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蒼》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曆史背後的故事,兩大帝國實力的碰撞,幾位英雄兒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歡迎對修改稿提出寶貴意見!)
正文

三 粉櫻

(2005-08-08 06:49:30) 下一個

  粉櫻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象一朵飄落塵埃的櫻花

我以我的方式愛你

請你收藏泥裏的清香

 

1

他之所以不能坐下,因為他的椅子是玉座,這張椅子不能坐,隻能背,而且沉。

他背著椅子的時候,有許多人圍觀。

人數最多,唱著號子吆喝得最起勁的是他的大臣。他們象一群歐巴桑一樣,一邊不停的指責他背椅子的姿勢是否規範,一邊把一些個浮華卻沉重的裝飾品叮叮當當鑲在椅子上。盡管椅子越來越重,盡管有時壓得他腳步踉蹌,但他從沒有把椅子摔下過一次。大臣中話最少,最不會裝修的人有三個——朱衡、帷湍、成笙,所以延王嘴上雖罵,心裏著實喜歡他們,讓他們作了跺一跺腳朝廷也能震三下的大官。我之所以記住了他們三個的名字,(我一向忘了人家半刻鍾前的自我介紹),因為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帶著欣賞、厭惡、憎恨,也許還有恐懼。

人在世上太容易樹敵,所以我不關心他們厭恨我的原因,隻是碰巧我耳朵不聾,他們也不是啞巴。

"瞧他那傻樣兒!得了美人樂的嘴都合不攏了,還洋洋得意向我們炫耀。太胡鬧了!婚禮上搶人家的新娘,竟然大大方方帶回宮來,我帝國開國以來從未發生這等大醜聞!雁和奏定然淪為十二國皇室的笑柄。朱衡,你少不得要去奏賠罪。" 聽說話聲象成笙。

"這倒不必,奏已經送來文書說婚約撤銷,還說真情可憫,宋王真大度之君啊!"朱衡歎道。

"他整天花叢裏鑽進鑽出,能懂得什麽真情?不過好色到'朋友妻不戲,朋友會生氣'。希望不要被那狐媚子勾引得從此夜夜醉死溫柔鄉,日日歡歌不早朝。唉,那女人真是美啊!"

"那女人豈止是一個'美麗'能形容的,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聲音是帷湍,"況且,不隻是美,而且幹淨,簡直像一塊未經雕琢的天然璞玉。"他不知為何歎息著。

朱衡也長歎一聲,"我倒有點害怕,花兒固然美麗,怕就怕她是一朵叫作罌粟的惡之花。你們記不記得鬆伯的預警?我心裏有點不大舒服,她名字裏有一個''字,但願與月蝕無關,隻是巧合。"

三人立刻靜下來,無人再說話。

玄英宮一日,走馬燈一樣,我眼花繚亂的看到許多人間形色,我看不大明白,但我多認識了一個人——統治大雁國五百年的明君,他的正式名字是小鬆尚隆。延王待我並不熱絡,也沒有給予我特殊待遇,我是個普通宮女,很低調的住進距離他寢宮不近不遠的清淨院落。

延王是個體貼細心的人,他知道我沒有蟑螂一樣頑強的適應能力,經不起突然的環境變動,所以他沒有給我任何名分,也不昭示我的特殊,他隻會一步步輕緩的、不惹人注意的動作,帶我慢慢融入他的生活。不過,也許是他不想因為一個女人惹出無謂的麻煩,對延王來說,一個女人與整個江山社稷相比太微不足道,而我也隻是後宮中他肯多看兩眼的女人,並不具備深層次的含義。帝王的心思,誰瞧得清?

我所知道的是,在眾人眼中的延王是稀代明君,他工作時總是精神飽滿,似足了剛剛二十多歲英氣勃發、壯誌淩雲的青年王,一條條政令下得迅速、明晰、不容置疑,累得身邊幾位執筆記錄的官員兩眼發直;他批改奏章的速度快如閃電,大臣們想指責他敷衍了事,卻找不出一個他批複中的漏洞;群臣廷議時他常常語出驚人,臣子們還來不及反駁,他的思路已遠遠跑在了前麵。延王是位大度君王,因此他的臣子們都很大膽,敢當眾指斥他行為失檢,有時話很難聽,他隻一笑了之,當然,有時也會玩笑似的笑回去,讓指斥他的人更生氣又無可奈何,而他依舊笑嘻嘻,他是那種永遠沒有脾氣也不會生氣的人。

"君子好名,小人逐利。君子為官往往過重於清廉守身而不務實,其才能也就不及岌岌鑽營的小人蓬勃進取,我不是君子,這大千世界也不是桃花源,所以君子小人我都養著。無論君子小人,他們都以為自己的道最正確,無不想要別人聽從於他們,因此王不能讓臣下掌握他的真實想法,否則必落入有心人的控製,那樣他就無法保護他重要的東西了。"他深深的吻了我好久,仿佛對我宣誓著什麽似的,"這座玄英宮太大太深,隨便一出腳就會沾上一腿泥,你真不適合陷在這裏啊,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還是不明白,而且嚇了一跳,他聖賢之君的樣子是作給人看的,他的廟謨高深是防人的,我是否也在被警告之列?延王的重重心機,連精明似鬼的大臣們尚且摸不清楚,我一個小女子如何能明白?

