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平 庸
田 心
(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一)
不要看了標題就以為這是一篇雜文,不,平庸是我的好友的名字。他父親郝老師是我們上的那個大學的教授,和氣可親,與世無爭,所以給兒子起這麽謙卑的名字吧。
平庸在上學時凡事不出頭露麵,寡言少語的,同學們以為他真的很平庸。多謝毛主席他老人家發動了文革,我們不用上課了。1966年冬天,京郊白雪皚皚,大學區裏荒涼冷清。一半以上的師生外出串聯尚未歸來。各種各樣的總部、兵團和戰鬥隊雖然取代了原來的院、係、班級等組織機構,但一個學校隻要不上課,什麽樣的組織機構都好像搞笑。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突然成了學院裏最大總部的核心組成員,於是我作為起初與他一起成立戰鬥隊的元老,就沾他的光,一人住上了文革前六個學生住的那麽大宿舍。他自己則至少在不同的宿舍樓裏占據了三處宿舍。他又把院圖書館封存的封資修書籍搬了一大摞放在我宿舍裏,讓我得天獨厚地讀起了以前難得一見的莫泊桑、巴爾紮克、迭更斯、托爾斯泰、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等等,一本接一本。那時我剛滿十九歲,一脫離教條思想的桎梏,就像野馬脫韁,饑不擇食。我很快被那些封資修毒素害得春心蕩漾,恨不能立刻變成莫泊桑筆下的俊友杜洛阿,跟哪個多情少女墜入到溫柔鄉裏去。無奈人窮誌短,我有賊心也沒有賊膽,充其量隻能把自己關在宿舍裏,想象著書中的黃金屋和顏如玉,瞎寫一些所謂的英雄所見。後來沉到長江裏的滿滿十七厚本日記,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段無政府時期寫的。
就在那時,平庸進入了我的生活。那時候因為不上課,原屬一個大班的同學倒變得很生疏了。他和我之間本來就沒有交情,連對方的名字也不是很確定。但是我們隻交談了幾分鍾,就感到互相臭味相投,從此成了一生一世的好友。
我很快發現平庸其實並不平庸。他也讀過許多封資修書籍,與我頗有共同語言。更重要的是,他的書香門第背景令我肅然起敬。我們推心置腹長談的地點很快就從我的宿舍挪到了他的家,那是在學院教工宿舍區的一套三室無廳的公寓,也就是我們學院從清華大學同名係獨立出來時分給郝副教授的住宅。
平庸的媽媽是個典型的中年美女,人人都會以為她是平庸的姐姐。我經過好長時間的掙紮才把“郝媽”喊出口。她肌膚白皙,身段優美,加上以前燙的頭發波浪尚未平伏,在家裏又常穿起掃四舊以前的裙子、旗袍和高跟鞋,我就把她想象成我正在閱讀的巴黎或彼得堡貴婦人。她本該當貴婦人的,因為平庸的外公是國民黨的省長,又對共產黨的某公有過一段恩情。平庸的爺爺是留德歸來的科學家。郝老師跟郝媽結婚時是國立浙江大學的高才生。可無論哪個皇裔貴胄當時隻要住在國內,豈能躲得過文革浩劫呢?郝媽後來也被貶到學院鍋爐房裏用手推車運爐渣,那是後話。
平庸和我喜歡躺在他床上聊天。常常是郝媽推門進來,說:“一對豬娃,該起來吃食了。”我們就起來吃她做的西南美食:回鍋肉、豆瓣魚、宮爆雞丁,等等,每飯必有菠菜豆腐湯或番茄雞蛋湯。西南菜的一個特點是油多,那時每人每月隻有幾兩豬肉幾兩油,不知她如何能把每個菜做得那麽油光發亮、引人垂涎。郝老師則早生華發,看去像是郝媽的父親。他很少跟我們說話,總是一個人端坐在主人房的書桌邊,挑燈夜讀。有一天平庸問我:“你知道我爸看的是什麽書嗎?”我反問:“專業書?”平庸說:“連環畫。”我聽了莫名其妙。後來幾年中我才漸漸醒悟:這正是郝老師在曆次運動中都沒有挨過批鬥的訣竅。
1967年,二月逆流衝破了各個大學的冷清氛圍。我們學院各係飯廳裏天天晚上開起了熱火朝天的聲討會,我卻每天晚上往平庸家裏跑。一天晚上,郝老師照常在燈下讀連環畫,我在平庸的房間聽郝媽擺著解放前夕各種貨幣價值巨變的龍門陣。快九點了,平庸還沒有回來。我看出郝媽憂心忡忡,正要發問,郝媽卻主動問我:“田心,你知道平庸在哪裏嗎?”我說不知道。郝媽臉色多雲漸陰,去到過道頭上檢查了門鎖,又把另兩間房的門帶上,回來遞給我一張折成四折的皺巴巴的紙,好像是洗過的。我接過來,很容易地就展開,讀了起來。郝媽不安地到過道上走來走去,顯然,她已經讀過了那張紙。
那是一封信,我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信頭信尾都沒寫主席語錄和敬祝主席和副主席的口號,憑這一點就很像運動初期公布的反動學生通信。一看內容,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
“親愛的庸,我的心肝寶貝!我現在腦子裏全是你!你的雄偉填滿了我空虛的體,你的柔情化解了我內疚的心。庸啊,我感謝你能原諒我在給你寫了三十多封信如石沉大海的情況下,誤許他乘虛而入,稀裏糊塗地把少女的貞操給了他。我感謝你不跟我計較初夜權(我知道那是男人最看重的),而我毫不懷疑你所給我的是你的童貞!我是多麽幸福啊,巴不得分分秒秒跟你在一起!愛你愛你愛你!你的鳳”
我抬頭看著重新坐下的郝媽,她的眼睛裏已經有了淚水。“我好害怕……”郝媽毫不掩飾地在我麵前擦起眼淚,倒像我成了她的長輩,我覺得我應該安慰她。“郝媽,不用怕,從這人寫過三十多封信被退的事來看,好像是平庸對我說起過的北外女生林之鳳,他們是上高三時認識的。”我不知道平庸是否告訴過郝媽關於林之鳳的事,總之她根本沒有向我追問寫信人的詳情,卻向我坦白了她所怕的是什麽。“田心,你記得你們係黨總支的那個幹部跟六係那個女生的事嗎?他們半夜裏被學生從被窩裏抓出來,那麽冷的天,兩個人都被剪了陰陽頭,穿著單衣,女的背上寫著‘我是大破鞋’、男的背上寫著‘我是大流氓’,連夜在全校遊街啊。還有三係的那一男一女兩個學生在東操場那邊相好,兩個人都被人剝得精光、打殘廢了扔在圍牆外邊呀。”
我重新拿起那張紙端詳著,回想著平庸告訴過我的關於林之鳳的事。我說:“她父親好像是什麽兵種的司令呀,家住在有親人解放軍站崗的四合院裏,應該不會出那樣的事吧。”郝媽點點頭說:“他們要是在她家裏做那些事就好……”郝媽的話還沒有說完,平庸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傳了過來。郝媽趕緊示意我收起那張紙,她就跑過去開門。我本來迭起了那紙,但我突然改變主意,又故意把它攤平放在桌上。平庸一進來,就一眼看見了那張紙。
平庸若無其事地坐下來,接過了郝媽遞給他的水,喝了一口,說:“田心也不是外人,既然你們都看了,我也就不用瞞著。我跟她是真心相愛,她還說想懷上我的孩子。”
郝媽立即板起臉說:“你昏了頭啦?就是不搞文革,你們二年級的學生出這樣的事,也要開除!”
“我跟她正式結婚就是。一年級新生裏不是也有結過婚的嗎?爸爸跟您結婚的時候是幾年級呢?”
