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自己上小學了, 父親調到鎮上的中學教書, 就把我帶在身邊. 那是很值得回憶的一年, 我一邊很享受地單獨擁有父親的愛, 一邊想念八裏地外的媽媽的家, 那裏有姐姐和弟弟, 和一隻歡蹦亂跳的小狗, 還有還在村小上學的小夥伴們.
每天吃過晚飯, 父親就牽著我的手出去散步, 一邊觀賞夕陽西下, 小橋流水, 一邊教我數數和念古詩詞. 那是我童年記憶裏最快樂的時光. 父親似乎看出我的閱讀比較超前, 跟我說希望我以後成為一個作家或詩人, 靠寫作賺錢, 一個字一分錢的稿費, 好過當老師. 他這個願望到我出國後還沒有消失, 一直寫信給我說如果書架上能有一本我寫的書, 他會倍有麵子, 為了這個目的, “女兒啊, 不要苦心經營你個人的小家庭, 更不要有孩子. 等你功成名就後, 再去享受這些吧.”
可惜我很沒有大誌. 做一個作家/詩人很有趣嗎? 像屈原那樣得憂鬱症? 像曹雪芹那樣潦倒? 或像王小波那樣英年早逝? 所以我把自己訓練成一個俗不可耐的會計, 最高成就, 是一些數字組成的報告, 塵封在某些公司的儲藏間, 被人遺忘. 從這點上說, 我跟英國作家蘭姆蠻像的, 人家蘭姆的本職工作也是會計, 寫作隻是愛好. 也許將來我會成為毛姆呢. 嗬嗬, 事實上, 從我老公和小兔的眼裏看來, 我現在的名氣和重要性已經遠超過蘭姆了. 小兔就經常要求看我的博客, 說: “看兔兔, 看兔兔!” 真希望他將來可以讀懂我的中文.
從我上小學那一年, 全國統一教材整個改了. 語文課本上不再階級鬥爭為綱, 而是前後左右, 上中下, 春夏秋冬, 風花雪月, 並且配以彩色插圖, 相當的人性化起來. 我很幸運遇到一個女老師, 雖然也是民辦教師身份, 水平卻很不錯, 要求我們很嚴格地學拚音: a, b, c, d (阿, 波, 吃, 的). 雖然功課要求嚴格, 她卻從不打罵學生 – 當然在這個小學其他老師也不會打學生, 可罵還是罵的. 新學校確實令我耳目一新.
第二年姐姐和弟弟都來到鎮上. 我也曾經帶著弟弟去讀書. 三歲的弟弟憨憨的, 兩小時後就在我懷裏睡著了, 西斜的陽光照在他天真的臉上. 我費勁地抱著弟弟圓滾滾的身體, 一邊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 手一舉弟弟就往下滾, 差點摔到地上. 同桌的男生撮小紙團對準弟弟扔, 把他驚醒了. 我沒法阻擋同桌的欺負, 就叫弟弟回家去. 弟弟就迷迷瞪瞪地自己走了一公裏的路回家了. 那個時代還算淳樸太平, 街上沒有車水馬龍, 更沒有人販子. 因為這個場景, 多年來心裏對弟弟的感情比較柔和, 似乎他一直是那個可愛可憐的小東西, 盡管現在他女兒都已經是Teen了.
父親給我們買了幾本連環畫. 其中有<追捕>, 看了一年沒看懂. 訂了<兒童文學>, 我們拿來跟同學的<少年文藝>交換著讀. 覺得還是<兒童文學>更有內涵和深度, 父親也就一直訂到我們上高中為止. 很喜歡鄭淵潔的係列故事. 有一個故事, 說壁虎媽媽生病了, 小壁虎自己出來覓食, 被屋主人踩斷尾巴, 後來終於咬到一隻蚊子, 卻落在水中淹死了. 從此後我看見夜色下的壁虎就感到憂傷, 現在做了媽媽了, 想起這個故事來, 就更是憂傷.
