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一 生 中 最 悖 逆 的 時 刻
1937
在厚普去世後的第一個晚上,愛拉·伯南漢勸她兒子與她住到一起。她知道比爾的孩子由布羅伊太太看管,愛拉不想讓比爾一個人住。但比爾說不,他想回自己家裏去。即使那裏沒有什麽,十美元就能買他兩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然而那小房子是他們的房子。厚普把房間整理得很幹淨;她帶著愛心親手使那擁擠的、普通的出租屋變成一個溫暖、吸引人的家。
但比爾一走進前門,就知道他錯了。那裏沒有歡迎,沒有生命,沒有使人愉快的能力。走進臥室,他看了看折疊床的上麵。在一張報紙下麵,放著厚普提到的信封。比爾把裏麵的五分和一角的硬幣倒在床罩上。數了一下,總共有2.80美元,隻差20美分就能付那支他一年前就想買的0.22口徑來福槍的首期。比爾心裏定意要用這錢買那支來福槍。盡管他欠著幾百美元的醫療費用,他發誓他要每月付款買那支來福槍,直到付清,真正擁有它……為了紀念他忠實的妻子。
他在床上躺下,渴望快點睡著。一隻老鼠設法進到了廚房的爐子裏,正把爐架上的引火紙弄得沙沙作響。這聲音對比爾來說,就好像厚普正在剝開放在廚房架子上的糖果紙。他起身用腳把廚房的門關上。在門背後的鉤子上掛著厚普的和服。此時他意識到他應該去他母親的房子住;這裏的每樣東西都使他回憶起她妻子的音容笑貌。比爾把他流著淚水的臉頰埋進褥墊中,釋放他的悲傷。
拳頭急切地敲門聲。比爾跳起來,讓富蘭克·布羅伊和他的兒子弗萊徹進到房內。富蘭克說:“比爾,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
“我知道了,富蘭克。她死的時候,我同她在一起。”
“不是那個。你的嬰兒也要死了。”
“沙侖?”比爾喘息著。“肯定不會!”
“會的。阿戴爾醫生剛剛帶她去醫院。她得了腦膜炎。醫生說她沒有活的機會了。快來,我開車送你去那裏。”
比爾沒有移動,反而倒在地板上。富蘭克和弗萊徹扶他起來,出了房子,坐進富蘭克的敞蓬小貨車。
比爾到了醫院,阿戴爾醫生帶他到實驗室,讓他通過顯微鏡看從沙侖的脊椎骨中抽取出來的液體樣本。“這是結核性腦膜炎,”阿戴爾醫生難過地說。“她從她母親那裏傳染來的。通常結核菌隻在肺部,但有時它會進到血液裏,隨著血液流到了遮蓋腦子的腦膜裏。這就是為什麽在你女兒身上發現的緣故。我很抱歉,比爾,但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完全沒有辦法幫她。”
“她在哪裏,醫生?我想見見她。”
“她在樓下的隔離室裏。你不能去見她,是會傳染的。”
“即使我死了,我也不在乎。我得再見沙侖一次。”
雖然很難,阿戴爾醫生還是堅持他的決定,說:“你不能那樣做,比爾。這是腦膜炎。你會把細菌帶在你衣服上,傳染給比利·保羅。”
比爾坐下來,用手捂著他的臉,哭泣著:“給我些氯仿,讓我和她一起死。現在生命對於我來說是什麽呢?我所愛的每樣東西都沒了。”
阿戴爾醫生感到他朋友的痛苦就像是他自己的:“比爾,你呆在這裏。我讓護士給你點東西,那會減輕你的痛苦。”
阿戴爾醫生一離開房間,比爾就悄悄地從另一個門走出去,找到路,到了地下室。沙侖玫瑰躺在兒童床上,抽噎著,她因肌肉痙攣而抽縮著。一塊長長的粗棉布像蚊帳一樣蓋在她的身上,但她腳的踢動和身體的扭動已把這布拉下了,此時很多蒼蠅在她眼睛周圍吸潮濕的東西。比爾發出噓聲趕走蒼蠅,重新把布放好。
“沙侖,”他柔聲地呼喚著。她轉過她的頭看著他,她的嘴唇開始抖動。她太難受了,甚至她的一隻眼睛已變斜了。
比爾用膝蓋跪在地上,閉上眼,緊握著手。“哦,親愛的神啊,”他哭道:“你帶走了我親愛的妻子,現在你又要帶走我的孩子!請不要帶走我的小女孩。我是那做錯事的人,你應該帶走我。我很對不起你,我沒有聽你的話,卻聽了其他人的話。我永遠都不會那樣做。主啊,我會到那些她稱為‘廢物’和‘一堆垃圾’的人群中去。我不在乎誰喊我‘聖滾輪’。我會做你要我做的每件事;隻是求你不要讓我的寶寶死。”
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好像一塊黑布的東西垂在沙侖和他自己中間。他在去年聖誕節為厚普禱告時,曾看見過同樣的東西。他知道神拒絕了他的禱告。
這時是比爾一生中最悖逆的時刻。他跪在這地下室隔離間的硬地板上,麵前躺著他九個月大的女兒。試探來到他身旁,輕聲說:“你說神就是愛。這就是愛嗎?你盡力地傳講他的道,努力地為他而活,此時,當事情臨到你自己嬰兒的生命,他不看顧你!你所事奉的究竟是什麽樣的神呢?”