 

2

第二類圍觀的人,也是瞧著他背椅子唱讚歌唱得最開心的一群人,是他的女人。女官,宮女,也許全雁國的妙齡女子都該算上,說不定墳墓裏的女鬼也會為他的魅力爬出來,他的身畔盡是人間絕色。在她們眼中,他背椅子的樣子大概很英俊吧,那把椅子隨便抖抖,就能掉下一堆好東西。也有的女人不光看椅子,也看著他這個人,而這種女人尤其美麗。他在她們麵前一直笑得很快樂的樣子,會扭她們的臉,拍打她們的屁股,這時的我無所適從。

延王對所有人都平易近人,他愛和不論階次的宮女們賭牌,而且總輸得極慘,在一片哄笑聲中高興的被大家用墨汁畫花臉。

"真聰明,又是你贏了。"延王哈哈笑道,伸手扭了一把美人的臉,"喜歡什麽?隻管開口。"

"奴婢想要一對冰翠蟾的鐲子。"

"賞。"延王對侍從挑了一下手指。

女人堆裏立刻一片轟然,人人湧起妒忌和豔羨。

"我便沒有這些個聰明,便是再聰明一萬倍又怎抵得上陛下十萬分之一,怎敢在陛下麵前炫耀,"另一美人酸溜溜說完,向延王嬌滴滴靠過去,"陛下幫我看看牌。"

他扶著美人的柳腰,"讓我瞧瞧,嗯——竟然是副好牌呢。"

"有陛下鴻福罩著,牌怎會不好呢?"

"哈哈——,人雖然笨,嘴卻聰明,賞你個扳指吧。"

延王摘下大拇指上的綠扳指,親手套在那美人手指上。這份寵愛立刻博了美人一笑,讓延王更加滿意。那美人得勝的向他人挑了一下眼眉,卻換來凶狠的怒視。

延王仿佛沒看見眾女桌案下麵的較量,依舊滿足的笑著。那笑聲刺耳難聽,讓我無法忍受,我遠遠站開了。他卻忽然朝我走過來,"好好的,為何要離席?"

"綠扳指怕是要保不住手指頭了,你真看不見嗎?"

"女人的小打小鬧",他回頭輕蔑的掃了一眼,"嗤,優勝劣汰,反正無關社稷,不是很有趣?我高興就行。"

我胸中一抖,渾身象掉進了冰窟窿裏。

這玄英宮真象個精致的鳥籠子,他的鳥籠子,養著各種各樣色彩斑斕的名貴鳥。他一邊給這些鳥喂食,讓它們得以生存,一邊嬉笑著看這些不同種的鳥互相撕殺,舊的去了,新的來了,鳥籠子裏的品種總能保持新鮮,讓他觀賞不厭,隻要這些鳥不給他惹實質上的麻煩,他也懶得去操心老鳥的去向。他到底是誰啊?我怎麽糊塗了?

我曾以為他曆過百年滄桑,疲累得馬上就會倒下,於是我站到他身邊,撐起他搖搖欲墜的身軀。那時的他誠摯深情,他要麽不要,若要便要全部,我拚命退縮反抗也是無用,他在我耳邊細語,說我是他最重要的人,於是我溶化在他跋扈的溫柔裏不想脫身。卻原來這一切都是虛偽的謊言嗎?

原來——原來——我認識的那人是風漢,麵前的這人叫延王。

"要烤火嗎?到暖爐邊來吧,早春還是挺冷的。"金發小童握住了我顫抖的手。

他是這宮裏唯一在延王背椅子時從不圍觀的人,但個子太矮,所以沒辦法伸手幫他撐椅子,這個人就是延麒六太。

他外表十二三歲,很活潑好動的俊秀男孩,"你有小七八歲的漂亮妹妹嗎?介紹給我吧?"他笑問我。

延王立刻笑起來,"小色鬼!"

"你承認自己是老色鬼了?老牛吃嫩草!"