“你,你,你強嘴……”郝媽舉起了拳頭,在空中揮舞著。我趕緊站起來抓住她的手,說:“郝媽,您先休息吧。我陪平庸再聊聊。不會有什麽大事的。”我就把她推出去,關上了房門。
屋裏暖氣很足,我與平庸和衣而臥,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我以為平庸會向我解釋什麽,我想錯了。他突然側過身,把我扳過來對著他,嘴裏的熱氣直噴到我臉上:“田心,你沒有進入過一個女人的身體,我怎麽說你也想象不出,那是多麽叫人銷魂啊。我現在才明白湯顯祖為什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呢。”
我的心砰砰直跳,可嘴上假裝正經地說:“你做風流鬼吧,我情願做童男,一直做到洞房花燭夜。”
“你是沒有遇到真正彼此相愛的對方。你知道我也是反對無愛之性的,十五歲時我的女班主任對我誨淫的感覺,還不如手淫舒服。可是林之鳳跟我之間的性行為,絕對來自愛情。哎呀,你不知道,她扒在我身上,嗲聲嗲氣地回憶著我跟她怎樣因為第一次在青年宮聽華羅庚作報告遲到而認識,後來我們又怎樣故意遲到而開始了約會。我去大慶勞動以後,她如何望眼欲穿,給我寫了幾十封信,可我一封也沒收到。她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一邊從我的頭發開始往下親吻……她慢慢一件一件地脫光她自己和我……最後把我的那個放在她那雪白酥軟的兩個奶中間揉著……又用她那兩片鮮紅欲滴的嘴唇含著,用香舌繞圈舔著……啊,我怎麽能受得了呢?”平庸突然向我的下身一摸,說:“怎麽樣,你的帳篷也撐起來了吧?”
我打了他一下,跳下了床,說:“不管她對你多麽好,你也隻是她的第二個男人!”我急忙離開他家,回到宿舍去自我解決。
平庸描述的那些連莫泊桑的《俊友》裏也沒有的情節令我想入非非。十幾年後的今天我才明白,那哪裏能說明林之鳳對平庸的愛情!隻不過說明外國三級錄像帶進入中國的侯門相府比進入平常百姓家早了十幾年而已。
平庸的豔福持續的時間不長。春節後,冰雪還沒有消融。一天上午我乘公共汽車進城,路過三座門附近時,忽然看見平庸站在一條胡同口上,凍得直跺腳。我趕緊下了車,往回走到他跟前。他見了我一句話也沒有問,好像知道我會到那裏一樣,指著胡同裏麵對我說:“林之鳳家就在裏麵第三個門。我來了已經一個多鍾頭,過去幾次,門衛怎麽也不讓我進去。”
“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沒有?是不是門衛換了新人?”
“從來沒有,門衛全都認識我。現在站崗的就是我昨天來時的同一個門衛。”
“昨天你來過?”
“是。”
“昨天你們分手的時候約了今天又見麵?”
“沒有,以往我都是隔一天來一次。今天我憋不住,又來了。”
我硬拉著平庸進了胡同口的小飯館,因為他的嘴唇和雙頰都已經凍得發青了。我買了一斤二鍋頭和四個火燒,把酒平均分進兩個玻璃杯。他拿起一杯,一仰脖子,倒進嘴三分之一。接著就咳嗽,臉色由青轉紫。
“你慢一點,又不是涼水。”我說。
他又倒進嘴一大口,然後就埋頭吃完了兩個火燒。我看著他臉色漸漸恢複了正常,才開始細嚼慢咽我的那一份。
他去櫃台買了半斤鹵牛肉來。我知道,否則他就喝不完剩下的酒了。
“你叫門衛給林之鳳打電話沒有?”
“叫了,他就是不打。還說這是規矩。”
我心中有數了。我到櫃台去借來了紙筆,說:“你把林之鳳家的電話告訴我。”
平庸立刻說出了六個數字。
“林之鳳對你說過她那個他的名字嗎?”
“說過,叫劉青。但別的任何情況都沒說過,我也沒問過。”
“不用別的情況。”我一口喝盡了我的二鍋頭,拿起那記了電話號碼的紙就走出了飯館。飯館隔壁就有一家公用電話,我敲開了小窗口,遞進去四分錢和那張紙。
守電話的中年婦女說:“你這是軍線,還得加一分錢。”我又遞進去一分錢。
平庸緊張地跟了過來,說:“田心,你幹什麽?不要亂來。”
我說:“你不用管。挨我站好。”
中年婦女說:“通了。”把話筒從小窗口遞給我,趕緊關上了玻璃。
我學著京腔,對著話筒彬彬有禮地說:“您是林首長家的……哦,阿姨。阿姨呀,我是劉青他爸爸,劉青告訴我說他在小鳳那裏,麻煩您喊他聽個電話,家裏有點急事。”
平庸在旁邊要奪話筒。我就幹脆把那傳出了褓姆答話聲的話筒送到他耳邊。他和我都清楚地聽見了褓姆的答話:“好嘞,您請等。”
平庸焦急地問我:“怎麽辦?”
我說:“怎麽辦?請等呀。你看,我把上邊這一頭離開你的耳朵一點,好讓你我都能聽見。下邊這一頭就埃近我的嘴,要說話就由我說,不用你開口。”
過了一會兒,話筒裏響起了年輕男人的聲音:“爸,您怎麽知道這個號碼啦?您能有多急的事嘛?喂,爸……”
我用一隻手捂緊話筒的下邊一頭,用另一隻手敲了敲小窗口的玻璃。我什麽話也沒有說,就把話筒遞了進去。我看著那中年婦女一手關玻璃,一手“啪”地一聲把話筒掛上了。
我拽著平庸的胳膊,說:“回家吧。”他乖乖地跟著我走到街對過去上公共汽車。
汽車開了很久,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平庸雙眉緊鎖,真像個平庸的書呆子。
等我們進了南校門以後,我主動說:“平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答案在一本書裏,就是法國作家左拉的長篇小說《娜娜》,我知道你還沒有讀過。現在我那裏就有,你先到我那裏把書拿回家看,我馬上還要進城。今天為了你,我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辦呢。”
此後一連三天我沒有去平庸的家。第四天晚上我去敲他家的門,開門的是郝媽。她一把把我拉到廚房裏,問:“田心,平庸出了什麽事?他已經四天沒有出過家門。”
我說:“郝媽,外麵那麽亂,不出家門不好嗎?”
“不是那個意思。我怕他憋出病來。”
“他被那個姓林的女的耍了,情緒低落一些。您不用擔心,我慢慢安慰他。”
“哦,是那麽回事。不跟那種人家的小姐來往也好。你看院辦的那個牛主任,以前是多牛的人啊。就因為是某老帥的女婿,這下家被抄了個底朝天,人也被抓去兩個星期了,還不知道被關在什麽地方呢。”
我馬上聯想起最近發生在我自己家親人身上的事,歎了口氣。“是啊。郝媽,我進去勸勸平庸。”
我推開平庸的房門,見他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娜娜》放在枕頭邊。他示意讓我也躺下,我就躺在他邊上,也望著天花板。
“看完了?”我問。
“看完了。田心,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想把林之鳳比作娜娜,把我和劉青比作喬治•於貢和繆法伯爵,對吧?不,你不能根據小說去了解女人。林之鳳絕對不可能像愛我一樣地同時愛著劉青,就是娜娜對待喬治•於貢和繆法伯爵的心也不是等同的。”
這話令我大吃一驚。就算娜娜對待喬治•於貢比對待繆法伯爵真心一點吧,可你平庸居然能夠忍受作為被同一個女人分單、雙日輪流接待的兩個男人之一嗎?我幾乎被他的這種思維氣得說不出話來。但我立刻想起郝媽剛剛告訴過我的事實,就問他:“那麽你已經錯過了兩次單日約會了,你準備明天去補課囉?”
平庸沒有回答,卻猛地拉過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上了。看到他這麽痛苦,我的心軟了下來。我知道他隔著被子不影響聽我說話,就拉起他的一隻手,說:“平庸,我知道你很愛林之鳳,她也很愛你。我不是真的把她比作娜娜。娜娜跟喬治•於貢和繆法伯爵交往的時候,已經有過多麽汙穢的個人經曆!而林之鳳是跟我們同齡的大學生,又出生在幹部家庭,我決不是把她比作像娜娜那樣的壞女人,我不是那個意思。可平庸你想過沒有,你家是知識分子家庭,她家是上層軍人家庭,自古秀才和兵不相容啊。你聽說院辦牛主任的事沒有?兩個星期前還那麽牛氣,就因為他嶽父落進了二月逆流,他馬上連狗都不如了。當然,你可能要引用裴多菲的詩來反駁我了。可你再想一想,即使林之鳳對你的愛情價比天高,起碼她沒有對你坦白過輪流接待兩個男人的事。當你想到這一點時,不感到受騙的傷痛嗎?”