除了<兒童文學>, 父親就再沒有給我們訂過其它適合小學生的讀物了. 家裏有唐詩三百首, 古文觀止, 四大名著, 我和弟弟會隨意翻閱. 我還把父親教的高中課本拿來讀. 可是成年人的文字遠沒有圖畫引人入勝. 我曾經非常羨慕有一個同學收集了一整箱的<兒童畫報>, 想借了來看, 人家不給, 因為我沒什麽可跟他交換的.
父親給自己訂了很多期刊, 像<十月>, <收獲>, <報告文學> 之類的. 我從七八歲起就跟著讀這些刊物. 八十年代,“傷痕文學”盛行, 基本上長篇中篇小說都是上山下鄉回憶錄. 每個月被各種或悲情或反省的故事碾過, 我一個70後的小學生, 搞得跟老三屆一樣沉重.
每個周末和寒暑假我們回母親的農莊宿舍. 母親那時還年輕, 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家務還沒有摧垮她的身體和精神. 晚上有空, 她會讓我介紹好看的小說給她讀. 我就複述一遍故事情節, 讓她自己挑選. 那也是我童年不多的美好時刻之一. 年輕時的母親雖然脾氣急, 經常大喊大叫, 可也不時笑靨如花. 遺憾的是荷爾蒙使女人變異很快. 六年後, 母親再也不讀小說了, 也不再笑了, 成了女兒們的噩夢.
八十年代早期, 也看了一些很不錯的動畫片, 每次在正式電影播出前插播. <九色鹿>, <三個和尚>, 等等, 音樂畫麵都很美. 還有一些教育短片, 也會在電影前播出, 給鄉下群眾科普, 比如怎樣養蜜蜂, 科學養豬, 消防教育, 樹木怎樣蓄水, 等等. 我很喜歡這種片子, 很長知識.
小學前幾年的基調還是比較亮色的, 大氣候也是風調雨順. 年年看著農田裏依著節令, 紅花草紫氣綿綿, 水稻金黃一片, 油菜花上蜜蜂翻飛. 老師說, 這就是豐收.
在一個豐收年的某一天, 我和同學坐在井台邊, 一邊舀井水喝, 一邊聊昨晚學校包場看的電影<元帥之死>. 好吧, 不管現在披露出來的實際宮廷政治是如何, 那個電影裏的賀龍真的是很可憐, 可憐到沒東西吃, 隻能喝雨水, 活活病死餓死. 覺得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好時代, 吃得飽, 還有幹淨的井水喝. 然而死亡, 就以那樣殘酷的形式印在我心裏了.
印象深的電影還有京劇 <滾席筒>, <牛郎織女>,
還有解禁的黃梅劇 <天仙配>, 嚴鳳英演的. 這些悲傷的演繹和結局, 給人無力回天之感, 很不適合幼齡兒童. 可那時但凡有電影, 學校都是包場看的. 直到現在, 中國的電影也還沒有實行分級製度.
後來就是 “
十一屆三中全會”, 包產到戶. 我們那地少人多, 地不夠分, 就把山頭都分了. 農民把樹全砍了, 或賣錢或拉回家當柴燒. 夏天雨季來臨, 裸露的土地根本蓄不住水, 結果第二年就山洪爆發, 水土流失嚴重. 到了秋天, 靠水力發電的我們縣居然開始限製用電, 鄉下更是隻能點煤油燈了.
晚上我們要寫作業, 父親不跟我們擠在一張小書桌上備課, 就到有電燈的教室去了. 我們姐弟三個, 在幽暗晃動的煤油燈下, 很快做完作業, 就開始講故事, 講各種驚悚的鬼故事, <畫皮>, <小倩> 等, 都是連環畫上看來的. 我心裏其實很害怕, 我也在姐姐和弟弟的眼睛裏看見了恐懼. 可我們強撐著, 誰也不說出來. 後來很多年, 晚上睡覺時, 我總是把腳緊緊地包在被子裏, 以防被小倩用錐子鑽腳底板, 吸了血去.
在黑夜裏, 小孩不能沒有大人在旁陪伴. 莫名的恐懼一旦形成而沒有適時驅散, 就是很多年的心理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