我本也該笑出來,但不知為什麽,臉卻僵硬了。六太很可愛,他和延王抬杠的場麵也滑稽,我卻有種憂傷的感覺,也許因為他長著一張永遠快樂的笑臉,但根本沒有人能夠永遠快樂。

"象他胃口這麽挑的人,其實擺不出幾碟可口小菜,放心——",六太拖長了調子嗬嗬笑說,衝我擠了擠眼睛,"讓我給你數數,最近他常吃的有紅燒絲鵲,清蒸白鷺,還有……",六太的手指不夠用了,"嗬嗬,現在再加上月餅一盤,今年一定夠熱鬧。"

我不喜歡被比作食物,總有點情色的味道。

"月姬是我的愛人。"延王訂正說。

我不禁心中一動。

卻聽他又說,你是一隻住在空心樹裏的小啄木鳥。

我更加迷惑了,也許他並不是要將我也丟進他的鳥籠子,那麽是不是他已單獨準備了個籠子來鎖住我?

我看向六太,他正注視著我,我忽然看到了他望著我時一閃即逝的奇怪神色。那是什麽?憐憫嗎?還有別的?

“你怕她(他)嗎?”六太問。

我以為六太在問我,但當我向延王望去時,卻見他臉上閃著奇怪的表情。

“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畏懼。”他大聲道。

嗤。六太笑了一下。

如果你對任何都不會感到恐懼,那麽你本身已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是的,我怕延王,但我不怕風漢。

 

3

我獨愛那片開得絢爛的櫻花,在大家的歡鬧中,我悄悄黯然退場,靜靜坐在飄著清香的樹下,等待我的風漢。

風漢沒來,來的是延王,衣襟裏兜滿了飄落的櫻花。他笑著抖起衣襟,花瓣從我頭頂灑落,裝飾在銀色的發上,給我蒼白的臉頰塗上一層豔粉的色彩。

"真美!"延王讚歎道。光是這麽天天瞧著她已讓人無限滿足,難怪利廣盡管明知得不到她的心,也誓要得到她的人。

"其實櫻花原本是白色的,你知道為什麽它變成美麗的粉色?"我抬頭望著開滿花朵的枝椏,不自覺的問他。

"若不粉嫩,如何配點綴你如玉的雙頰?"

讚美的話最容易出口,延王向來大方,對每個美人都不吝嗇說出。他伸手搖晃樹幹,天空又落下一片粉色的花雨。

"因為——",我在雨中變得冰冷,那一瞬間甚至開始恨著這片粉櫻,"樹下埋著死人,花兒飽飲鮮血綻放。" 我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這時的我,紅豔的唇色在蒼白臉色的對比下如同舐血,一定殘酷極了!我惡劣的想。

"為什麽要這樣說?"延王輕微的皺了一下眉頭,美麗的花已經變得惡心了,"這不像你會說出的話。"

"因為保有美麗需要付出代價。"我如是生硬的對他說。他不喜歡女人給他惹麻煩,我偏要給他製造麻煩。

"我既然敢把你從奏搶回來,自然有付出代價的覺悟,這世上本就沒有白得的珍寶,我承受得起代價。"延王冷靜的說,那口氣一定是他朝堂上慣用的,"你一個小女孩又能讓我付出什麽了不得的代價?"他輕蔑一嘲,然後他又親和的笑起來,延王就是這樣的人,盡管位在萬人之上,卻和氣的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壓迫。"狡猾的小東西!你是想要我更重視你,還是想逃開我?"

"都要。"

如果我不能更進一步,那麽我寧肯立刻遠遠的離開,我不要原地傻站著患得患失的被人笑被人憐。

延王牽起嘴角戲謔一笑,"你覺得現在住的地方吵鬧嗎?換個地方也行,冷宮,如何?"

他哈哈大笑,用力把我抱住,我以為他要向我求吻,不料他舉起我,把我高高掛在樹叉上。

他泛著一臉的邪惡,站在下麵樂嗬嗬的瞧著我受難的樣子,"別跟我耍這些個小把戲,像個妒忌的潑婦。你若想成為這玄英宮裏的獨一無二,得從現在起很努力很努力才行,記住,天下沒有白吃的果子!你一定得自己學會在玄英宮生存的方法,我不會把你放在搖籃裏哄著。"他捉住我的腳踝,吻了下去,"別讓那些個無聊事占據你的心,快樂起來吧!"

那一瞬,我快樂的知道,那個霸道卻貼心的風漢來看我了,我立刻與櫻花一起張著嘴笑起來,有些高興,有些無奈。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風漢也笑起來,"為何不直說?我並沒有多少時間和耐性捉迷藏。"

是了,他是一國之君,忙得很,所以別人都得順著他的遊戲規則。呸!

