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珍兒
乾隆年間我出生在蘇州的汪府。我的父親是汪為仁,他生有十三子十二女,我在女孩中排行第九。母親侍詩,原本是服侍祖母繪畫讀書的丫鬟。她生性聰明,耳聞目睹居然初通文墨。父親喜歡她的聰明好學,溫婉柔順,收她為妾。在汪府眾多的姨夫人中母親無論容貌家世都不出眾,尤其生了我後更加受人冷落。算命先生說我有著十煞命格,非宜家宜室之女。父親要把我寄養在鄉下親戚家,可耐不住母親的苦苦哀求,同意讓母親帶著我住在偏院。
母親叫我珍兒,待我如珍似寶。雖然她在汪府的地位低微,可她總是盡量不讓我受些許委屈。母親閑下來的時候,會悄悄地從父親的書房裏拿幾本書讀給我聽,有時候會教我寫字。家中的姐妹不願意和我玩,那些書就是我的朋友。
我長到七歲。母親把我打扮一新,帶我去書房見父親。父親隨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考我,我倒背如流。一向嚴肅的父親臉上不經意地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點頭道,“過幾天讓珍兒到三舅老爺那讀書吧,那些女書並不適合她。”生性淡泊的母親居然喜形於色,讓我再三謝過父親才領著我離開。
2 三舅
汪家雖然世代為商,但向來尊師重教,詩書傳家,支持子弟走科舉仕途。私塾就設在汪家後院,當時的先生是汪家的遠房親戚三舅老爺。他出身嶽麓書院,飽讀詩書,學識淵博,曾經是三甲進士出身,任翰林院編修。據說他為人耿直迂腐,得罪了權貴,被貶了官,最後流落到了汪府。
第一天母親送我去私塾見過三舅。三舅不置可否地對我點點頭,示意我找一張空的書桌坐下,他繼續講課。三舅是個清瘦的中年書生,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長袍。無論是詩經還是史記,他永遠用著不急不慌的聲音講述。他也不在意下麵的頑童能聽懂多少,他的目光經常從我們的頭頂飄過,越過窗外落在遠處。
3 紅樓娘子
課間休息是我們最快活的時光,我們在後院撿果子,捉蛐蛐。偶爾師母會在她的小屋裏彈琴唱歌,她的聲音優美,遠遠勝過年節時家裏請來的戲班子。但不知為什麽那歌聲裏總有一絲淒涼。我聽父親的姨太太們講過,三舅年輕時也是風流英俊的才子,曾受二十四橋無數美女青睞。紅樓娘子是揚州城裏最紅的歌伎,她愛慕三舅的才華,托付終身。三舅金榜題名後,不惜和父母反目,終於娶得美人歸。本也是才子美人的一段佳話。
有一次媽媽打發我送繡花樣子給紅樓娘子。還沒到三舅住的小屋,遠遠就能聽到一個女人的憤怒譏罵的聲音,間或夾雜著三舅不急不慌的申辯聲。等我走近門前,那個女聲卻突然乍然而止。一位衣著樸素的中年女子打開門來。雖然韶華不在,她的眉眼之處依然可以看出當年的美貌,舉手投足還是那麽從容優雅。她親切叫著我的名字,把我讓進小屋,擁擠的小屋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就是紅樓娘子。
4 頑童
三舅有一把戒尺,用來打不聽話的學生的手心。挨打最多的是德易,三姨太的兒子,我的同父異母哥哥。三姨太是寧波人,祖上作小生意,精明能幹是府上的實權人物。德易是所有兄弟中最聰明淘氣的,也是最受父親重視的。他讀書一目十行,詩詞歌賦,經書時務也遊刃有餘。可惜他過於浮躁,經常欺負比他笨的同窗,尤其是在家裏地位低微的我,更沒少被他暗算過。德易挨打,三姨太找父親告過狀,但父親認為德易脾氣過於輕率,三舅對他嚴加管教正好改改他的性子。
另外一個挨打多的是千裏。千裏家裏開當鋪的,是父親生意上的朋友。千裏深得其父精髓,經常用三瓜兩棗巧取豪奪同學的玩具,非常有悖三舅每天耳提麵命的孔孟之道。有一次千裏正洋洋得意地吹噓他怎麽偷看戲班子的小姑娘洗澡,德易無比羨慕口涎直流地聽著,兩個人完全沒注意到三舅已經走進課堂。三舅大怒,把千裏暴打一頓,原因是非禮勿視,又把德易暴打一頓,原因是非禮勿聽。