平庸掀開被子說:“正是為這個,我大前天和昨天沒有去找她。”
“你明天準備去嗎?”
“我承認我很難克製自己。田心,你明天能一早就來陪著我,不讓我出門嗎?”
我點點頭。
平庸翻身摟住我說:“田心,我真羨慕你一身輕,沒有這種感情經曆的纏累。”
我說:“平庸,我真羨慕你有這種大起大落的感情經曆。”
第二天我們在一起時,郝媽送進來一封給平庸的本市平信。其實我們三個人都認識那信封上的筆跡:是林之鳳寫的。平庸當著我們的麵拆開了,我們三人輪著讀了那封落款是昨天日期的信。當時大學教授家裏都沒有電話,郵政信件是唯一的聯係手段。
“平庸:你前天不來,今天又不來,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來了。其實大前天的這時候劉青就打電話對我說了‘有人搞惡作劇’的事,然後你前天沒來,我就猜到是你做的。我怎麽能對你解釋清楚呢?隻好任憑你把我看成什麽樣的人,任何表白也沒有用了。所以我在此什麽都不想表白,隻向你承認我生來就具有見異思遷的惡劣品性。先入為主,劉青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也是各方麵都比你優秀的男人,我們兩家又門當戶對。我決定對他以終身相許。如果你我之間前一段時間的交往使你產生了什麽關於未來的幻想,那我隻能說聲抱歉。再見了平庸,你會遇到比我合適的女人,祝你幸福!林之鳳 某年月日中午”
從那一封裝在平庸的衣袋裏被洗過的信,到這一封經郵局送來的信,也就個把月的時間間隔吧。一個出自侯門的多情才女,就像夏夜的雷鳴電閃一樣把我驚醒,我正想起床去仰望那醞釀雷電的夜空,可那整個夜空卻迅速地挪移得不知去向,剩下的是深邃無邊的黑暗。
郝媽嘴裏重複著“再見了平庸”,就去廚房裏做飯了。她說田心已有好幾天沒有在這裏吃飯,且幫平庸甩掉了一顆定時炸彈,所以要弄幾樣好菜來慶祝。
平庸銷毀了林之鳳的兩封信。這是那個時代人的明智之舉。
(二)
此後的兩年間,中國每個家庭裏都發生了太多的事,平庸的家裏也一樣。1968年秋天複課鬧革命,我們學院四、五年級的學生和專業課老師都去工礦現場搞鬥批改,郝老師去了新疆。他去了不久就得了肝炎,逐漸轉重,最後被送回北京,連家門還沒進就住進了北醫三院。郝媽1955年曾回老家參加過偽省長父親的葬禮,終於東窗事犯,被從院科研處下放到鍋爐房推爐渣。工宣隊、軍宣隊和複課熱鬧了一陣,然後大學區的一切又車複原撤。
林之鳳事件和父母的厄運對平庸的刺激不小,他變得更加寡言少語。1969年春節後,天氣開始轉暖,郝媽把冬天糊嚴的窗縫紙都撕掉了,經常把各個房間的窗戶打開通風。平庸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俯瞰前方的青年園和園邊通往附中的曲徑。潔白的玉蘭花率先在光禿禿的高枝上綻放。接著園子裏最多的桃樹,棵棵都冒出密密麻麻的苞蕾,遠看是一片淺紅色。沿著曲徑兩旁的柳樹則不知不覺地長出了嫩綠的新芽。也許是春光引起了平庸的幻覺,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那條路上老是有一個大眼睛的女孩經過,每次都抬頭望我。”我說:“你真是風流情種的本性難移,老實了兩年,又胡思亂想開了。”他分辯說:“不是,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在這裏多坐一會兒,沒準就能看見。”於是我搬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了半個鍾頭,看見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婆走過來。我起身要走,問:“你說的就是她吧?”平庸答:“就是就是,就是她!看,她抬頭望我了。”
顯然他說的是另一個人,我趕緊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啊,在老太婆後麵十多米,過來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她穿著滿街可見的深灰色棉猴,讓風帽搭在肩後。套著大紅的毛線編織圍脖,斜背著那時代人人都背的裝語錄本的挎包。下身是深藍色的棉褲,腳上穿著跟男孩一樣的褐色翻毛皮鞋。但她的上述穿戴,都是在她恢複低頭行走之後我才注意到的。當她抬頭望平庸房間的窗戶時,我看到的隻有她那雙眼睛。那真是一雙美麗、奇特的眼睛!我感到從直線距離大約二十米遠處射過來兩束神奇莫測的光,溫情脈脈,若即若離。小說裏的“勾魂”二字正可表達那目光的魅力。她就那樣癡癡地朝這窗戶望了足足有一分鍾,當然腳下並沒有停步。她低頭之後,我才注意看她全身的穿戴,可對她麵部除眼睛之外的部分毫無印象了。平庸告訴我,說她麵部皮膚很白,鼻子和嘴都小巧玲瓏,眉毛淺淡。平庸說她其它方麵並無特別驚人之貌,唯有那一雙眼睛叫任何人過目不忘。
那麽她為什麽每次一走到那裏就要抬頭向平庸的窗戶望那麽久呢?平庸自作多情地覺得有戲,可立即被我的試驗否定了。我當場就下樓去,走到那女孩剛才的位置,抬頭望平庸的房間窗戶,望見的是一塊黑乎乎的方洞。因為窗戶是在暗處,玻璃打開之後,是一層生了鏽的鐵紗窗。人在裏麵離紗窗很近,看外麵明處很清楚。但紗窗裏麵是什麽,遠處的人什麽也看不見。我回到房間後,坐到平庸的椅子上,他下樓去重複了一遍這個試驗,然後我們都百思不得其解。讀者往下讀就會知道:這個問題成了一個永遠的謎,無人能破解。
平庸弟兄三人,他是老大。二弟愚昧一直在西南老家跟爺爺奶奶住,三弟無用當時在我們學院附中上初三,回老家去過了一個漫長的春節,此時剛剛回到北京。平庸斷定那個大眼睛女孩是附中的學生,就在第二天出三元錢的高價,請無用到他房間坐坐(就坐在我頭一天坐的位置),假裝詢問爺爺奶奶在老家的情況。就在大約同樣的時間,那個女孩果然又出現了,又是那麽若即若離地向這窗戶望過來。平庸裝作是第一次看見,問無用說:“這個女生是你們學校的吧?”
無用朝下麵看了一眼,說:“她呀,是我們學校大名鼎鼎的校花舒甜,高三的。她家就在隔壁的學院。”隔壁的學院也是清華大學以前的一個係,也有附中,但隻有初中沒有高中,可能這就是舒甜上我們學院附中的原因。
平庸如獲至寶,巴不得無用趕快離開他房間。誰知無用接過三元錢之後,對我說:“田心哥,我大哥說你那裏有很多翻譯小說,我想去你那裏借幾本看看。”聽口氣好像要馬上去我的宿舍。平庸連忙找出一直也沒還給我的左拉作品《娜娜》和《小酒店》給了無用。等無用出了房間,我說:“給初中生看那種書,合適嗎?”平庸說:“給大學生看照樣不合適。問題是我現在急需你陪我去一趟附中。”
我們到了附中才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為了落實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高三的學生已全部分配好上山下鄉的地點,不日就要起程。整個主樓裏亂哄哄的,我們就趁亂查看了那本上山下鄉花名冊。平庸因為別有用心,就把舒甜的那一張表格內容牢記在心。
接著平庸就要我陪他去隔壁的學院。我一看樓道裏的掛鍾,時已近午。我大哥因得罪過國家最高權力核心的人,已被關押了一年多。最近因落實主席對總政的政策而獲釋,但放出來時已是精神病人,當天又進了安定醫院。批準我第一次去探訪他的時間就是那天下午兩點,所以我不能陪平庸去隔壁的學院。站在附中門口,我第一次把我大哥的事簡單地告訴了平庸。我知道平庸雖然風流,但也膽小,可能我若不陪他去,他自己未必會去隔壁的學院。所以我說:“平庸,實在對不起。要麽今天下午你自己去,要麽明天我陪你去。”平庸很感動地摟著我的肩膀說:“明天吧,你那事更重要。保重!”
