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蒼》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曆史背後的故事,兩大帝國實力的碰撞,幾位英雄兒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歡迎對修改稿提出寶貴意見!)
正文

一 青澀

(2005-08-08 06:46:50) 下一個

一 青澀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擁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幸福哪裏找——

它是不是會飛長著腳

逃掉了 我追也追不到

 

1

風雨中幾度寒暑,大雁帝國已經曆五百春秋。

烏號是世界第一大港。每天出港入港的遠洋大帆船穿梭如魚群,慶的絲綢、柳的冬器、巧的駿馬、範的手工藝品、甚至遠到舜的藥草、漣的熱帶水果……源源不斷的抵達,然後從這裏匯入各地市場。烏號是一個十二時辰無休的港口,烏號城是喧囂的不夜城,如同當今富裕嘈雜的大雁國的縮影。

這時,剛入港的大船上走下一人,相貌平常,衣著也平常,袖口已有些殘破,衣服好象被海水泡過,留著白花花的鹽漬。這樣一個平常人,卻在人山人海的碼頭上將他人的視線一下鎖住。他身材高大,比身邊攢動的人們足足高出一頭,腰間懸著一把寬背大劍,也難怪站在碌碌的人群裏有鶴立雞群之感。可無論是身高還是厚劍,都隻是他氣質的附屬。他臉上掛著幾分嗤笑,腰背卻挺直如鬆,站在那裏凝結了周遭的大氣,將天地空間霸道的充斥了。你無法分辨他身體裏隱藏的是善意的親和,是玩世的不恭,是創世的力量,還是——毀滅的殘酷。你所知道的僅有,他一眼看上去平常,但絕不普通。

"恩公——"一婦人拉著孩子急忙追上來,按著孩子的頭跪地便拜,"若不是恩公肯冒著危險跳到海裏救出我兒子,我——"婦人感動的擦了一下眼淚,"請問恩公大名,我好給恩公立長生牌位。"

男人不在乎的一揚手,穿過人群走遠了,仿佛救人一命在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已救過天下眾生。

他入了城,走進一家亂糟糟的大茶館。小二見他衣服雖破損,卻是道地的慶產高級綢緞,立刻迎上去。

"爺來了,窗邊的位子好嗎?"

男人二話不說,不用小二引領,已大步朝座位走去。

"爺喝什麽茶?"小二抹了一把桌子,躬身問。

"滾燙的,上一大壺。"他大而化之一坐,朗聲對小二道。茶固然香,但他隻在乎是否解渴。

其實無論多麽好的茶,或濃或淡,都是苦的。所以,何必去品味它,隻要不是冷茶殘茶,一個人喝下去就不會太澀。

小二不知怎的,受他言語朗朗氣勢所壓,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男人見狀隻昂首一笑,仿佛世人理該如此,他本當得天下一跪。他,正是君臨大雁五百年的國主,延王小鬆尚隆。

茶館裏午時正熱鬧,聚集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說書人正在台上繪聲繪色,唾沫亂飛。

"今兒不講評書,單說這烏號城裏發生的一件實事兒。

話說虛海盡頭有一奇異世界,我們叫它'蓬萊',那裏的人與我們不同,不同在哪兒呢?對,那裏的人是從女人的肚子裏生出來的。再問一句,各位可知十年前烏號城裏家喻戶曉的一句話?——'富不敵觀燕,美不過月女'。什麽意思呢?就是說再富有也敵不過觀燕樓,再美的女人也要在月女麵前失色。這故事究竟怎樣,待我給諸位細細道來。