"放我下來。"我輕快的叫道。

他衝我擺擺手,"晾著吧!"說著,轉身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晾了好一陣,大概一床濕棉被也已曬幹了。

"你在上麵做什麽?吊死鬼似的。"六太經過,仰起頭問我。

"看風景。"

六太跳上來,"在玄英宮住的慣嗎?"

他扒在樹上,象隻小猴子似的蹲著,衝我擠著眼睛。

原來他一直在關心我,我朝他笑了,"我們以前見過嗎?"我問他。

"——,說不定。我的臉長得挺特殊,你能想起來嗎?"六太摸了摸臉,忽然摸出一個跟他臉一樣大的桃子,這麽大的桃子不知他剛才藏在哪裏了,"想出來可是有獎品噢!"六太愛吃桃子是天下出了名的。

"有安慰獎嗎?"我想不起來,也吃不下那麽大的桃子。

六太忽然臉色一僵,桃子掉在樹下摔爛了。

六太立刻咯咯笑了,"你想要什麽?尚隆不肯送你嗎?我找他興師問罪去,這麽不會討漂亮姐姐歡心。"

"你項上掛的串子挺好看,送我怎樣?"

"你若真心想要,我當然可以給你," 六太揣測的觀察著月姬,眼神已冷,"但沒有使用它的能力,胡亂使用對你很危險。"

那綠瑪瑙珠串不是凡物,乃是與延王手中的'裂天劍'齊名的雁國鎮國之寶——'大地之心',有收攝妖邪魂魄的神力。

他搖搖頭,又笑了,"你這個人,有時真象個傻瓜,盡要些對自己沒用的東西,卻不瞧瞧自己已四麵楚歌。"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拍手大樂起來,"月姬是月裏的公主,我就當保護公主的王子吧!"

"我不是月公主。"

"月姬是地上的公主,我就當保護公主的武士吧!"

六太顯示出他孩子的英勇,我好——'感動'

"這玄英宮裏要是有人敢欺負你,尤其是尚隆那個壞蛋,隻管告訴我,我一定會罩著你的。"

六太拉住我的手跳下樹,"月亮就要升起了,快回房吧。"

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我聽後卻渾身一顫,震驚的望著六太,四肢冰冷。這個麒麟什麽都知道!!

 

4

第二天裏,六太就如約罩到了我。

我的起居由一位叫作琴心的美麗女官自告奮勇全權打理,她是這玄英宮的宮女長,雖然是大總管,卻沒有高高在上的淩厲,對所有人說話都輕輕柔柔,酥媚入骨,象極了一隻可愛絲鵲。

"咦,陛下的奏章落在這裏了。"琴心從地上拾起一疊折子,對身邊幾位宮女說,"你們幾個,誰趕快給陛下送去。"

"我一看到陛下的威武,話都說不出,你還是叫膽大的人送吧,"幾個宮女推推諉諉。

於是我說:"我送去吧。"

"麻煩你了,這本是我的工作,不過我現在實在太忙,"琴心用黃綾包好折子,遞給我。

我拿著折子慢悠悠晃出了門。延王當然不會如此粗心,更不會把大臣的奏折帶入後宮,我不必看就知道這疊紙上絕對一個字也沒有。但我此時正想見風漢,也很好奇,想把琴心導的這出戲瞧完。六太一句"月亮就要升起了……"已占據去我全部的恐懼,其它事要我害怕也難。

我對禦書房外的侍衛嫣然一笑,他們便愣著不會動了,於是我跨過高高的門檻,在跪在地上的大臣們一片驚呼中悠閑的走了進去。延王也是一驚,微微皺了下眉。男人們在我一步步靠近中都低下頭去。

這時,帷湍砰的站出來,厲聲嗬斥:"國家機樞重地,後宮一概人等回避!"

我又踏出一步。

帷湍大怒,對侍衛叫道:"來人,把匾抬進來給女人瞧瞧!"

幾個侍衛立刻抬著鬥大一麵銅匾立在我麵前,上麵刻著冰冷的大字——後宮人等不得入內,違令者斬。

我繼續我的腳步,這樣提著腦袋走路的滋味真刺激啊!我笑起來。

"月姬,回房去。"延王瞅了我一眼,冷冷下令。

他寵我,但不預備把我寵得無法無天,也不等於允許我在群臣麵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丟他的臉,即使他一向臉皮比城牆厚。

我快要走到他麵前了,興奮的渾身發抖,實在很想看他出鞘的裂天劍。

尚隆看著月姬眼中那一抹不正常的瘋狂,驀地胸中一驚。為什麽?她明知是陷阱還執意踏進來?多麽愚蠢的試探!