5 小寧波
德易挨了打的第二天,媽媽又打發我去給紅樓娘子送東西。才進後院,卻聽到人聲。我趕緊轉身,躲在門旁的梅樹下偷看。遠遠看見三姨太領著一位少年從三舅家出來。那位少年穿著粗布衣服,長身玉立,眉眼中英氣十足。他似乎也看見樹下的我,眼光向我轉了過來,我羞紅了臉,折下一支梅花,低頭假裝是在聞手裏的花香。三姨太從我身邊經過,看到我,罵道,“死丫頭,越讀書越沒個樣子,到處瞎跑,仔細我告訴老爺。”
後來我才知道,那位少年是三姨太在寧波的遠房親戚,黎文,她專門找來給德易作陪讀的。她拜托三舅,如果德易犯事挨罰,板子德易黎文一人一半。
文就坐在我的旁邊,我一抬頭就能看到他那英俊的麵龐。有時候我們的眼光不經意中相遇,他總是淺淺地對我笑笑把目光移往別處,我喜歡他溫潤如玉的笑容。德易經常用我們聽不明白的寧波話對黎文發號施令,同窗們不滿他們的黑話,戲稱德易為大寧波,黎文為小寧波。
千裏挨了打後,老實了不少,很少吭聲,一天到晚不知道他在捉摸啥。德易依然淘氣,這一天又挨了三舅的打,還連帶著文挨了一頓板子。我看到文咬著嘴唇,眼淚在他的眼睛裏打轉,可他臉上還是盡量裝出平靜的樣子,我心裏突然很痛,比自己挨了打還難過。看著他用紅腫的手為德易研磨,我不禁鼓起勇氣,把自己研好的墨端到德易麵前,低聲說,“哥哥,我的墨研好了,你用我的吧。”德易不屑地看了一眼,“你這粗墨哪能寫字,我得用上等的徽墨。阿文,趕緊給少爺研墨,別耽誤了我的文章。”
晚上回到家我悶悶不樂,媽媽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願意講,隻說三舅又打德易板子的事。媽媽不禁歎道,“德易真象老爺,老爺小時候也經常挨先生板子。”我不敢想象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年少時也調皮搗蛋,不禁追問父親年輕時候的事情。媽媽說,“你爸爸讀書時經常挨板子,每次你奶奶都打發我去廚房拿豬油膏給他擦手,能止痛又能好得快。”媽媽似乎想起了往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深夜大家都睡了,我輕輕地下床,穿好衣服,拿出了我最喜歡的那個空的香粉盒。我穿過寂無一人的長廊,月光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貓頭鷹突兀的叫聲時不時嚇我一跳。我悄悄地摸到廚房。廚娘們早已睡熟,我找到了裝豬油的罐子,滿滿地裝了一盒子的豬油糕。
第二天課間我紅著臉地把豬油糕交給了文。他笑著謝謝我,我很開心。
6 水仙玉簪
這一天千裏拿來一支碧綠的水仙玉簪,他課間滔滔不絕地向同學們炫耀說是他店裏新收的寶貝。那支簪子實在是漂亮,上麵的水仙花雕得玲瓏剔透,花絲細若毫發。我也很喜歡那支發簪,貪婪地盯著看,想象著那支簪子戴在我頭上的樣子。
千裏喋喋不休的誇口,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陸子岡的水仙花簪,價值百金。被一個不知道深淺的敗家子拿到他的鋪子裏當了二十兩白銀。他口沫橫飛居然把三舅也引過來了。奇怪的是三舅這次沒有擺出師道尊嚴的麵孔訓斥他,倒是饒有興趣的拿過那支簪子,仔細端詳。
千裏來勁了,他奉承到,“先生,這可是如假包換的好東西,您看這上麵的子岡款。”三舅點頭稱是,還不禁呤詩道,“略有風情陳妙常,絕無煙火杜蘭香,昆吾鋒盡終難似,愁煞蘇州陸子剛。”三舅突然拍拍千裏的肩膀,說,“你把這支簪子讓給我怎麽樣?”千裏作出非常為難不舍的樣子,摸摸腦袋,終於咬牙說,“本來這支簪子我們家是收來當傳家寶的。難得先生你喜歡又識貨,我就便宜點讓給你,二十一兩銀子。”