話說一日鳴蝕大作,溝通了我們這裏和異世蓬萊,將一蓬萊所生的年輕人卷到這裏。這年輕人名喚'秦滌非',他也命大,竟然沒死,但畢竟回不去了,隻好安心在雁住下來,一邊在一大戶人家打工,一邊學習語言。這大戶有一小姐,見秦滌非工作勤勤懇懇,人也精明幹練,遇逆境仍不屈不撓,不禁起了愛慕之心。兩人雖情投意合,但身份懸殊,小姐家裏是死也不同意。結果一天夜裏,小姐收拾了自己全部首飾,跟著秦滌非趁著夜色私奔了。兩人逃到烏號城,開始甜甜美美的過起小日子。這秦滌非變賣妻子的首飾,開了一家與眾不同的酒館,由客人選出城裏最美的姑娘,提出'智慧與美貌並重',一時間名聲大躁,生意興隆,漸漸吸引得全雁國的漂亮姑娘都跑來參加選美。據說慶當今景王陛下也曾賞臉參加過競選,一舉奪得當年的'彩燕仙子',吸引我們的延王陛下借兵給慶,才成就景王如今的赫赫王朝,可見觀燕樓有多大名氣。(參見係列之一《鳳翔萬裏》)。秦滌非商場得意,嬌妻美眷,人人都說秦滌非是天下第一幸運人。

但,秦氏夫婦卻有一美中不足,而這美中不足竟使得夫妻兩人縱有金屋銀床,卻夜夜抱頭痛哭。各位猜是為何?"說書人賣了個關子,見無人答出,得意的接著講起來,"那就是沒有孩子。兩人天天對著裏木懇求,想盡了辦法,盼天帝能賜予一兒半女,卻年過半百也不可得。奇就奇在一天夫人的肚子忽然大起來,竟然生下一胎女嬰。女嬰誕生那天晚上滿室光華,連月亮都遜色的躲起來,於是秦滌非給女兒起名叫'月姬'。那可真是月裏的公主啊!簡直像剛剛從夢裏走出來的精靈,任何人哪怕隻看一眼,這輩子隻想在秦家為奴為仆了。我也曾念了幾年書,本想博個功名,那日——唉!"說書人長長歎息,"當真功名如糞土啊!也許正因她不象平常人一樣從裏木孕育,是天帝為答兩夫妻幾十年誠心禱告,專門賜予的禮物,所以才能美得如此超凡脫俗。"

"後來怎樣?"聽書的人們焦急的詢問。

說書人似乎仍沉浸在那一瞥的終生回味中,隔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世上哪有如此圓滿的事情呢?不說凡人,便是神仙也要嫉妒的。富貴觀燕樓一日間焚毀於大火,將秦滌非燒死在裏麵,秦夫人與秦滌非患難夫妻,感情深厚,當天懸梁自盡了。"

人們一片唏噓。"——月女哪兒去了?" 人們不禁問。

"無人知道,"說書人搖搖頭,"大家不妨猜猜看。"說書人將故事的結尾留給聽客發揮。

"我猜到了!"人叢中一俊秀少年舉手叫道,"被王母選為蓬山仙女,從此和麒麟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

"哈哈,"一人立刻反駁,"既然是月中女神,人間使命結束,自然是回到月亮上去了。"

少年回頭一瞧,見說話的人是尚隆,馬上不讚同的皺了皺鼻子,模樣滑稽可笑。這少年人是大雁國的麒麟,宰輔六太。

兩人一高一矮,並肩走出茶館。尚隆邁出左腳,六太見狀立刻倒了一下步子,偏和尚隆反著來。

"喜歡輝夜姬的故事?"尚隆問。

"世界上確實有月女神,你信不信?"

"那是蓬萊的故事,輝夜姬這裏沒有。"尚隆不為人知的輕輕歎了口氣,說不清是不是惋惜。

尚隆和六太都是生於日本的胎果,那裏是他們曾經以另一個麵貌生活過的故鄉,不免都對輝夜姬的故事有幾分憧憬。

"如果有呢?你會如何?"六太抬頭問。

"因為沒有,所以我不會如何。"尚隆生硬的回答。

他不是個有浪漫思想的人,一個人陷於冷酷的政治五百年,任誰都不可能浪漫得起來,頂多對宣講浪漫的人吹聲無聊的口哨。而且,他不像六太,不是小孩子。所以,不可能的假設,他不會去思考。"何事神女九天上,人間來就多情王。"寫出這種句子的詩人不會成為冷靜客觀治世的帝王。

"如果有,我該如何?"六太低頭輕輕的自問。

當神話如流星般墜入現實,他依舊是小孩子嗎?