第二天上午舒甜沒有從平庸家窗前路過。下午三點鍾左右,我們找到了她家所在的那棟樓。那是很簡陋的筒子樓,因為她的父親是隔壁學院總務處的工人,雖然當了工宣隊員,但住房還沒有換。平庸突然膽怯,要我一個人上去。我說哪怎麽行,若是情況順利,你得乘勝攻心呀。最後我們約定:如果我一刻鍾左右未下樓,表明有戲,他再上去。
我忐忑不安地敲了門。隨著一聲銀鈴般的“誰呀”,門就開了,開門的正是舒甜。離近了,我才知道我完全不敢正視那雙眼睛,我立即低下了頭。
我說:“我是隔壁學院的……想來問問上山下鄉的事。”
她說:“請進。”接著把門關上,示意我坐在一張小方凳上。我環視了一下屋內,一覽無餘:那是如今廣東所謂一室一廳的單元。客廳、飯廳、廚房、廁所,全在外間,就是廣東所謂的廳裏。廳裏供人可坐的隻有幾個小方凳,沒有一張椅子。因不是吃飯時間,飯桌就折疊起來立在牆邊。廳與臥室之間是一麵牆,牆上開有半截玻璃的門和一個大玻璃窗,能看見臥室裏的一麵是一張大床,另一麵是一張雙層小床,外牆中部有一個窗戶朝樓外,那個窗戶與廳室隔牆的窗戶之間用鐵絲掛著布簾分隔兩張床,但白天布簾是拉開的。
我說:“舒甜,聽說你分配到陝西延安了?”
女孩爽朗地笑了起來:“哎呀,你找的是我姐吧?我是她妹妹舒蜜。我姐今天動身去陝西了。這不,我去火車站送她剛剛回來,你要早到半個鍾頭家裏還沒人呢。我是分配到內蒙東旗的,後天才動身。”
這下我放膽地看了她。啊,姐妹兩個不但有著一樣勾魂的眼睛,身材、穿戴也一模一樣。她那開朗無邪的笑聲驅散了我的緊張,我說:“你跟舒甜是雙胞胎吧?你也上高三?”
“不,我比我姐小兩歲呢,我在這邊的附中上初三。我的下鄉名額是我爸費老大勁爭取來的,我們全年級才兩個名額。”
“哦,是這樣。那……你姐去的是延安什麽具體地名,你知不知道?”
“哎呀,不太清楚。今天在火車站那個領隊的宣布,我姐要去的縣叫甘泰縣,有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去那個縣。他們上同一趟火車的有二百多人呢,說是到了西安才分開。”
我回到樓下的時候顯然還不到一刻鍾,平庸聽我說了以後顯出失落感。我勸道:“忘了這事吧,平庸。我那天已經證明了:她抬頭望的是你家牆上的一塊黑方洞。你們連一麵之交也沒有過。我倒是跟她妹妹舒蜜有一麵之交,難道我後天要跟舒蜜一起去內蒙東旗嗎?”
平庸沒有做聲。當天晚上郝媽要去鍋爐房上夜班,走前把平庸喊到過道上說:“你奶奶來了信,說愚昧已離開省城,到一個少數民族農村落戶去了。還有,今天我們班長通知我,你爸爸診斷是肝癌,叫我明天去北醫三院一趟。”我已經很久沒有麵對麵地跟郝媽坐在一起,就像這天晚上,吃飯前她在廚房裏喊:“平庸,你來把飯菜端去,跟田心和無用一起吃。我夜裏要在鍋爐房吃夜班飯,現在就不吃了。”我問平庸:“郝媽怎麽老不跟我照麵?”平庸回答:“因她的麵蒼老憔悴,而她這個人又最愛麵子。”我忽然一陣心酸,食欲全無。
第二天平庸很認真地對我說:“田心,我不管你怎麽看我,我心裏忘不了舒甜。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我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寄給她,隻好請教你。”
我說:“很簡單。信封上這樣寫:陝西省甘泰縣革命委員會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辦公室請轉交北京XX學院附中來的知青舒甜收。”
我的智商果然比平庸略高一籌。十二天後,平庸就激動地給我看舒甜的來信:
“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永遠健康!平庸同誌: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因為我們在西安集訓了五天,一到甘泰,縣裏領導就把你的來信給了我,我是這裏第一個收到革命家信的北京知青。真是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是的,我在你院附中上學時每天路過青年園邊。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的一切。我不記得望你家窗戶的事,但我非常願意與你保持革命聯係。組織上為我們預備的窯洞還沒有挖好,感謝黨的關懷,所以我們在甘泰縣革命委員會第二招待所繼續集訓半個月。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半個月後我的落戶地點是:甘泰縣西溝人民公社紅星大隊第五生產隊。致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崇高敬禮!革命同誌:舒甜 某年月日”
我笑得彎了腰,說:“你肯定已經寄出了第二封信,而且是寄到甘泰縣革命委員會第二招待所的。”
平庸說:“你料事如神。”
後來他們兩人采用在收到對方回信之前又連著寄出三封信的辦法,所以雙方每隔兩、三天都能收到對方的信。他們就這樣通了三個多月的信。有幾次平庸想叫我分享舒甜的來信,我拒絕,說不如看毛選。終於有一天,平庸逼著我看,不料那就是舒甜的最後一封信。我一看起頭和落款就明白了:工人階級的女兒舒甜已經完全被封資修的平庸俘虜了。
“親愛的庸,我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寄出去,但房東大娘叫我寫,說她保證能幫我寄出去。前天午飯後,大隊會計把你六月十八日的來信交給我,我就到窯洞對麵的棗林去看信和寫回信。麥子入了倉,沒什麽忙的,知青們吃完午飯就躺下睡一覺。我若不是為了躲開秦玲(她老想看我的信),也會躺下的。我正在棗林寫信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悶響,我還以為是打雷了,傻乎乎地往天上看。一會,聽見有人大喊:‘不得了,知青的新窯洞塌方了!’我向對麵的窯洞一看,可不,一排窯洞全塌了,塵土還在飛揚。我趕緊跑過去,喊叫秦玲,可哪裏有回答呢?我就哭了起來。大隊的、公社的和縣裏的領導陸續都到了。開始是農民用鍬挖,後來縣裏調了挖土機來。當親眼看見被挖出來的秦玲血肉模糊的樣子,我就暈了過去。我醒過來的時候,就躺在現在的房東家。大娘說:‘北京、上海和西安的知青埋了十三個,個個都沒有救活。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凍土時挖的窯洞當年不能住人啊。’庸,全大隊的十四個知青都住在這裏呀,這不是親愛的你救了我的命嗎?昨天公社的領導來找我談話,叫我一定要保密,不能給知青上山下鄉革命運動抹黑。然後又叫大娘看住我,不準我往外跑。庸,不管大娘能不能幫我寄出這封信,我是一定要跑的。我起碼要給秦玲家和北京的另外三個男生家報個信吧?再說,我想你,想得快瘋了。吻你。你的甜甜 某年月日”
看了這信,我心裏很沉重。難道世上真有緣分這回事嗎?若平庸與舒甜的緣分是救命恩人與獲救者,那麽他們有沒有婚姻的緣分呢?我一看那信落款的日期,說:“平庸,我感到舒甜已經到了北京。”
平庸說:“我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才一定要你看信。”
事不宜遲。我們連忙去到了舒甜家的樓下。那棟樓下人聲鼎沸,軍宣隊在那裏維持秩序,不準人靠近樓門。
我們一走近,很快就得知了大概情況。三天前領導已經得到了陝西方麵的通告:煽動對上山下鄉政策不滿情緒的鬧事分子舒甜潛逃,最大可能的去向是北京。昨天晚上九點左右她就到了家。她父親立刻叫她去自首,她沒理睬。她對父母說了句:“秦玲死了,她家還不知道。”接著又說:“爸,媽,我有了男朋友,就是隔壁學院的大學生平庸。”舒甜當場就想出門。她父親本身是工宣隊員,領導已找他專門談過話,當然立即攔住女兒,讓她媽火速去革委會報告。雙宣隊派了一名男軍人和兩名女工人來舒家值夜,叫舒甜交待問題。舒甜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說了,大家痛斥她造謠,然後她就以沉默抗拒雙宣隊的問話。六個人都通宵未眠。今天上午,學院和市裏領導都來了,一切問答無非是周而複始,毫無變化。院領導請示市領導,市領導征求院領導意見,最後決定把舒甜帶到院保衛處拘留。就在這時,舒甜乘人不注意,衝到臥室裏,縱身就躍上了窗戶。說時遲,那時快,那位軍宣隊員緊跟著撲了過去,抓住了舒甜的一隻腳。舒甜的身子已經騰了空,無奈腳被抓住,整個身體就“啪”地一聲倒砸在窗下的牆上,頭部撞擊牆壁的力度最大,鮮血從頭發裏湧流出來。軍宣隊員緊抓住她的腳不放,但把她拽進屋時,她已經昏迷。領導們決定暫不帶她到保衛處,先通知校醫來搶救。平庸和我到達樓下時,是校醫上樓後約二十分鍾的時候。
窯洞塌方的那天中午,舒甜到棗林去寫信時,身上就背著一個語錄包。那裏麵除了有主席語錄外,還有紙、筆、平庸寫給她的幾十封信和一些錢、糧票。那個語錄包就是她最珍貴的財產,走到哪背到哪。天氣暖了,窯洞裏挖出來的衣物她一樣也沒有要。回到北京時,她隨身攜帶的就是那個語錄包。
校醫搶救舒甜的時候,雙宣隊開始檢查她的語錄包。這一檢查收獲巨大,解釋了工人階級的好女兒怎麽會蛻變到造謠攻擊上山下鄉革命運動的問題。他們從幾十封信斷定:寫信人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封資修教唆犯。雙宣隊立即派人前往我們學校去抓平庸。可是他們哪裏知道,平庸此時就站在近在咫尺的樓下呢?