"哎呀,我都忘了,昨天答應你今天要幫你種花的,都是尚隆攪和的害我忘了!"六太飛快竄出來,拉起我的手,"你要找我,隨便派個侍衛傳話就行,怎麽大老遠的親自跑來,"他回頭對帷湍做了個鬼臉,"月姬剛來,不熟悉宮裏的規矩,"他說著已死死拉住我的手腕,大力把我拽出禦書房。

"你想種什麽花?"六太打量著我的小院子。

"都好。"

"那就種櫻花吧,你一身白衣站在落花裏的樣子真美極了!"

六太念念有詞,一株大樹瞬間從泥土裏拔起,粉櫻簌簌飄下來。

我望著漫天花雨一時間竟癡了,原來美麗如此容易!不需要埋下骨血澆鑄,隻是一份自然的靈氣。

"月姬,以後別這麽做,"六太鄭重的告誡我,我朝他望去,那張小臉上現著不屬於少年人的嚴肅,"尚隆工作時不容女人,他自己定下的規矩,絕不會自己扇自己的臉。五百年的大王朝,至今看不出任何衰敗的跡象,結果人人都興奮起來,想創出個史無前例的千年盛世,大臣們正想在後宮找個出頭鳥,借機警告尚隆好色的毛病,他們要作名臣,想要完美君王。這時候你卻往他們架好的刀口上撞嗎?"

我仍醉在櫻花裏,聽不見他說的話,"六太,你到底有多強的靈力?可以造出多大的蝕?"

六太忍不住歎了口氣。小孩子是不懂得憂愁的,會歎氣的人已不是小孩子。

"沒多大,頂多把你這院子傳送到蓬萊。"

"天下怕沒有瞞得住六太的事情,所有人都低估了你。"我朝六太呲起白牙笑道,"你要對我使用'大地之心'嗎?"

六太望著我沒有回答,那雙活潑的眼眸中帶著無法想象的凝重,甚至憂傷,還有一絲無法分辨的期盼。

"嘿,給你一樣東西,"六太跳起來,手裏拎著紅線繩,繩上吊著一片精雕細啄的玉蝴蝶,"我自己做的,送你了。"他朝蝴蝶吹了口氣,粉蝶活起來,拍拍翅膀飛起來,輕巧落入我掌心。

那玉片入手溫涼,讓人頓時渾身舒服。我仔細瞧去,見上麵刻著'蝶雙飛'三個字,字如其人,正象六太一樣俊秀。

"這字有什麽意思嗎?"我問道。

"據說有一對戀人,他們活著時不得相愛,於是相攜一道死去,死後化為一對蝴蝶。"

"你在對我和風漢下咒嗎?"我惡狠狠的說。被麒麟詛咒是很可怕的,說不定哪天就變成真的。

六太晃著腦袋大笑,跳上樹摘了片葉子,放在嘴裏喇叭似的鼓噪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我幾乎要把玉蝴蝶擲回他玩笑的臉上,他卻一本正經的開口說道:"你最好隨身掛著,對你身體有好處,尚隆的王氣太厲害,你設的結界恐怕擋不住。還有,"六太又補充,"你的秘密我不會說出去,放心好了。"

真的是什麽也瞞不住六太呀!不過他對我實在不錯,這更讓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傍晚時,延王來到我的小院子,我正在櫻花樹下自在蕩著秋千,沒有理睬他。他大手一抓,捉住秋千的架子,害我險些沒從秋千上栽下來。

"別玩火!"他撇著嘴角冷笑,"玩火的後果你承擔不起。我正告你,我會拔劍,所以別逼我。"

"我好怕呀!"我跳下秋千遠遠躲開他,口中唱起歌來,"蝶雙飛,人紛飛,愛恨不相隨……",哽咽已快掩藏不住了。

他長臂一伸,將逃開的我收進懷裏,"女人耍若即若離的膚淺手段最不可愛!"