 

2

"又丟下國家自己跑出去玩!小心回去被朱衡罵死!"六太惡狠狠咒了句。

"反正還有你這個墊背的,咱們君臣二人同死同樂!"尚隆嗬嗬笑著說。

兩人一路各不想讓的鬥嘴,熱鬧得緊。但其實,興高采烈的麵具下麵,對這種無損大體的相處模式都已厭倦了吧?之所以還這麽維持著,隻不過再沒有別的模式,慣性釋然罷了。飛奔的車輪沒了牽引,也還是能再跑一陣的。

"從哪兒回來?"

"奏。看來——應該就在這幾年了。"

"什麽?"六太問。

"當然是指宋王失道,明知故問。"

"看不出宋王施政有什麽差錯啊!"

"問題不在王有沒有錯,王朝太老,整個都朽掉了,連腐屍味都嗅得出來。奏不像雁從動蕩中開創,宋王在一片承平中接過玉座,他本人也方正持重,奏在安定團結中,政治、經濟,各方麵緩慢的複蘇,無風無浪的發展,至兩百年左右達到極盛。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主,它的崩壞同樣也是極慢的,一點點、一年年,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末路,現在終於到最後的時候了。恐怕宋王自己對這個道理也一清二楚,隻是稀代明君的盛名之下,不想主動承認而已。"

"光顧著說別人,你自己不反省一下嗎?"六太駁叱道。

雁從一片烽煙中站起,麵對諸侯割據,尚隆以他的鐵腕迅速收歸王權,建立大一統的朝廷,尚隆治世的手段也與宋王的平和不同,激烈,且帶有無序性。從這點上來說,雁的崛起迅猛而強勁,如同曠野上的獅子,一旦撲出,咆哮聲震懾整個草原。這樣的王朝——

"在我這種王統治下的國家,強壯卻浮華,所以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當我不想幹時,一定一次來個痛快,用不著象奏一樣苟延殘喘!"尚隆哈哈笑著說。

六太聞言立刻向他的臉上觀察,某種不顧一切的瘋狂正從他陰鬱的深褐色眼中轟隆著滾滾碾過,六太一下子想起了在佛教寺廟的牆上曾看到的猙獰的八部天龍。血!六太心中咯噔一下,雁也將要……?

"你有空操心那麽遠的事,不如想想眼下你自己的安危,今年可是你的大凶年。"尚隆戳了一下六太的腦袋。

兩人一道回了宮。一堆大臣們正望眼欲穿,看到台輔安然回來,不禁都大大鬆了一口氣。

今年,對六太是特殊的。

"請台輔自今日起安心留在宮中。"大仆咚的一跪,幾乎是惡聲惡氣的請願。

"哈,那就禁足一年好了!"尚隆幸災樂禍的道。

"陛下,此事非同兒戲。"

尚隆王朝幾乎每百年一動蕩,而且每次亂象發生時,六太總是首當其衝,或被挾持,或人身傷害。但因這些禍亂之間間隔很長,朝廷人事變動頻繁,造亂的魁首之間毫無聯係,原因也各不相同,很難想象是由同一個人或同一個組織策劃的,唯一相同點是這些禍亂年都有月蝕發生。所以隻能歸於偶然,也許是天帝有意降下的考驗。總之,眾說紛紜,無從證實。

尚隆對此完全不當一回事。"也不錯啊,警鍾一樣敲在雁的脊梁上,讓雁國人時刻懷著危機感,民族也就能保持活力。這麽看來,我還得好好感謝致亂的人呢!"他如此說著,"百年蒼鬆難道還會怕雷擊?"

大臣們聽了恨的牙根癢癢,卻是無可奈何。誰沒事自己找亂子呢?大概隻有尚隆那個怪胎吧?