話分兩頭。隔壁學院的雙宣隊到了我們學院,對我們學院的革委會通報了情況,於是在我們學院的一班人馬的帶領下,去到平庸的家,可撲了個空。原班人馬立刻轉戰到鍋爐房,圍住了郝媽。原來平庸從來也沒有把舒甜的事告訴過郝媽,郝媽的確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場的我們學院的一位工宣隊員不知何年何月與郝媽結過仇,就上前搧了她一個耳光,說:“裝得挺像!祖祖輩輩都沒有一個好東西!”這一耳光搧得不輕,郝媽從此以後那一邊耳朵耳鳴,百治不愈,直到今日。
平庸和我終於不知所措地回到了學院,我們想我們能做的事是想辦法查出秦玲是不是我們學院附中的畢業生。若是,再查出她的家庭住址或任何聯係方法。我們準備到平庸家先喝點水就去附中,可平庸忘了帶家裏的鑰匙,要先去鍋爐房找郝媽拿鑰匙。我站在鍋爐房外麵等平庸。才三分鍾,平庸就大驚失色地跑出來了,他正好趕上那場露天批鬥郝媽的群眾大會,並親眼看見了那位工宣隊員搧郝媽的耳光。
他簡單地把情況對我說了,我立刻說:“你必須到我宿舍裏暫時躲避,附中那件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幸好,秦玲原來正是我們學院附中的畢業生,跟舒甜是同班的。這次因為附中主樓裏沒有上次那麽亂,我頗費了一點周折才打聽出秦玲家的地址。那地址就在中關村,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就去了。途中我冷靜地思考著:如何報這個信呢?若弄得不好,我自己也會失去自由。郝媽今天能回家的希望渺茫,平庸根本就不能離開我宿舍,舒甜不可能很快恢複自由。我本人若是再失去了自由,這事情就真難辦了。想啊想啊,我有了主意。我在五道口郵局門口鎖好車,進去買了信封信紙,寫了這麽一封信:“十萬火急!秦玲的家長:我是X院附中舒甜的朋友。一周前陝西窯洞塌方,秦玲不幸身亡。舒甜幸存回京,但她報的消息無人敢信,反被說成是造謠生事,已被拘留。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用這個辦法把消息傳給你們,剩下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送信人 某年月日”我用漿糊封好了信封,寫上秦玲家的樓號、房號和“秦玲家的人收”,就繼續騎車到中關村,把信扔進了秦玲家的信箱。
第二天我一個人又到舒甜家樓下,那裏隻有一個戴糾察隊袖章的人在巡邏,但樓房側麵幾十米遠的樹蔭處還是聚著一堆人。我湊近他們,聽見他們說,那丫頭昨天尋死過後,一會兒醒過來,一會兒昏過去。一醒過來就喊一個男孩的名字,那男孩就是給他寫信的隔壁學院的大學生,一個黑五類狗崽子,現在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連著四天,我每天去那裏兩次,聽到的情況基本上是一樣的。郝媽則從那天埃批鬥後就吃住在總務處的隔離學習班,不準回家。無用在鍋爐房的一位老工人家裏吃住,有時候也偷偷到我宿舍裏來跟平庸見麵。無用有家裏的鑰匙,他給郝媽送了東西,也給平庸拿來一些衣物。他還把郝老師得病之前抽的好煙拿來兩條,我們三個人就躺在我的單人床上吞雲吐霧。平庸和我沾染上抽煙的毛病,就是那次被這個小家夥害的。
第五天,風恬浪靜。舒甜家樓下戴袖章的人不見了,樹蔭下的人群挪得離樓房近了些。我聽了一會兒,弄明白了是這麽回事:昨天夜裏中央文革接待站下發了一份關於陝西省甘泰縣某知青住地窯洞塌方事故的通知,說該事故屬於不可抗力事故,十三名北京、上海、西安的知青遇難。因天氣炎熱,屍體已由當地政府予以火化。這十三名知青,一律由原所在城市民政局按新招收未定級工人工傷死亡待遇給予撫恤,其家庭不超過二人前往陝西領取骨灰的,路費實報實銷。通知裏沒有提到活著的舒甜怎麽處理。
我趕緊往回走。在樓梯上,有個四十來歲的生人找我打聽田心住在哪個房間。我立刻警覺地問他:“你是誰,找他做什麽?”他端詳了我一會兒,悄悄說:“您就是田心同誌吧?”
在北京話裏,一般沒有年長者用“您”稱呼比他年輕的人。我感到事出有因,回答了一聲“是”,就把來人帶出樓外,一直走到五十米開外的北操場,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來人沒有等我開口,就“撲通”一聲對我跪了下來,哽咽道:“田心同誌您得幫我!”
我拽著他站起來,說:“怎麽回事嗎?我一個小青年,從來沒有人對我下過跪。”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說:“我是舒甜的父親。舒甜已經瘋了,見人就抱住喊‘平庸’,甩都甩不開,醫生說這叫癡妄症,她想的那人來了就能好。我剛才去了平庸家,剛說了一句我是誰,就被他媽媽一頓臭罵趕了出來。這是女兒帶在身上的一張照片,我帶著它好認平庸。從平庸家被趕出來後,我才想起相片背後寫的‘我和好友田心’。我就隻好來求您了。”他掏出一張四吋大的黑白半身像,那是我和平庸去年夏天在五道口照相館照的合影。雖然我們都不喜歡照相館硬加印在我們頭頂上的語錄,但那張照片裏的我們兩個人,的確都顯得英姿煥發、氣宇軒昂。
“我能怎麽幫你?”我從心眼裏瞧不起這個為了自己向上爬而不顧女兒的父親。
“您一定知道平庸在什麽地方。您去告訴他,中央文革有政策下來,舒甜已經自由了,他也不用躲了。現在就等著他去看她。”
我琢磨著他的話,又冷靜地回憶了過去五天所發生的事。我忽然明白了:這位父親在說謊。我厲聲問他:“舒師傅!現在去你家看她嗎?”
他被嚇了一跳,突然間變得口吃了,裝糊塗地反問我:“誰,誰,您指 – 誰看誰?”
“平庸看舒甜!”
“不,不用到家,到,到,到安定醫院……”
“我早就猜想是這麽回事,要不你這個偉大光榮正確的工宣隊員也不會來對我下跪!”我本想立刻回宿舍去,不再理他。走了幾步,我返回到他身邊,說:“你要老實告訴我:舒甜是哪天被送到安定醫院的?”