昨天才在我耳邊說過愛我,今天我已變成最不可被''了。這世界變化太快,我適應不了。

"你要我如何?和別人一樣,對你三呼萬歲,或是吹吹打打跪在你腳下唱頌歌嗎?"我一陣難堪。我並不如自己以為的那樣超脫,我已多了一份貪心,回不去昔日無欲的平和。我其實和所有愛他的女人一樣淺薄,想要他一直牽著我的手,想他身邊任何時候都有我站立的地方。

尚隆深深歎了口氣,"你這個樣子讓我不能明白你。我知道你不適應陰謀詭譎的宮廷,我心底裏其實也不想你適應,但你如果總不能適應,我們就不會擁有未來。我的確可以懲罰琴心,而且很樂意懲罰這種想借我的刀殺人的人,但那對你沒有任何幫助。"

"風漢,你喜歡她嗎?"我忍不住問。

尚隆仔細瞧著月姬的臉,忍不住笑了,原來她關心的隻是這個,真是個傻氣的小女人。"我喜歡聰明的女人,她正好有點小聰明,所以很有用。這後宮裏有些女人,給她點臉色,她便張揚起來,這時就需要有個人給她點顏色,而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可以浪費在這上麵,況且女人的戰爭看起來也很有趣。"

原來是‘他’在借刀殺人,而我就是那個需要瞧點顏色的張揚女人。"你希望我也卷入讓你看戲?你太可怕了!"我用力掙開他冰冷的懷抱。

"身在後宮,想不想卷入由不得你,"尚隆嗬嗬笑了笑,卻又歎了口氣,搖搖頭。 也許把月姬帶入宮來是個錯誤,尚隆開始有此覺悟。他站起來,"你不是要種花嗎?"他亮了亮手中的種子。

"什麽花?"

"月見草。這花每天傍晚時象迎接月亮升起似的準時開放,很漂亮,而且,月見草油能讓女人的肌膚更潤澤。可惜我沒有六太的法力,大概明年才能看得到花開。"

與自己的千秋北鬥相比,她是否象月見草一樣,隻是一朵刹那芳華?能填補我一生蒼白的人,這世上畢竟還是找不到吧?尚隆自問。

兩人一起把種子埋進窗下的泥土中,但第二天傍晚,月見草已等不及的綻放了,於是尚隆每個傍晚都來看花。

這朵花還能夠再看多久呢?

 

5

延王受景王邀請要出訪慶國三日。

"薄如蟬翼的絲綢,醉人的鮮果,你喜歡什麽禮物?"

我努力的想了想,淡淡的說:"沒什麽。請走好。"

延王眼神一冷,再見也沒說轉身就走。

其實,他問我的時候,我分明的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戲謔,就好象在說要把自己打包當禮物送給我,問我喜不喜歡,問我會不會因為相思夜不能眠。我沒有回應他,因為不知道怎樣回應,不知道是否還能愛下去,所以傷心。

 

"花滿堤,柳繞溪,望君遠上江水西

春已舊,情難留,

漾漾輕舟,阻斷歌喉

愁,愁,愁

夢思伊,獨掩泣,問月何事輕別離

東風柔,倦梳頭

花前病酒,看朱顏瘦

休,休,休"1

 

這樣鬱鬱的呆坐一日,來了一位客人。

那女人身材高挑,很美很尊貴,也有一種內斂的獨特不凡的傲氣。這樣的女人多數係出名門,見過大世麵,與我這種飄零女子的氣概愣是不同的。這樣的女人天生就是征服者,能讓男人們謙卑的在她腳下匍匐。當然了,不謙卑的男人就輪到讓她匍匐。勝雪的肌膚再加上高昂著的尊貴頭顱,我終於見到了一隻價值連城的白鷺。

"秋官府中大夫雪芳見過夫人,"她自我介紹說,很規矩的向我這個宮女行大禮,真讓我不敢當。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已厭了後宮爭鬥,沒有理她。

她見我不吭聲,隻好主動打破沉默,"您不好奇我是誰嗎?"

"你已通報過了。"

雪芳走近我,"陛下經常夜晚召喚我入宮,最近也有。"

我好嫉妒啊!可惜這幹醋吃起來沒道理,延王與我有什麽相幹?延王又不是我的所有物,她若想要,疊起來打包拎走就是,何必向我請示?我隻要風漢便好了。不對,她是在向我示威,我好怕呦!

"夫人確實太美了,也難怪陛下對夫人如此動情。後宮擅闖禦書房的女人從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不經召喚陛下也不會允許女人踏進他的寢宮,更不會在冊立名分前讓您保持潔白之身。所有的事在您身上都是例外,您大概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

是這樣嗎?我從來不知道,也沒打聽過,但我仍然不是他的唯一。他眼望著花花江山,一手牽著我,另一隻手中抓著數不清的美人,他偏偏哪隻手都不肯放,他以為自己兩手很會平衡,我已在絕望盡頭掙紮!因為他是王,肩負江山,因為天下之重,沒有情愛小女人插足的地方,我便隻能站在昏暗的角落裏遠遠望著他不可多求,他問我明白嗎,這又有什麽不能明白。

可我要帝王的專寵何用呢?那放在秤上能值幾斤?我要一個男人全部的愛!