“慢著。。。”,我聽到黎文的聲音,轉頭去看,卻發現德易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走了。三舅歡天喜地好像沒聽到,美滋滋地回家去拿銀子。紅樓娘子回娘家去了,三舅費了好久才找出他的銀票,交給了千裏。
過了幾天,我去上學,突然發現三舅呆坐在書桌前,眼神更加落魄,手心通紅腫得老高,桌子上的戒尺神秘地斷成了兩截。千裏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後來聽姨娘們背後嘀咕,三舅用了一年的工錢買了這支簪子本想送給紅樓娘子,沒想到是千裏這個鬼頭在玉器坊花了半兩銀子買的蛇紋石作的高仿。紅樓娘子大發雷霆,三舅頗吃了點皮肉之苦。
黎文來了,我能看到他眼神裏的歉意,他悄悄地把我給他的那盒豬油膏留給了三舅。
黎文課間開始看一本書,上麵寫著《製玉》。德易講過黎文的祖輩都是玉匠。父親知道這一行的艱辛,不願意讓他重操祖業,希望他能讀書,所以把他送進汪府。
有一天,三舅的案頭上出現了一塊古色古香的鎮紙,長長的形狀,象一把戒尺。上麵浮刻著一首古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三舅撫摸著那塊鎮紙,眼角突然有了兩滴淚水,他拭去淚水,繼續講課。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打過任何一個學生的手心。
那七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7 潘世恩
我曾經以為我能天天在三舅的私塾裏讀書,抬頭就能看到黎文謙和的笑容。直到我十四歲那年,我才知道再美好的時光也有結束的那一刻。
蘇州潘府的世恩公子,和我一樣祖籍也是徽州。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年方二十四,可謂年少得誌。他的原配夫人謝氏在他狀元及第的前一年死於難產,留下一位年僅三天的幼子。據說他長得相貌堂堂,是姑蘇城中無數妙齡女子憧憬恨嫁的男人。
他連夜從京城差人來汪府提親,隻求有適齡女子願意馬上遠去北京和他成婚。家中適齡的姐妹都已許配人家,隻有我因為命格太硬,無人敢聘。潘家倒也不嫌棄我的八字,很快就送來聘禮。
父親的姨娘們成群結隊地來祝賀我和母親。她們大都是第一次踏進我們住的偏院,她們環顧著母親房間裏簡陋的擺設,眼神裏難掩的是不屑。她們口是心非地誇我命好,犀利的目光不忘把我從頭打量到腳,儼然把我當成了飛上枝頭的麻雀。她們絮絮叨叨地說起當年和母親的交情,臨走前都眾口一辭地告訴我不要忘本,一定要記得娘家的兄弟。她們的來訪對母親也不是毫無價值,母親打聽到潘家之所以連夜求婚的實情。和珅看上了潘公子的才華,想招他為婿。世恩不願趨炎附勢,但又不敢直接得罪權臣,隻好謊稱他已經文定蘇州的汪家小姐。他想著我父親女兒眾多,總有適齡女子,誰知急切之中府中小姐隻有我一人待字閨中。陰差陽錯,我成了姑蘇城裏待嫁少女們嫉妒的對象。
家裏開始為我準備嫁妝,父親不許我再去私塾讀書,女孩和男孩一起讀書畢竟不合禮法。我和母親搬到前院去住,父親經常來看望我們,他還打發眾姨娘輪流來教我女紅妝扮禮儀。家裏喜慶團團,隻有母親和我並不快樂。我幾次午夜醒來,都能看到她坐在燈下發呆。我渴望著回到三舅的書屋,想著能夠再見到黎文,和他說句再見。終於有一天中午我趁著使女們午睡,偷偷地跑到後院的書屋。我透過窗戶試圖尋找他,可他已不見蹤影。我攔住放學的德易向他打聽黎文的下落,德易漫不經心地告訴我他回老家了。我悵然若失地往回走,經過了那棵青梅樹,不禁愴然淚下。那是七年前我們初遇的地方,梅樹還在,依然是枝繁葉茂。
母親和姨娘們把我送上了披紅的馬車,我能看到母親強忍著的眼淚和她漸漸衰老的容顏。我走了汪府還有誰和她作伴?我想每個人一旦出生就帶有她的使命,母親是,我也是。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會是什麽,其實知道又怎樣,除了繼續往前走,我並沒有別的選擇。
