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眾生-11-
(2005-07-24 17:5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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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病房,爸象往常一樣向我招了招手,這讓我不由的湧起一陣愧疚。
“年輕人有你們年輕人的看法,也許是對的吧?也許我錯了。不過,我老了,有些想法、有些原則,想改也改不了了。”
他這樣說著,自作主張的出了院,又回到江上喝風雨去了。
叔叔要去歐洲講學,大概有好一陣回不來,臨行前回家轉了一圈。
“這次要去講什麽呀?”我問。
“全球氣候走向。”
“哈!那地球究竟是要變冷還是變暖啊?你是哪一派的?”
“‘暖’派。”叔叔立刻表明立場,卻又自嘲的笑笑,“其實誰在乎地球是烤在烤箱裏還是凍在冰箱裏,最要緊的是‘funding’! ‘funding’!現在的行情,研究‘溫室效應’比較吃香,所以我是‘暖’派的。”
“你根本不管對錯嘛,這是‘科學投機’!”
“你要這麽說也行,”叔叔不臉紅,“但是科學家也得吃飯、養孩子。”
倒是我一下子紅了臉。因為我的第一件連衣裙是叔叔買給我的,我的鋼琴也是叔叔買給我,爸爸買不起鋼琴,更交不起學鋼琴的學費。
叔叔拍了拍我又笑了,“畢竟還年輕啊!科學可不是象你這麽‘對’或者‘錯’的簡單解釋。任何理論不是單靠正麵的推動就能建立起來,即使建立起來了,也是不完善的。必須有對立理論的討伐、反證,才能逐步趨向真理。地球是變冷還是變暖,現在誰也不知道,所以兩方麵的理論在同時探討,不管結果怎麽樣,任何一方都是在直接或者間接的推動真理。我既做了貢獻也得到自己的利益,有什麽不好呢?但是,”他話音一轉,“能不計個人得失,純粹的為科學而科學,這樣的科學家才真正稱得上‘偉大’。”
叔叔少有嚴肅的望著我,“你總喜歡拿你爸和我比較,不錯,我是名利雙收了,但真正做出成就的還是他呀!”
“大博士,你有理想嗎?”我剪著手指甲,無聊的問。
“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我的理想。”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有什麽問題嗎?”他從書堆裏探出頭來,“你的理想是什麽?我還從來沒聽你說過呢。”
“我嗎?”我失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學生字,我記得那一課是‘工人、農民、醫生、科學家……’,當時老師問:‘你們長大了想幹什麽呀?’我舉手說:‘我想當科學家’。因為爸爸、叔叔都是科學家,那個時候覺得‘科學家’是很棒很棒的字。後來,初中的時候,在《少年科學》上讀了一篇有關納米技術的科普文,覺得特別好,就想著我將來就研究這個吧。大家不是整天說資源耗盡、能源危急嗎?我們要是能用納米技術把人類縮得象螞蟻一樣小,地球上的資源不就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嗎?說不定我也會成為愛因斯坦呢!很幼稚吧?別笑。”
“沒有,我也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說不定有一天也很可行。”
“是嗎?”我開心的笑起來,“後來,因為這個我上大學也選的這個專業。唉——”我不由的歎了口氣,“小時候的想法太理想化了,現在誰還會說‘為理想而奮鬥!’這麽土得掉渣的話。
“為什麽不能說?”
“人浮於事。並不是你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有幾個大學生畢業後專業對口的?比如說我們公司裏編網頁的那個女孩,原來是學環保的;作售後谘詢的那個小子,原來是在西工大學原子能的;我喜歡納米技術,結果現在整天還不是跟大型機床打交道。”
“都是借口。如果你真想研究納米技術,真想作科學家,也並不是不行,你隻是麵對困難在給自己找借口,和現在絕大多數人一樣浮在社會上。所以,我覺得爸是很棒的人!能一直堅持走自己的路。”
“堅持了又怎麽樣?你看我媽,現在還住在老房子裏,苦了一輩子。”
“我看媽倒是樂在其中呢!”
“什麽呀?我才是她女兒,說的好象你比我還了解似的。”
丈夫隻淡淡笑笑,也不反駁。
爸住進醫院那天,尚軒一直靠在牆上守在病房外,聽著我和媽的談話,反常的沉默。另一件反常的事是,也是從那天起,家裏很少收到女孩子找他的電話了。
“最近在幹什麽?”我試探的問。
“和幾個朋友在籌備開公司。姐,借我點本錢吧?”
“什麽?你還是學生呢?”我驚叫起來。
“那有什麽?比爾·蓋茨也是在我這個年齡開始創業的。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中國軟件業的第一人!”他說著聲調高昂起來,“我也是有理想的!我要開始我的奮鬥了!”
似乎有什麽變了,周圍的人,還有我自己。我懷著對自己的疑問,對人生的不解走入了炎熱的夏季。
夏季。暴雨。
持續不斷的暴雨使得南京市裏多處低窪的地方發生了管湧,又髒又臭的地下水淹的到處都是。我們公司在三十幾層的酒店裏,樓下隔堵牆就是又低又矮的老舊民居,這時候全淹了,真是天堂地獄一樣的對比。改革開放啊!
宜昌,還有好幾個沿江城市都發出了水情警報,水位已突破曆史最高記錄,已經開始疏散人口了。我大學時上鋪的鐵杆姐妹家就在九江,她爸媽背著幾本相冊和存折逃到了我家裏,為了趕上長途汽車,在齊腰深的水裏連續走了五個多小時,一進我家就病倒了。爸被請去主持泄洪去了,據說上遊好多小水壩都給炸了,為了泄掉這場好象永遠泄不完的洪水。真如爸預言的一樣,百年不遇的洪災!
爸臨走時,我追出去給了他一件新買的雨衣。
“沒事。”他笑笑說,“照顧好你媽。”
然後他上了省裏來的專車,車子開出好遠,我似乎依稀還能看到他在車裏的背影,那一刻,我覺得那背影無比高大!
那也是我最後一眼看到他——我的爸爸,一位真正的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