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又過了五百年，到了宋朝元祐年間。寺院幾經修繕，香火重又鼎盛。我生性愚鈍，千萬次的誦經沒能讓我修煉成精，卻讓我延年益壽成了一株八百歲的枯梅。但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近末途，不知道還能再花開幾度。
這一天，我又看見了他。他是一位青年僧侶。高高瘦瘦，滿身書卷氣。他看見我，滿是驚喜。他凝視著我，清澈的眼睛裏那一絲寂寥突然煙消雲散；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花瓣，我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暖意。我知道他終於來了。
他就是釋仲仁，一個愛畫梅的和尚，來華光寺掛單。
他終日盤旋我的花下，吟誦賞玩，如癡如醉。每次作畫前必先焚香，要禪定意適，才下筆揮灑。他用鮮豔的顏色為我畫下無數的畫軸。但我知道那些顏色並不適合我，一株走向生命盡頭的枯梅。
我能感受到他看到我的歡喜，但我心裏有著深深的悲哀。為什麽在我芳華正茂的日子，他不曾出現，看見我的青春韶華。八百年的風霜寒露讓我形容枯槁，八百年的寂寞等待讓我心力交瘁。他來得太晚，我沒能讓他看見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隻能讓他看見我垂垂老去的容顏。
這一夜一輪滿月掛在天邊，金黃的月光照著佛院有如白晝。他點燭在花下寫生，我看見他年輕的容顏如滿月一樣皎潔。我突然失去繼續活下來的欲望。我把八百年的精力都凝聚在這一刻，我把所有的花芽同時催開，那一夜我的燦爛勝過世上所有的梅樹。我看到他眼裏的詫異和驚喜，他試圖用他的筆捕捉我瞬間的絢麗。我的花朵太多太豔，整樹的花兒把梅枝覆蓋。不管用多麽鮮豔的顏色他都無法表現我的燃燒。突然之間他靈感綻現，他放棄彩色，全用濃淡的墨水暈染來畫出我的神韻。我知道他讀懂了我的心意。
畫已經完工，他題名叫作《暗香》。這幅墨梅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畫，整幅圖上無一絲彩色，全用水墨。他畫盡了我一生的清逸寂寞，也畫盡了我那霎那間的絢麗燦爛。他累了，沉沉睡去。我也累了，伴著一陣北風，我滿樹的花瓣全部飄落在他的窗前，像是下了一陣花雨。我的樹精魂魄馬上會隨風而散，消失在山穀裏；八百年的前塵往事終將煙消雲散，不留痕跡。那一刻我慶幸自己不是人類，不需要輪回轉世。我可以徹底解脫，再也不用無窮無盡地思念，寂寞無望地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