和我坐在同一輛馬車裏的還有一歲的潘曾沂和他的乳娘,這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孩子從此就要叫我母親。看著他那張無助的小臉,他其實和我一樣,不知道遙遠的北京城裏等待他的是什麽樣的生活。我忍不住把他摟進了懷中。
8 北京城
走了一個月,我們這支小小的車隊終於到達了北京。簡單的婚禮後我見到了我的丈夫,潘世恩,英俊瀟灑的狀元郎,他比我大十歲。
婚後我們在北京城買了一座小小的院子,算是安下了家,我一件件饒有興趣地添置家具。下人們都尊敬地稱我夫人,家裏的大小事情他們都來請示讓我做主,我再也不是汪府那個人微言輕的庶出小姐。
有時候無意中我會聽到他們私下閑聊原來的謝氏夫人,她們會感歎那個女人是何等美貌賢惠,可惜福薄的她無法享受現在的榮耀。其實不用聽她們談論,我也能揣摩謝氏夫人的模樣。她雖然不在了,但我的生活中處處有她的痕跡。有時候世恩無意中會用她的名字來稱呼我,意識到錯了又衝我歉意地笑笑。有時候世恩看見一件舊物會突然發呆,全然忘了身外之物。我不在意,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那麽一個小小的角落隻屬於自己,就是對至親至愛的人也不願意開啟。世恩心中有那麽一個角落,我又何嚐沒有?
和珅對世恩婉言拒婚已經心存芥蒂,世恩對他後來幾次的籠絡又是虛於逶迤。和珅權傾朝野,而一個小小的翰林居然敢視他為無物,心中不喜,從此不用世恩。
世恩在翰林院當任修撰,一幹就是六年,薪水微薄。好在潘家在蘇州的產業甚多,日子雖然過得並不奢華,倒也不至於捉襟見肘。其實那段時光是我在北京城裏過的最平和安詳的一段日子,他不用小心揣摩聖意,我也不用替他擔心受怕。每天他早早地回家,吃完飯陪曾沂讀書玩耍。
9 血色發簪
世恩三十歲時,朝廷發生了幾件大事。先是太上皇乾隆駕崩,嘉慶親政,然後和珅被抄家處死。塵埃尚未完全落定,世恩連升三級,擢升為內閣學士。上門祝賀的同僚絡繹不絕,他們感歎世恩終於否極泰來,等來了識英才的明主。我不知道他的提升是福是禍,但我知道我們的生活永遠地改變了。他不再有時間和我們一起吃飯。經常很晚才心事重重地回家,辦公到深夜才能安睡。
聖恩隆厚,三十八歲那年,世恩任命為四庫全書總裁、文穎館總裁,翰林院掌院學士。我們搬進了新的府邸。喜事連連,婚後多年沒有生養的我這一年為世恩生下了次子曾瑩。十五年來,潘府終於又添新丁,世恩喜出望外。
這一天他下朝回來,興高采烈地來看我和新生的兒子。他打開一個明黃色的盒子,讓我看裏麵的玉石。他告訴我那是新疆進貢給皇上的羊脂美玉,皇上賞賜給他祝賀他喜誕貴子。他說要用它作成一件首飾送給我,問我喜歡什麽式樣。這是世恩第一次送禮物給我,又是這麽貴重的美玉,我一時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我平時並不喜愛珠寶,心裏對首飾毫無概念。我長相平平,唯一引以為傲的就是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千裏賣給三舅的那支水仙發簪。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支簪子的模樣,上麵的水仙花雕得玲瓏剔透,花絲細若毫發,那曾是我童年可望不可及的夢想。我告訴世恩,我最想要的就是一對發簪。
世恩讓我放心,他一定會想法找到揚州琢玉巷最靈巧的工匠為我打造一對精巧絕倫的玉簪。
兒子周歲的那天,送完賀客後,世恩交給我一隻盒子。他告訴我玉簪打造好了,的確是舉世無雙的精品,可惜隻有一支。造玉工匠已經不知去向,並沒有留下為什麽隻做成了一支的原因。他叮囑我早點休息,然後去書房繼續辦公。