 "象陛下這樣海一樣雄渾博大的偉男子,是不可能獨獨被一個女人占有的。夫人以為呢?"

原來她是來向我進言的,這麽說我該好好謝謝她。她確實深愛著那個男人吧?所以不惜委曲求全的與我分享。

"你有多愛他?"我忍不住問出。

"一日不見已白了頭發,一刻纏綿已期盼永遠!夫人難道不曾這樣嗎?"

原來她的愛是這樣如火如荼,我沒有那樣的激情,我不如她。但其實她愛的是玉座上的神像吧?隻是神像,甚至不是延王。她隻看到藍天下海的美麗,從不肯看陰雨下的海嘯,她隻看到大海豪情一笑,從不想問海水是否也有胸中一淚,她愛的其實是她自己假想中的英雄。若是愛著他這顆心,又怎會讓這顆心由眾人來分?結果一定是破碎。

"如果這樣就是愛的話,那麽,我不曾愛過他。"我老實回答。

雪芳勝利的笑了,成功的向我身後望去,然後向觀眾一鞠躬,隆重退場。

我回過身,看見編劇的另一人鬼魅般正冷冷站在身後。

"回來得好早。"我淡淡的問候。

"事情都壘在一天裏處理完了。"尚隆說,"也許我該晚點回來,用不著這麽急。"她可真是個禍亂人心的美人,海邊短短的幾句話,竟讓人相信了她與眾不同。眾裏尋她千百度,弱水三千,費盡一番心思,她仍不是自己要取的那一瓢。

"嗯,"我哼了一聲,這樣的話題象喝白水一樣,太沒味,我想離開了,其實是因為害怕得發抖,他反常的平靜讓我覺得風暴就要襲來了,最好逃開。我快步跑起來。

"膽小鬼!",他紅著眼睛幾步追上來,喀喇一聲扭斷我的手臂,"痛嗎?"他嘴角挑著冷笑,凶殘的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那也是你活該!"他這樣說著,忽然旋風一樣爆發,把周遭一切全卷進他的風眼裏, "我無論怎麽做還是和其它男人沒有兩樣嗎?你真的象神座上的泥胎一樣,天生沒心沒肺,連血也是冷的!你既然想的是高高在上作女神,又何必下凡來為禍人間?"他忽然仰天嗬嗬大笑,"愛情真他媽是個無聊至極的笑話!",他旋又傷感起來,幽沉的說,"你隻會冷漠的把別人對你的愛,原封不動的擲回他臉上,你覺得我殘忍,可你比我更殘忍!"

我痛得幾乎昏厥,因為他把他的痛全投射進我心裏了,再加上我身上的痛,我已不能負荷。我伸出不聽使喚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平息在他激烈跳動幾欲脫腔而出的心髒上。

"你痛嗎?"我說。他為何會痛苦?他到底要不要我啊?這樣的若即若離,讓愛是一場折磨!

那樣的一問,更讓尚隆無法忍受,隻要是他想要的,從沒有得不到的,如今卻一再失算,"你也知道我痛嗎?為何還要這麽冷淡?身在我懷裏,心卻在天邊,不肯給我一丁點思念?" 不管她是不是月見草,哪怕柔軟易折也好,連碎片都要屬於我,我要!

他大力掐著我受傷的手臂,發瘋的搖晃著已不能站立的我,他會扭斷我的脖子殺了我的,可他眼中的恨意早把我砍死了。

世界黑下來。

 

6

我做了好長好長的惡夢,仿佛填滿了一生,醒來時依舊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床沿下陷。

"風漢——麽?"我無奈的說,微微張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他布滿血絲的眸子,已往的爽朗堅定蕩然無存,當著六太的麵,當著太醫跟前,一屋子宮女的眾目睽睽下,竟然毫不掩飾他的焦慮、疲倦和憔悴。

我想抬手撫上他幹澀的眼睛,問他'你怎麽這樣了呢?為什麽——要這樣?'可我沒有說出口,側過臉去,已淚如雨下。我何嚐不想讓他好好隻愛我一個?可他畢竟是天下人的君王!他全部的愛,我怎樣都得不到,所以隻有黯然躲開了。

尚隆望著她忍聲啜泣的樣子,已全然後悔。他本不該與她相遇,那樣她就可以順順利利嫁給利廣,繼續她超脫的生活,而自己也可以繼續穿著舊日的神仙偽裝。但,即使時光倒流,尚隆知道,他還是會再一次的把她從利廣手中搶走,想要她口中的承諾。