記得贛由之亂前,帷湍在賭場裏找到輸得精光、正對著妖豔女郎招手的尚隆,"這種藏汙納垢之所不是一位君主該踏足的地方!"帷湍氣憤的說,那時他真覺得自己報效錯了主人。

"世上有帷湍一個清廉潔白的人已經足夠了,"尚隆笑答,"商場上買賣欺詐,戰場上背後冷箭,官場上同僚相傾,餐桌上兄弟爭家產打翻了父親的賀壽湯……其實天下哪裏不是汙淖泥潭,我修身何用?隨俗吧。"

這句話帷湍倒是同意,天下根本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諾大玄英宮——最接近天國的地方,世人眼中的輝煌聖域,在帷湍眼中,大概隻有宮門入口九龍壁上的白琉璃還算幹淨。這樣的世界讓帷湍痛苦,所以更焦急的渴望自己能夠將世界掃除幹淨。"您既然知道不對,更不該拿國庫的銀子賭博,投機之風不該從天子始。"

"別人賭博是投機,我賭博卻是投資。帷湍,你若不能淩駕於眾人的思維定式之上,下一位延王絕不會是你。"

帷湍當時並不理解,當贛由之亂一起,他才明白'賭博是投資'其中的意思。尚隆在民間遊戲,但整個國家政權無時無刻不被他牢牢控製在手中。"即使我不喜歡他,他的思考方法也無人能預測,但,也許雁終於迎來了一位能夠締造百年大王朝的君主。"

今年將有月全蝕發生。

無論禍亂是否真會再臨,百官都希望謹慎些,防患於未然。按照以往,隻要能把鮮魚一樣活蹦亂跳的台輔牢牢看住,說不定就能躲過一劫。

尚隆走進禦書房,端正坐在龍椅上,雖然嘴上跟臣子們打著哈哈,還是悄悄皺了一下眉。但即使有什麽想法,他也不會說出來。王若當著臣子的麵露出絲毫不安,那些個最擅察言觀色的臣下們便會以為事體嚴重,人心惶惶起來。而一個陀螺若想轉得好,首先要重心穩,這就是君王所謂的廟謨高深。王,在天下人麵前,永遠扮演著一尊蒙著神秘麵紗的神。

百年蒼鬆當然不怕雷擊,因為它的心是空的,對雷電之傷已無所謂。六太明白,對尚隆這樣一個曾失去過一切的人,沒有外力能將他擊垮,他無所畏懼,毀掉他的隻能是他自己。當大樹決定倒下時,它會一口氣吸光土壤中的養分,讓周圍寸草不生。

然而,蒼鬆也有它不為人知的恐懼,它怕的是某一天忽然來了一隻小小啄木鳥,在樹心裏造起了窩,把空心填滿了。小嘴篤篤的輕輕叩打枯木的身軀時,那可愛動人的旋律會讓迎著風霜的老鬆驀然發覺年華已老,青春的夢想早已隨著一次次雷擊消失無蹤,原來——生命之痛對於一個情感生靈根本不能承受!

 

3

今年是否也是禍亂年呢?尚隆的嗅覺一向靈敏,每每在動亂發生前,提前一步嗅到禍亂之源,但今次他什麽也沒感覺到。不過,提起月蝕,倒勾起他一段遙遠的回憶——

在大海上航船,以星星指引方向,也可以利用洋流。如果陰天,又碰上亂流,即使經驗豐富的老水手也難免絕望。年僅十二的尚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抱著一截被暴風雨折斷的桅杆在汪洋大海上飄流。

死到臨頭了吧?盡管一向樂觀,尚隆也禁不住這樣想了。說起來,作為小鬆家的少主,完全可以坐在家中讀讀詩詞、聽聽音樂、泡泡香茶,象父親每天行事的日曆一樣,然後順順當當繼承家業,躺在床上安逸的死去。尚隆是個不在格子裏的孩子,從五歲第一次出海,便不停的往外跑,不安於陸地的束縛,也因為這是一個群雄並起的戰國時代。但,孩子的想法永遠不會被大人們重視,即使你是未來的一國之主,孩子就是孩子,意味著不成熟。