“是,是,是她跳樓的那天夜裏。”
我離開了他。天哪,這種人是怎麽啦?上級的一次談話,就能叫父親認定親生女兒死裏逃生的見證是謠言,而上級的另一份通知才能叫父親相信女兒說的是真話。
“您,您,您到底幫不幫啊?”他跟在我後麵。
“不要跟著我!我幫有什麽用?得看平庸願不願意去安定醫院才行。”
他停了步,站在原地說:“是,是。我,我這不是求,求您勸勸他嘛,田心同誌……”
我回到宿舍,平庸已經不在那裏。桌上留著一張紙條:“田心:無用來了,告訴了我一切變化,我現在就去看舒甜。無用叫我要躲著我媽點,她正在氣頭上。你也暫不要去我家,免得她把氣都撒在你頭上。謝謝你這幾天為我奔波。平庸 即日中午”
(三)
十四年後,也就是今年九月,我到北京辦出國手續。母校的本科院係已搬走,原址專作研究生院。青年園西邊的那片空地上,聳立著十來棟現代化高樓。相形之下,原先的教工宿舍區好像一片貧民窟。我找到了那熟悉的門號,按十四年前的習慣,輕輕敲了三下。
“誰呀?”是郝媽的聲音,我的心不禁砰砰跳了起來。我們整整十四年沒有見過麵。
“郝媽,是我,田心。”
門開了。郝媽揚手作出要打我的樣子:“你這詭計多端的家夥,平庸沒有告訴你這裏的電話號碼嗎?”當然,平庸早就告訴了我這裏的電話號碼,可平庸也請我務必想辦法多給郝媽一些驚喜。
我一邊說“沒有呀”,一邊跟著郝媽進了屋。
郝媽最先把我帶進以前平庸的睡房,那裏現在擺著一套皮沙發,成了客廳,電話機就在沙發拐彎處的方茶幾上。然後她領我去看無用以前的睡房,現在改成了書房,桌麵上還有郝老師愛看的連環畫。過道裏沒有了蜂窩煤,因為廚房裏換成了液化氣灶。除廚房廁所外,到處都貼了牆紙、鋪了地毯。再回到廳,郝媽打開電冰箱,問我要可樂還是七喜。
“可樂吧。像個教授的家了。”我說。
郝媽忙補充說:“剛落實政策時,要我們搬到新蓋的四房兩廳教授房去呢,說這裏還是清華分家時的副教授房,如今人都嫌寒磣,隻能分給講師住。可我們是懷舊派,主動要求住老房,所以由公家出錢改造裝修了。兩個老家夥,要住四房兩廳幹什麽?”
“您為什麽不為郝家的後代著想,領套大房子呢?”
郝媽壓低聲音對我說:“你真敏銳。我就是不想給三個工人階級兒媳婦開托兒所,所以故意放棄大房子。白背了那麽多年‘偽省長臭小姐’虛名,老娘今天退休了,要享點清福。”
我想起了平庸的叮囑: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逗老太太多說話。
“怎麽?那郝家這個書香門第不延續下去了?”
“別說書香門第了,連平常煙火都斷了。三家的頭生都是女孩,接著新政策就下來了:不準生第二胎。”我明白了:郝媽不是不願為孫子開托兒所,而是不願為孫女開。
平庸早已關照過我,關於舒甜的事,他隻告訴了郝媽一個縮略版本。我想,這無疑是逗郝媽說話的最佳話題,同時我也要看看平庸的縮略版本究竟縮略到哪一步。
“郝媽,您知不知道,您在鍋爐房受罪的那年秋天,我也被隔離了?”
“聽說過,聽說過。田心呀,我說你吃虧就吃虧在會寫上。平庸這方麵倒是遺傳了他爸爸的優點:家裏硬是找不到他寫的一個字。就連對筆跡查反標都查不到他頭上。”
“哦,他那麽謹慎?可我怎麽聽說那年抓他沒抓著,才把您關起來,統統是因為一個叫舒甜的女的留下了他寫的幾十封信的緣故?”
“你知道那個舒甜的事?”
“不知道。我正好在那個時候被隔離了,後來聽平庸三言兩語地提到過一點。”我故意把我出事的日子說早一點。
“哎呀,田心,你這麽會寫的人真該搜集那樣感人的寫作素材。”
“準備再吃更大的虧?”
郝媽被我逗笑了。“你真會抓我說話的把柄。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有人能把那舒甜的故事寫出來,我願意出錢買版權。”
“郝媽真聰明,您隻要出點錢,寫的人則可能要坐牢。”
“不會,不會。黨中央這不在提倡實事求是嗎,不像文革那時候……”
“黨中央有哪個時候不提倡實事求是嗎?”
“好,好,說得對。那你不要寫出來,我講給你聽聽就算了。”
“郝媽,我洗耳恭聽。”
“那舒甜的父母是工人老大粗,就住在隔壁的學院。可聽平庸說,那丫頭本人長得像電影演員王曉棠。先是舒甜用王曉棠一樣的大眼睛把平庸的魂勾走了,後是平庸用幾十封信把她調理得才貌雙全。她收到平庸的信,封封都有回信。平庸在銷毀舒甜的最後幾封信之前,給我看了,我真想勸他不要銷毀呢。我想留著給愚昧和無用當樣子,若以後他們談的對象寫不出舒甜那樣的信,幹脆不要談。舒甜的最後一封信裏講到陝西知青窯洞塌方的事,十四名知青隻活了她一個。為什麽?因為出事的時候她正好離開窯洞去給平庸寫信,所以她視平庸為救命恩人。當地領導不準她跟外界聯係,怕給上山下鄉革命運動抹黑。舒甜是偷偷跑回北京的。她剛離開陝西,那邊的文件就到了北京。這邊的領導找她父親談了話,叫他女兒一回來就要向組織上報告。結果舒甜到家的當天晚上就失去了自由。可憐這孩子,從陝西死裏逃生,回到家,父母和領導誰也不相信她說的。沒幾天她就精神失常,被送進了安定醫院。”
“哦,真可憐。郝媽,那舒甜得到平反了沒有?”
“你別急,我慢慢對你說。雙宣隊搜查了舒甜的唯一行李,就是語錄包,發現了平庸寫給她的幾十封信,就認定平庸是汙蔑上山下鄉政策的教唆犯。他們抓平庸沒有抓到,就到鍋爐房開了我的批鬥會,又把我關在學習班裏,不讓回家。他們關我,本來是想引出平庸來看我,好抓平庸。平庸倒也聰明,沒有上那個當。聽說多虧中關村有個學生家長,他女兒是舒甜高中的同班同學,也落戶到陝西,是那次死於窯洞塌方的。那個家長是在釣魚台國賓館開車的司機,七轉八轉,消息轉到了中央文革一位首長那裏。首長就批示說:這是天災,不是人禍,對死難的知青家裏人要妥善安撫。首長的批示一下來,就證明舒甜沒有造一句謠言,那麽平庸的教唆罪也就不成立。當時無用知道平庸躲在哪裏,不過這小子至今也不告訴我,他跑去給平庸通了消息,說舒甜自由了,平庸也不用躲,趕緊去看她。平庸就去找舒甜,不知道在哪裏聽說舒甜進了安定醫院。哦,對了,後來平庸還對我說過,當時你大哥也在那個醫院裏?”
我點了點頭。
“平庸去了安定醫院,可是舒甜根本不認他。這也難怪,因為他們以前並沒有見過麵。平庸是從家裏窗戶望見她幾次,她隻見過照片裏的平庸。加上她精神失常後,也失去了關於跟平庸通信的記憶。平庸說,舒甜的情況跟你大哥不同,她是不可能好轉的。那年十月初,北京搞疏散。平庸到東北,我們到山東,就再也不知道舒甜怎麽樣了。兩年後,平庸第一次從東北到北京出差,又去安定醫院打聽,連舒甜的住院記錄都查不到了。去隔壁學院,無論找鄰居還是找革委會,都打聽不出舒家人去了哪裏。可惜呀,那麽好的閨女,早知落得這麽一個結果,還不如跟那十三個知青死在一起好啊。”
我問:“郝媽,假若舒甜沒有得精神病,後來會不會成您的兒媳婦?”