他吻了吻我的長發,伸出手臂墊在我的頭下,緊貼著我靠下來,把我的身體都圈進他的懷抱,"愛我嗎?"他在我耳邊輕問,聲音幹渴嘶啞。

為什麽還要問?他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愛不愛我?愛不愛?"他象個急於索要糖果的孩子,任性的向大人糾纏,其實索要的是慰藉,否則就會露出他的無力。

我卻不想再望著他擁抱又拋擲著我,如此的愛下去了,我不行了,月見草隻有刹那的芳華。"你知道我母親去世時我在做什麽嗎?"我問他。

他微一愕然,不明白我為什麽突然問這樣一句不相幹。

"我什麽也沒做,隻是在看。看她在梁上掛好白綾,看她踩上凳子,看踢倒的凳子,看她痛苦掙紮,一邊看,一邊笑。"我閉上眼睛,"我天生就是冷血的。"

"你那時太小,嚇壞了。"他立刻寬慰的說。

"不是的,我笑是因為我真的開心。"

他聞言一震,扳過我的臉仔細看向我的眼睛,然後,他明白我沒有說謊。好半天,他爽朗的笑起來,"你有沒有見過黃朱之民?他們可真是一群奇怪的人類,供奉著一大堆奇怪的神。我們供天帝,他們供死神,很多種死神,我甚至還見過他們拜自殺神。(參見《放浪滄海》)。我很感動,因為他們是一群真正理解和尊重人性的人。生命寶貴,甘願舍棄生命走入痛苦的死亡,一定有比生命更值得她維護和堅持的信仰吧?那麽,我們何不尊重她勇敢的選擇,開心的祝福她的離去呢?你能如此看得透,隻會讓我更愛你。"

我不能勸退他,他反而在勸慰我。

"你知道我父親怎樣死去的嗎?"

"你還有多少故事?"

"不是故事,是現實。"我這樣說著,隻覺現實象一片刀,已開始把我淩遲了,"他自己放火燒死自己的!因為他對我的父愛已經扭曲變質,無法再麵對我,他走投無路了。"我嗬嗬的笑,冷風在胸腔裏鑽進鑽出,"你也看見那個追著車子要給我畫像的畫師了,還有你的前地官長,這些人都是什麽下場!前車之鑒,你不吸取教訓嗎?我所擁有的唯一力量就是——毀滅。"我一字一頓,強硬而嚴肅的對他說。

尚隆終於明白她拒絕裏的溫柔,馬上胸口一鬆,發自內心的抽動著笑起來。

"我不是那些人,"他說,"我是小鬆尚隆,"他這樣說時,憔悴的臉上重現光輝,是泱泱大國五百年的帝王,那份談笑間指點江山的豪氣,那份肩負天下脊背不彎的力量,一瞬間擊垮了我所有正在編織的借口,"我沒有那麽無能,你也沒有那麽厲害,我能擔當天下,當然也能照顧好你。你總在懷疑我,不肯相信我一直以來心底想要的隻有你一個。我之所以任你陷在後宮爭鬥裏,因為我知道那些小打小鬧不會真正傷害你,那些女人是為你留的,藏起葉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藏在樹林裏。自古帝王無家事,你明白這句話有多殘忍嗎?你的美麗太受矚目,我若不把你這樣藏著,你就得麵對忠臣的責難、奸臣的利用,那才是女人無法承受的暴雨。這是我與他人不同的愛你的方式,我想要與你今世比翼雙飛。相信我!"

"如果我們相愛是世人所不允許的呢?"他並不明白我與他之間其實有著怎樣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相愛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世人無關。"

他輕輕吻了我的額頭,蓋好了我的被角,放心的笑著要我好好再睡一覺,然後靜靜離去。

"小鬆尚隆,"我在他的背影消失前終於開口叫住他,我第一次叫他的真實名字,而不是杜撰的'風漢'。其實我一直在騙自己,強迫他麵對我時變成風漢,可我真正愛的人卻是小鬆尚隆。無論是玄英宮的王,還是燈塔上賠我看海的浪子,風漢隻是個影子,我愛浪子,也愛延王,所以我愛小鬆尚隆,因為那才是他的全部。"你即使走到天邊,我還是不會思念,我們是被打破又重塑的兩個泥人,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無論你身離我有多遠,你心伴我心,我又何必思念?我隻在這裏等,等你身心皆與我相伴。我,也有我愛你的方式!"

他已擁我入懷,在我的手心上畫了一顆心,又在他的掌心也畫下一顆,然後他覆上我的手,讓心心相印。我也終於見識了他吻我的方式,注定永世屬於他了,火已將泥燒成堅硬的陶,風雨化不了。

櫻花在風中簌簌飛舞,那是讓所有人陶醉的粉紅。

 

注釋:【1】《釵頭鳳-送別》,摘自《宓妃詩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