"怎麽辦好呢?"即使此刻淹在海水裏象一條鹹魚,恐怕過一會兒還會變成一條臭魚,尚隆仍不願放棄。他絞盡腦汁的想著,身體在冰涼的海水裏已越來越冷了。

"你聽到了嗎?"靜寂的夜空響起一個聲音。

尚隆的身體暖和起來,不似篝火炙烤的灼熱,一絲絲的和煦如暖風拂過,好舒服。他初以為自己幻聽,因為聲音太優美,帶著天籟的旋律,仿佛月色下一支海潮的歌。

"你聽到了嗎?"聲音又問。

尚隆昏沉沉的腦筋清醒了,他抬起頭。

聲音之源輕輕飄浮在深藍海浪上,掩映在一片月白色的光輝中。

"你聽到了嗎?聲音再次問。

尚隆的神誌蕩漾在波浪中,他豎起耳朵,海浪送來類似嬰兒的快活叫聲。"——海豚!"

"你知道了嗎?"

尚隆笑起來。這個季節裏,海豚們會競相遊往瀨戶內海,他可以與海豚同行!"嘿!好朋友們,帶我回家吧?"尚隆朗聲向海豚招手。海豚們聚攏過來,歡快的躍出水麵,飛濺起層層浪花,光滑的身軀在月光照耀下熒熒閃爍。

月光遠去了。

"等等!你是誰?"尚隆焦急的叫道,"我叫小鬆尚隆,將來會是瀨戶內海之王,日本天皇也說不定,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報答你!"

"沒有名字。蓬萊玉枝、佛前石缽,秤上又值幾斤?"聲音波瀾不興,即使世間所有珍寶堆在她腳下,怕也不能博得她對你展顏一笑。

"我知道了,你是輝夜姬。為什麽要藏在光裏,不讓我看你的美麗?"

"凡眼自然是看不到我的,我不屬於這個熱鬧的人間。"她冷淡的歎息。

尚隆不禁想,她的冷淡是因為月宮寒冷,還是因為天上寂寞?

"蓬萊玉枝有什麽意思?"他說,"我送你人間愛。"

月光輕輕閃爍了一下。盡管看不到她的臉,不知為什麽,尚隆覺得此時她在笑。這樣的話打在她心坎上了嗎?在天上日複一日的空白中,她是否也象世間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懷著少女的憧憬和熱情,期待著一個人點燃她的生命?隻可惜尚隆此時還是個半大孩子,但即使是個孩子,月光如此嫵媚,他也禁不住動心了。

"好吧!如果有一天你真能送我人間愛,我就讓你看到我的美麗。"

時間太久遠了……

一切都淹沒在重重沉重的曆史畫卷中。尚隆每每想起,隻覺恍若一夢,分外的不真實。有些美好,一朝錯過了,便是永恒,再回首,已百年身。但那一瞬奇幻的相遇,青澀的初戀,與成長相伴的憧憬,仍在夜深夢回時讓尚隆怦然心動。

尚隆有很多女人,因此也可以說他沒有一個愛人,是大雁國廣闊的國土讓女人們黯然失色,還是冥冥中他一直在等待著什麽?此時他又想起在烏號聽到的月女故事,和那份能讓一切功名利祿如糞土的美麗,但如今,這個世界中的月女神也已靜悄悄消失於民間傳奇。

 

我是蓬萊飄絮身,

夢回神州有故人,

浪跡天涯無歸處,

凝思常懷別離恨,

俯首暫作談笑文,

半緣癡狂半緣君。【1

 

4

尚隆收起恍忽,眼睛掃在手中奏章上。是秋官長彈劾地官長的奏章,裏麵詳盡的列著地官長借稅收之機侵吞稅款,製造假帳的種種劣跡以及證據,款額竟高達一百八十多萬。這倒讓尚隆吃了一驚。地官長是個人品方正到呆板的人,為官一向兢兢業業,尚隆一直覺得他象頭老笨牛,不料也能做出這等偷梁換柱之事。