我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支玉簪。它的雕花和我童年時看到的水仙玉簪居然一模一樣。可我印象中那塊玉石是純白的羊脂美玉,而這支簪子的一頭,竟然是鮮紅的顏色。隱隱約約,顯出的是一個“文”字。那個“文”字的筆跡看上去無比眼熟。
我心裏一震,仔細翻看盒子,我看見盒底隱蔽的地方細細地雕刻著半闕《點絳唇》。見有人來,襪劃金鉤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一刻我不禁淚如雨下,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心中那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裏珍藏的長身玉立的少年。這麽多年我一直耿耿於懷他的不辭而別,今天我終於明白他並沒有忘記我,他依然記得青梅樹下我們的初遇,他依然記得那支讓我眼饞的水仙玉簪。我撫摸著發簪,指尖順著每一道刻痕緩緩地劃過,我知道發簪的鮮紅是他用他的心血泌色而成。我也知道他一定保存著另外一支玉簪,那支上麵應該刻的是我的名字,“珍”。
我從來沒有戴過這支玉簪,我把它珍藏在身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拿出來撫摸擦拭。每次捧著它,我會想起姑蘇城裏的水聲槳影,和汪府後院那位溫潤如玉的少年。
10 雯
一年後,我生下女兒。我給她起名為雯,她是一朵彩雲,給我的生命帶來一抹亮麗的顏色。
世恩深得聖上歡心,平步青雲,他被提拔為尚書,先後掌管工部,戶部,和吏部。
世恩四十五歲那年,母親去世,他帶領全家回蘇州奔喪。憐惜父親年老體衰,世恩上折請求辭官在家伺候老父。嘉慶皇帝以為世恩先孝後忠,有違大道,龍顏不悅。但聖恩隆厚,還是準他在家侍養,降世恩為侍郎,囑他侍養父親事畢後再回京盡忠。
我們在蘇州一住就是十三年,那是一段快樂平靜的日子。曾瑩七歲開蒙讀書。潘府沒有同齡的學童,他一個人讀書很是乏悶。而汪府子弟眾多,書聲鼎沸,我們於是把他送到汪家私塾。雯兒個性和我幼時頗為相似,不愛女紅,偏愛看書。看哥哥讀書,她也哭喊著要同去。雯兒最受父親溺愛,世恩經不住她的死纏硬磨,隻好讓她也去讀書。
處理完家中的事務後,我經常會早早地去汪府後院,等待他們放學。汪府的侍妾下人都恭敬地稱我為姑太太,殷勤地侍候著。我總是婉言地謝絕她們,隻求一個人靜靜地呆一會。那棵枝繁葉茂的青梅樹還在,朗朗的讀書聲聽起來和二十年前並無分別,可書屋裏卻已物是人非。三舅帶著紅樓娘子早已告老還鄉,想到他們那樣的才子佳人最後也落成貧賤夫妻百事哀,我不禁唏噓。我經常會在那棵青梅樹下駐步,想象著有一天那位白衣少年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對著我微笑。
踏春時,我也去過揚州,帶著隨身的侍女試圖找尋小寧波當年的作坊。作坊早已易主,新的主人不知所措謙卑地請我參觀。我環視房間,早已沒有一絲他的蹤影,而琢玉巷裏到處可見“文珍”款的玉器。我讓使女留下幾錠銀子,悵然離去。
雯兒一日日長大,我在她身上處處能見自己年幼時的影子。到了十來歲時終於有一天,她也黯然神傷地向我抱怨先生亂打學生的手心。我不禁莞爾,打發侍女為她準備一盒豬油膏帶去書屋。
十六歲時,世恩不再讓她繼續上學,讓我教她女孩子該知道的技能。家裏開始有人來求親,世恩心疼女兒,想著讓她在身邊多呆幾年,總是婉言拒婚。我知道女兒早有心儀的人,我不止一次地看見她的丫鬟偷偷地從府外帶信給她。我沒有說破,其實在汪府的書屋我無數次見過那個男孩,那個英俊有禮的書生是汪家的遠房親戚,從他的眼光中我能感覺到他對雯兒的喜愛。