“那還用問!不過田心,這些事可永遠不要讓平庸的老婆知道。”
這樣看來,舒甜故事的縮略版與原版的差別就太大了。寫到這裏,一般小說家有兩種處理方法:第一種是先把我與郝媽的見麵寫完,然後再回頭寫故事原版的後一部分。第二種是把故事原版的後一部分先插敘在這裏。我傾向於采取第二種寫法。
我在前麵說過,舒甜的父親找我的時候,給我看了一張平庸與我的合影。他說那是女兒帶在身上的。他沒說假話。當時是我自己想當然地就以為他指的是舒甜帶在身上的,但是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那時平庸給舒甜的所有信件都已被沒收作為罪證,沒那麽快退還的(文革中沒收的個人物品有的至今也未退還)。實際情況是:窯洞塌方的前幾天,舒甜已經把那張照片寄給了她的妹妹舒蜜。舒蜜跟她姐姐一樣,凡重要的東西都是裝在隨身攜帶的語錄包裏。舒甜為什麽要把照片寄給舒蜜?因為一個少女總喜歡與某個親密的人分享她初戀的奇妙感受。舒甜覺得對秦玲傾訴不合適,對父母傾訴不合適。憋了三個月之後,她覺得唯一能與之傾訴心中秘密的人就是她的妹妹舒蜜。她告訴了妹妹:她的平庸隻從二十米遠處的窗戶裏見過她幾次,而她至今隻從這張照片上見過她的情郎。小青年們覺得這種奇特的戀愛更加新鮮刺激。
可平庸和舒甜都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平庸隻寄過這一張照片給舒甜,照片背後寫著“我和好友田心”。但哪個是他自己、哪個是田心,他忘了說明。本來是很容易說明的,比如在田心兩個字後麵再寫上“(戴眼鏡者)”就行了。而舒甜也忘了問,也許不用問,因為少女在初戀時的特異功能已經使她認定照片裏不戴眼鏡者是他的情郎平庸。
舒蜜得知姐姐的秘密之後,恍然大悟:姐姐離京赴陝的那天去找她的那個靦腆青年(照片裏戴眼鏡者)原來對姐姐一往情深、沒來得及表白呀。難怪他錯把我當成姐姐,因為他隻從二十米外見過姐姐幾次。好多人麵對麵同時見到我們姐妹兩個,還硬是分不清呢。
姐姐的來信觸動了妹妹心靈的傷痛。原來舒蜜在從北京到內蒙的火車上認識了北京四中男生李連榮,一路上兩人交談不止,互有愛慕之心。李連榮家有門遠親在內蒙東旗當幹部,跟北京幾名知青要去的那個公社書記打了招呼,於是李連榮就留在公社當文書,其餘的北京知青都分到下麵隊裏去了。此後舒蜜和李連榮隻要有互相見麵的機會從不錯過,兩個人到一起時就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公社和隊裏認識他們的人有時候開玩笑說他們是小兩口,他們紅紅臉,卻不反駁。前些時候,公社書記在文書室裏見到他們,就問舒蜜在哪個隊。書記說:“小舒,我們這裏還差一個電話員,你願不願意來?”舒蜜哪有不願意的理?連忙感謝書記,因為那樣她就能跟李連榮每天見麵了。書記還補了一句:“電話員可很辛苦啊,經常要上夜班的。”舒蜜說,她一定不怕苦不怕累,保證叫書記滿意放心。其實公社的其他人都看得出書記在打歪主意,他以前也是因犯了男女關係方麵的錯誤從旗裏降職下來的。果然,舒蜜上班後的第一個星期就出了事:她在上夜班時被書記強奸了。
別的女知青可能也遇到過類似的事,但決不會告訴任何人,往往以後還會因禍得福,早日回城。但舒蜜已經深愛著李連榮,覺得不告訴小李就對不起他。兩個人在一起密謀了幾次,難作決定。殺掉書記?打他一頓?他們不敢往那上麵想。告狀,那舒蜜就丟醜了,以後怎麽有臉做人?何況小李還表態,盡管他知道了這事,他認為舒蜜是受害者,他仍然要跟舒蜜結婚的。想來想去,他們就利用文書室裏的方便條件,從一堆舊報紙裏剪下無法查對筆跡的印刷體字,拚成了揭露書記強奸女知青的小字報,不提女方姓名,做了一式三份。他們寄了一份給旗革委會,寄了一份給自治區革委會,張貼了一份在公社布告欄裏。
他們貼在布告欄裏的那份,可能在沒有其他人看到時,就被一名公社幹部送到了書記那裏。寄到自治區和旗裏的那兩份則如石沉大海。不過書記倒是再也沒有騷擾舒蜜。電話班裏又新調來一名女電話員,是書記的家鄉人。再過不久,公社一名幹部找舒蜜談話,說她與李連榮接觸過多,群眾有反映。因此公社決定把她調到比她原來所在隊遠得多的隊裏去,第二天公社就派拖拉機送她去那裏。這次,兩個青年男女密謀到半夜,決定舒蜜根本不去那個隊,而是連夜由李連榮陪伴,步行到東旗。天亮後舒蜜獨自搭汽車到赤峰,再轉火車回北京。她要去中央文革接待站上訪。
就在舒甜跳樓的那天夜裏,舒蜜到了家。她到家的那一刻,正是雙宣隊的人被喊去開緊急會議的時候,連樓下都沒有人盤查她。廳裏隻有母親守著姐姐的屍體哭泣,父親臉朝牆壁躺在裏屋的床上。這情景把舒蜜驚呆了,她撲到媽媽的肩上,大喊:“姐姐怎麽啦?”
母親對她做手勢要她低聲說話,含淚問她:“蜜兒,是公社讓你回來的?”舒蜜忘了壓低聲音,大聲說:“我管公社讓不讓!我就不信這天下沒個講理的地方。媽,我被公社書記強奸了!”母親趕緊用手捂住女兒的嘴,父親也從床上“嗵”地一聲坐了起來。媽媽攤倒在舒甜的屍體上,嗚咽道:“老天爺,我們怎麽這麽命苦啊!”
舒蜜抓著來到外間的父親的手臂搖著,哭著問:“爸爸,姐姐到底怎麽了嗎?”
父親終於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嚴肅地說:“舒蜜!你姐姐受了一個叫平庸的黑五類狗仔子的教唆,到北京來散布攻擊上山下鄉革命運動的謠言。被揭穿後,自絕於人民,今天上午跳樓未遂,但腦袋砸在牆上,搶救無效而死。白天外麵群眾太多,為了避免造成不良影響,夜裏會有人來移走屍體。蜜兒,你要接受你姐的教訓,不可誣陷革命領導幹部!”
舒蜜聲音更大了起來:“誰誣陷誰啦?我被強奸了,說出來就是誣陷革命領導幹部嗎?”
父親說:“你小點聲!你被強奸,有什麽證據?我告訴你,蜜兒,革命同誌們馬上就要回到這兒。你到裏屋去,一句話也不要說。姐姐的事與你無關,明天我送你上火車回去。回去跟領導認個錯,我相信組織上會寬大處理你。可你要是……”正說著,開會的雙宣隊員們推門進來了。舒師傅把話咽下去,舒蜜把臉側過去。來的人比白天多了兩位軍人,一進來就忙著幹活,也沒人注意到屋裏多了個女孩。他們帶來一副擔架,七手八腳地把舒甜的屍體套上黑色塑料袋,放到擔架上。就在擔架快要出門的時候,舒蜜突然轉過身,一把抓住後麵的軍人,高喊起來:“不行!散布謠言就夠死罪嗎?你們一定搞了逼供信!你們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把人抬走!”前麵的軍人回頭一看,以為是擔架上的舒甜複活了,嚇得鬆了手,擔架的一頭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後麵那位被舒蜜抓住了胳膊的軍人更是嚇得魂不附體。
昨天晚上就來了舒家的那位軍人吼道:“舒師傅!這是怎麽回事?”
兩位女工宣隊員裏的一位看清了舒蜜,說:“這是舒師傅的二女兒,兩姐妹長得像,她可能是剛從內蒙古回來的。”
問話的軍人大概是他們裏麵負責的,當機立斷地拽開舒蜜,說:“你們兩個快把擔架抬走。舒師傅,你也下樓去,自己去革委會把二女兒的問題交待清楚。快去呀!”
