意忍受,即使懷著顫栗之心,卻從來沒有退縮過!現在我全部都交給你了,為什麽卻要躲開?回答我!”
他這樣直接的告白,完全沒有給他自己退路,我更加害怕,隻顧掙紮著躲避,什麽也沒有說。
“回答我!”他凶惡的說。
“是的!是的!”我搖頭,“我曾經想要你全部的愛,可是這個對普通人最平凡的要求,向一個帝王索要太奢侈,我要不起,所以不要了!”
我該覺得幸福無比的,可是為什麽害怕呢?腦袋嗡的一下,什麽也不能思考了。
“撒謊!這不是我要的答案。你仔細看看,這裏哪裏有什麽延王?隻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看著我的眼睛,老實回答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想知道啊!”我嚷道。
“別想敷衍了事!為什麽害怕?為什麽不要我的愛?說!”他怒氣衝衝。
“你放過我吧?我已什麽都是你的,你還要怎樣啊?”
他聞言放開了我。船在廣闊的湖麵上無聲飄蕩。
“我愛你!”他說,“我愛你!”
我扭頭沒有回答。他的情太重,讓我對自己疑惑了,我是否真的在愛著他?還是在——愛著‘愛情’?
他繼續說下去:“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如同魔咒,隻要我不回應,他還會一直的說下去。
我跌進他懷裏,哭道:“你想要我死嗎?”
“那就一起死吧!”他瘋魔了,抱起我就要往波心裏跳。
“我愛你!”我大聲呐喊。
他大笑,“你不必說我也知道。”
那又何必逼我說出來?
“尚隆,如果我沒有很愛你怎麽辦?如果我其實並不愛你怎麽辦?”
“不許!如果你不能比我愛得更多,至少也要象我一樣愛你。快對我發誓!否則我會心慌。”
“我發誓。”
他不再追究,快樂的搖起槳。
"現在去哪兒?"我問。
"我的秘密小屋,隻有我們兩人的世界。"
夜的貝齒已咬到心髒。船飛速在鏡麵上滑動,駛向幸福的彼岸去了。
6
很簡樸的小漁屋,一桌、一床、幾樣必備的家具,但異常的整潔,女主人定是個極愛幹淨的主婦。此時的她正坐在窗口不住的向外張望著,男主人不知去了哪裏,天上已飄起雨絲,這讓女主人更形焦急了。
我遠遠望見他披著蓑衣頂著鬥笠,斜風細雨中大步而歸,連忙開門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