又過了兩年,世恩服父喪滿,道光皇帝下旨讓他擇良日回京上任。全家開始做回北京的準備,雯兒悶悶不樂,經常一個人關在房裏落眼淚。我歎了一口氣,瞞著她喚來她喜歡的那個男孩。那位書生謙和有禮,聰明博學,我很喜歡。他也直言對雯兒的喜愛,隻是因為他家僅是小康,門第差距太大,想著將來考取功名再托人求親。我告訴他我們馬上要回北京,如果他真心喜歡雯兒,恐怕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很快他父母托人來求親,世恩對這平常人家的求親,自然是覺得有點突兀,可耐不住我努力說服,終於同意。趕在回京以前,我風風光光地為雯兒舉辦了婚禮。潘老爺的庶出小姐個個都嫁入名門望族,而最寵的嫡出大小姐卻下嫁普通人家,讓蘇州城的士紳驚異。
回京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汪府後院。那棵青梅樹還是那樣枝繁葉茂,我在那棵樹下等了十三年,可那白衣少年始終沒有出現。此去北京,不知道我今生是否還有機會再回蘇州,再見到這棵青梅?我把我最心愛的女兒留下了,留在這個讓我神牽夢繞的城市,希望她的一生能夠圓滿幸福,不再有我的遺憾。
陪和我一起回北京的還有那支玉簪,和我對姑蘇城的無盡思念。
11 重回北京
回到北京,世恩很快官服原職,回到尚書任上,後來又被任命為軍機處行走。道光皇帝很是看重世恩的才華為人,對他信任無比,把大清的萬世基業托付於他,任命他為上書房總師傅,太子太保,總管眾皇子的學業。為了方便他去上書房,聖上還特意賞賜他一座緊靠圓明園的府第。七十歲那年,世恩又被任命為武英殿大學士,居內閣四大學士之首,另外三位大學士都是他的門生。世恩七十壽辰,皇上禦書壽聯一幅,命文武百官前往潘府拜壽。皇恩浩蕩,世恩可謂是位及人臣。
夫榮妻貴,我作為當朝丞相夫人,更是無數命婦豔羨的對象。上元節帝苑的夜宴,吉巳日北郊的親蠶,我都能感覺到身後那無數道羨慕嫉妒的目光。母憑子貴,我的親生兒子曾瑩中了進士,官拜左侍郎。我一手帶大的曾沂和另外兩位庶出的公子曾綬,曾瑋,也先後中舉從仕。孫子祖蔭更是天資聰穎勝過父輩,錦繡文章直逼祖父,高中探花。一門三進士,祖孫同瓊林,算是當時的佳話。
誰能想到當年汪府那位十煞命格的庶出小姐居然成為京城命婦眼裏福澤深厚的貴人?女兒孫女滿月時,達官的夫人們會輾轉求人抱著孩子帶著重禮來潘府等候,隻求我能見孩子一麵,為孩子按額加福。我看著那張張粉嘟嘟可愛的小臉,眼前總是閃現出自己年幼時的影子。貴婦們哪裏知道,她們豔羨的這些富貴並非我所渴望。如果有選擇,我寧可不要出生在這似海深的名門。我情願自己隻是一名村姑,而他是村頭普通的書生。我希望每日能從我心愛的人麵前經過,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給他留一點好吃的東西。我用我的手輕撫孩子們的額頭,心裏為她們暗暗祈福,願她們一生幸福平安,不為情苦,永無遺憾。那些名貴的珠寶,我總是讓她們的母親祖母帶回。
世恩老了,當年英俊瀟灑的狀元郎如今已成垂暮老人。他漸感體力不支,多次上疏辭官,請求告老還鄉。聖上總是下詔慰留,賜他黃馬褂,特許他紫禁城乘轎,養心殿敘話,入宮時派太監左右扶持;身體不適時可以在家修養,不需上朝,就是堅辭不從他辭官的請求。姑蘇城,似乎真的成了我們夢裏才能回的故鄉。
世恩八十歲壽辰時,皇上又是禦書壽聯賜他,命太子親率文武百官向他拜壽,全府上下喜慶洋洋。最讓我們高興的是雯兒趕來北京給父親拜壽。我見到了久違的女兒,滿心喜悅。
歡樂的時光總是那麽短暫,轉眼就是幾月,雯兒必須回蘇州了。我執意親自送她出城。在南門外我們依依話別,雯兒戀戀不舍,含淚不肯離去。我心裏更是有萬般不舍,我已是古稀之年,今日一別,也不知今生是否還有再見麵的機會?蘇州城我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汪府後院那棵青梅樹還在嗎?天色已晚,雯兒必須上路了。我拿出了珍藏半生的血色發簪,那支簪子經過我四十年的撫摸擦拭顯得更加瑩潤光潔。雯兒很是驚訝,她想推辭,被我用堅定的目光製止。我用顫抖的手把這支發簪別上了她的雲髻,她有著我年輕時的頭發,烏黑濃密,鮮紅的發簪襯著她白皙的皮膚煞是好看。