後來舒師傅對我說的所謂“跳樓的那天夜裏被送到安定醫院的”,根本不是舒甜,而是舒蜜。他給我看的那張照片,也根本不是舒甜帶在身上的,而是舒蜜帶在身上的。舒蜜比舒甜多了個心眼,就在父親和兩個抬擔架的軍人出門時,偷偷把身上背的語錄包塞給了母親。
第五天下午,平庸到了安定醫院。他被領到一間特護病房,那裏很寬敞,若不是有一張床,倒很像一間辦公室。平庸一見到舒蜜,就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舒甜!”撲過去想擁抱她。他以為對方也會撲向他,然後,她因思念他而引發的精神病就會康複。他想錯了。舒蜜沒有挪動位置,卻詫異地打量著他。這時平庸才發現她的眼睛仍然那麽美麗,若即若離,一點兒精神失常的跡象也沒有(平庸聽我說過我大哥得精神病後最大的跡象就是眼睛)。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舒蜜緩緩地走向平庸。她用雙臂環繞住平庸的脖子,腳尖踮起一點,把嘴貼到平庸的耳邊,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不是舒甜,我是她妹妹舒蜜。你也不是平庸,你是他好友田心。這間屋裏安了竊聽器,你有紙筆沒有?”說完她離開了平庸,到桌邊坐下。
平庸頗費思索才明白了她的第一句話,因為他想起了舒甜離京那天下午我到舒家發生過同樣的誤會。但平庸對她的第二句話怎麽也不明白,因為他根本想不到舒甜已將那張二人合影寄給了舒蜜。不去想了,平庸從衣袋裏找出了一支圓珠筆和一張探視登記單。謝天謝地,他通常都不帶紙筆在身上,但剛才在醫院門口填寫完登記單,忘了把筆還給門衛。而接過門衛蓋了章的登記單時,順手就把兩樣東西都塞進了衣袋。
舒蜜在探視單背麵寫道:“姐五天前死我被公社書記強奸回京上訪被關在此你速離開”
舒蜜估計平庸已經看懂,就用筆把字塗得無法辨認,然後把紙筆還給平庸,推他出去。
後來平庸對我說,當天他就去找過我,但沒有找到。再一想,找我有什麽用呢?因為他也聽到一點風聲,知道我當時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果然,再晚幾天,我就被隔離了。
第二天平庸又到了安定醫院,可在門口填單時他突然猶豫不決了。平庸想起:昨天在舒家樓下碰見舒甜的父親時,是他告訴說舒甜在安定醫院的。舒甜的父親為什麽要撒這個謊呢?無非是利用我沒在近處見過舒甜,想把被強奸了的舒蜜塞給我。如果我與舒蜜雙方真能墜入情網,舒蜜就不會念著上訪的事,她父親也就完成了革委會交給他的任務。並且還會以為我也許永遠搞不清真假舒甜,那麽也就補償了我被誤定為教唆犯的冤債?
平庸沒有填寫探視單,離開了安定醫院。
那天他一直在安定門外的護城河邊坐到暮色蒼茫,仔仔細細地回想了自第一眼望見舒甜以來的細微末節。他又想到了昨天舒蜜說的第二句話:“你也不是平庸,你是他好友田心。”她怎麽知道田心這個名字?他忽然想起了寄過一張二人合影給舒甜的事,也想到了可能問題出在照片背麵的文字。難道舒蜜看到了那張照片嗎?想到這裏,他連忙離開安定門外,趕到舒家去敲門。舒甜的父親一見到平庸,不免一陣竊喜。平庸沒有坐他遞過來的小方凳,板著臉說:“舒師傅,我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有我跟我朋友田心的一張合影?”舒甜的父親以為是我把照片的事告訴了平庸,就很爽快地說:“是的,是的。你們倆真是誌同道合的革命戰友。”平庸接著問:“那張照片是從舒甜的妹妹那裏來的吧?”舒甜的父親突然渾身冒汗,他知道陰謀敗露,無可挽回,隻得有氣無力地承認:“是,是,是的。”平庸立即離開了舒家。從此以後,他每天去安定醫院門外繞一圈,但再也沒有進去過。
秋涼時節,北京市的大疏散開始了。後麵的故事就與郝媽所說的縮略版一致了。
郝媽到廚房裏去了一會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醪糟煮湯圓給我,說:“田心,老郝下班還得一會兒,你吃碗湯圓墊一墊,就算是你們廣東的下午茶。”我一看,薄得透明的細瓷淺碗,裏麵的六個湯圓居然是六種不同顏色,湯麵上漂浮的碎桂花瓣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說:“郝媽真不愧是大家閨秀的出身,您做的任何飯菜點心我總是一掃而光。”
她說:“哪裏,平庸對我說過,那年在鍋爐房勞動改造時,我做的飯菜你連筷子都不動。”
我說:“有那樣的事嗎?哦,他可能說的是您接到郝老師得肝癌的通知那次。郝媽,郝老師現在身體怎麽樣?”
她說:“他呀,老當益壯!田心,以前他跟你說過的話加到一起有沒有二十句?可他這些年裏背後經常念叨你的優點。過一會兒你躲起來,給他一個大驚喜。他肯定要把私藏的茅台拿出來招待你,你就跟他盡情地喝!他平時是不大喝酒的。”
我嚇了一跳:“郝老師肝有毛病,還能喝茅台?”
郝媽哈哈大笑:“他的肝呀,毫無毛病!這個秘密現在可以公開了:從新疆送他回北京的那兩個學生,就是後來他帶的最早的兩名博士生。北醫三院負責治療他的那個醫生,就是我娘家親哥哥的兒子陳黔,喊老郝姑爹,不過那時沒有當著人麵喊過。”
“咳,既然有權收姑爹住院,非得借那麽個不吉利的病名不可嗎?”
“管他吉利不吉利,那時數肝癌病人的營養品供應標準最高。”
“郝老師在北醫三院住了多久?”
“整整一年吧,一直住到我們疏散出北京的前三天。”
啊,這一年郝老師可能躲避了多少劫難呀。我想到這就問:“平庸知不知道這秘密?”
郝媽說:“不知道。田心,我把對平庸泄露這秘密的權力授予你。”
郝媽呀,您不吃虧。我估計平庸得知父母的這個秘密之後,也會把關於舒家姐妹的原版故事告訴您的。
我又想起了一個問題:“郝媽,林之鳳後來找過平庸沒有?”
郝媽笑了:“你不問,我都想說呢。找過,還來這裏拜訪了老郝和我呢。那是去年她和劉青移民到法國之前的事。聽平庸說,林之鳳跟平庸單獨見麵的時候,請平庸諒解:她那封絕交信是在劉青的眼皮底下寫的,那時林家的命運全掌握在劉家的手板心裏啊。”
關於林之鳳的這段話,郝媽和平庸說的倒是相同的版本。
(寫於一九八三年九月中旬)
附記:
此文於2011年9月28日發布到美國的中文網絡媒體文學城網站。到了2013年11月15日,有一個叫作“快樂的傻瓜”的網友評論道:“又仔仔細細讀了一遍。這絕不是虛構,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寫照。”難得有一位不平庸的讀者說出這樣的實話,於是我在當天就作出了回複,我的回複如下:謝謝,傻瓜倒挺會判斷。是的,此篇六年多以前發在《中國文學網》(《中國文學網》發布之後又有《清華網》等網站轉載);起初沒有注明“小說”,也沒有加“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的字樣。不料它被故事中的主人公平庸本人看到了,他就怪我瞞著他把這些事公開,因他一直是體製內的正統官員(以前的正統官員在兒女私情方麵可沒有一丁點浪漫故事),他說若是此文被圈中人看到,別人肯定能猜得出是寫他,那可能對他正在辦理退休手續的事不利,表明他有些事長期沒有向組織報告。於是,我趕緊向他道歉,又加上了“小說”和“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的字樣。三年之後,時過境遷,我準備把該文發到文學城網站時,倒是沒有瞞他,先征求了他的意見。他說:休也退了,人也老了,你愛怎麽發就怎麽發吧。這就是本文的來曆。這是我本人最喜歡的一篇,雖然有兩萬多字,略顯冗長,但是其中所濃縮的時代辛酸苦澀背景,恐怕若再減少字數,就不可稱為文學,隻能算平鋪直敘的回憶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