"地官長家裏經濟上有什麽難處嗎?"尚隆問。

"沒有,"秋官長朱衡答道,"銀子用來在關弓城外私購別業,目前已查封,並追回現銀一百萬兩。據他本人坦白,是為了贖一個青樓女人。"

"一個女人要得了這麽貴?整座樓都買下來了。"尚隆嗤笑一聲,啪的在奏章上幹脆蓋下玉璽,丟還給朱衡,輕描淡寫的說:"殺一儆百。"

下一封是外商申請在離利島投資興建大賭場的折子。尚隆掃了一眼,抬手就要用璽。

朱衡立刻叫起來,"臣以為不妥!"

離利島原來是黑海上一片雁屬荒島,杳無人煙。二十年前,尚隆突發興致,用了國庫半年的稅收,把荒島建成一座豪華賭城。為此,朝廷上下以朱衡為首,一連叫囂了好幾年。後來因為離利島一年的稅收與一個州吃平,所謂吃人家的嘴短,這才安靜下來。尚隆嗜賭,這是朝野內外出了名的,而且好色,不過幸好他向來對女人沒什麽長性,也從不賭大,用不著擔心。但作臣下的,總希望自己的國君完美無缺,若尚隆能戒賭戒色,這大雁國也就十全十美了。

"臣一開始就不讚成建設賭城,這不是教唆國民學壞嗎?地官長就是因為去了一趟賭城,戀上賣笑的窯姐,叫什麽'月芽'的,一聽就不是好東西,好好一位能臣就此墮落。上梁不正下梁歪!"朱衡的話已經很難聽了。

"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為了證明你最後這句話的正確性,我就到離利島走一趟吧!"尚隆大笑,"——算起來自從賭城開放的頭一年,我去過一次,至今還未再去。月芽?名字挺可愛,想必夠風騷!"

朱衡已氣得渾身發抖了。尚隆卻象沒看見一樣,堂皇的在奏章上落了璽。

這時,官員來報,鬆伯來訪。

鬆伯曾輔佐慶曠古明君達王,如今又複出輔佐當今景王,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陰陽六合,在十二國中地位尊崇,但他一向低調,隻專心著書教學。(參見《鳳翔萬裏》。此時兩國間並無大事,尚隆不由得好奇他來訪的目的。

鬆伯向尚隆見了禮,麵對尚隆坐下來。

"可否請延王摒退左右?"

尚隆揮袖退去仆從,隻留下身邊幾位近臣。

"仙師有何賜教?"

"老夫推算出今年雁將逢劫難,因此來給陛下提個醒。"

"正要請教仙師如何化解。"尚隆虛心求教。

鬆伯緊盯著尚隆的臉看了半天,問出一句奇怪的話——

"如果你最重要的人毀滅你的一切,你會怎樣做?"

最重要的人嗎?尚隆看了一眼六太,對於王,麒麟當然是最重要的吧?可什麽人對於''而言,是最重要的呢?他這樣想著,看到鬆伯了然的眼睛。怎樣才叫作'最重要'呢?他發現自己無法給這個詞匯下明確的定義,因為並不存在這樣的一個人。王其實不能稱為'',他必須將自己神化,他的胸中裝的隻能是天下百姓,沒有自我,不會單單專注於某一個人,否則就意味著失道。但——僅專注於一人是什麽樣的滋味呢?

"保護她!"尚隆這樣想著,不禁脫口而出。他這樣說出了,立刻覺得不妥,想更正,一股炙熱的激流忽然湧上喉間,塞住了聲音,但心情卻帶著些竊喜開朗起來。他迅速掃視了一下在場的眾人,並沒有人發現到自己心裏的情緒,於是放了心,想改口說出一番國家正理。

鬆伯長歎了口氣,已站起來,"陛下已做出選擇,老夫言盡於此。"

如果命運的車輪執意要這樣殘酷的碾過,人啊,仔細體味痛的快感吧,夢一首曾經的'青澀年華'

 

注釋:【1】《白沙詩集-七律》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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