我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告訴她,這支玉簪來自蘇揚一帶,本是一對,另有一支,上麵刻著一個“珍”字。我等了四十年,也沒有等到那支“珍”字簪的出現。我已經時日無多,今天把這支“文”字簪交給她,希望她能把它帶回發源地,好好保存,傳承後人。也許有一天,會有個有緣之人,找到那支失落已久的珍字發簪,讓這對玉簪合二為一。
女兒走了,我望著她遠去的馬車,久久地佇立在皚皚的暮色中,直到使女再三提醒我該回了。我叫家人起轎回府,我們走的是五十六年前進京的那條路。恍惚中我似乎看見了當年那個孤獨弱小的珍兒,帶著年幼的曾沂,忐忑不安,不知道前麵等待她的是什麽樣的使命。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沉浮,我已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弱小女子,而是萬人矚目的相國夫人。我的身體不再健康輕盈,但我的目光堅定自信。我已經知道我今生的使命,就在這個巍峨的帝都。金碧輝煌的紫禁城畔,有我的家。那裏有我相濡以沫的夫婿,有我滿堂的兒孫,有我的喜怒安樂。我也知道,在我心裏那個小小的角落,汪府後院那位溫潤如玉的少年,他從來就沒有片刻離開。今生已矣,如果有來世,我祈禱上蒼能給我不一樣的使命,能夠讓我在那棵青梅樹下再見到他,能夠和他相守一生。
全文完
By melody2010 6-3-2013
不相關的幾句話
這篇文章是讀了淩誌的血色發簪外傳有感而陸續寫成的。他那篇短短的文字,看似不經意,其實卻處處隱含著曆史典故,文化底蘊,讓人回味無窮。我搜尋曆史的長河,試圖用想象的絲線,把他文中暗藏的一顆顆散落的珍珠串成一條珠鏈,呈現在大家的麵前。可惜水平有限,我這篇文字篇幅可能在他的十倍以上,表達的主題卻不如他的優雅深刻。
謝謝郭太問起為啥沒有把它寫成一個殉情的輪回轉世的故事,其實這種構思從來就不在我的計劃之中。淩誌的外傳表現的是對今生的遺憾無奈,和對來世的希望憧憬,我個人理解他的那篇外傳並沒有殉情的成分在裏麵。
忠實於他的外傳,我試圖把這段故事放在一個曆史的框架裏,寫一段寂寞無望的感情,一段刻骨銘心的思念。文中的角色大多是真實的曆史人物,包括珍兒的父親汪為仁。調皮搗蛋的汪德易也是有生活原型的,書畫名家汪詒德。文中的事件年代也大多是有史可依,有據可查的。
人生是充滿遺憾的。仔細想想,我們每個人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們都是因為種種機緣巧合。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選擇的。有的時候我們有選擇,但回想起來並非每次都做出了正確的抉擇。生活就是這樣的,與其沉湎惋惜於昨日失去的東西,不如好好珍惜我們今天的擁有。就讓我們把那些錯過的美好失去的回憶珍藏在心底無人知曉的角落吧,因為那也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
文中的三舅和紅樓娘子也是因愛而結合,最後卻成怨偶。我在想,其實珍兒和小寧波這樣的結局未嚐不是一種幸運?在珍兒的心裏,小寧波永遠是那長身玉立的謙和少年;在小寧波的心裏,珍兒永遠是低頭嗅梅的嬌羞少女。其實有沒有來生已經不重要了,在這一生中他們在最美好的時候相遇相知本身就是一種祝福。
就把這個故事獻給我心目中的珍兒和小寧波們吧,願他們理解了今生的使命,找到了心靈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