有一陣,比爾站在這偉大的分界線上搖晃不穩。隨後,他的答案從他魂的最深處隱藏的泉源中湧出來:“就像舊約中的約伯,我要說:‘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哦,神啊,我不知道你為何像這樣撕裂我,但這不能改變我對你的信。即使殺了我,我仍然信賴你。我相信你。”
他站起來,最後一次伏在他女兒的兒童床上說:“沙侖,在天使把你的魂帶到那邊見你的母親之後,我會把你安葬在你媽媽的懷抱中。”
阿米莉亞·厚普·伯南漢於1937年7月24日星期六,被埋葬在核桃山墓地,所用的墓地是她爸爸為他自己和他妻子買的。第二天沙侖玫瑰也死了。星期一的早晨,安葬工人重新挖開厚普的墓,把沙侖的小棺材放在她媽媽的上麵。比爾遵守了他的諾言,他把沙侖玫瑰葬在她媽媽的懷中。
接下來的幾周,比爾陷在不堪忍受的悲痛的困境中。他的白晝似乎是沒有盡頭的;黑夜常常受失眠的折磨。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他強迫自己去工作。他知道他有責任還清他所欠的醫療費,這給他一個理由繼續生存下去。每天下午他要去布羅伊家裏接比利·保羅,做晚餐,然後把兒子扛在肩上到街上散步幾個小時。
有一天工作之後,比爾讓他兒子坐在門前台階上,就要到後院去檢查他的獵狗,他把這狗綁在他後院裏的一棵橡樹下麵。比利·保羅說:“爸爸,媽媽在哪裏?”
比爾回答這個問題已有上百次了,但對於兩歲大的比利·保羅還不能明白。“她在天上。她見耶穌去了。”
“她什麽時候回來呢?我想她。”
“她不能回來,比利,但你和我在將來某個時候要去見她。”
比爾開始沿著小路走向房子的後麵。
比利·保羅用他粗短的手指指著天空說:“爸爸,看!我看見媽媽在那片雲上麵。”
這對比爾來說太沉重了,無法承擔得起。他麵朝下地倒在小路上,靜靜地如死一般躺在那兒約有一個小時,而比利·保羅坐在台階上,哭著要媽媽。在比爾積蓄力量站起來之後,就把比利·保羅送回布羅伊的家裏,把他留在那裏。然後他自己朝核桃山走去。在他要到墓地之前,一輛車開到路邊並停了下來。艾思勒先生,是住在當地的一位印地安那州的州議員,他從車裏走出來,問:“你要去哪裏,比爾?上墓地去嗎?”
“是的。”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你上這山。你去那兒做什麽?”
“我坐在我妻子和孩子的墓旁,聆聽風在樹中彈奏的樂曲。”
“它彈的是何種樂曲?”
比爾引用了教堂詩歌本裏的第一首:“在河那邊有一片地,人們稱之為永遠的甜蜜。我們隻有藉著信心,才能到達那裏。我們一個又一個進入那門,在那裏與不朽者同住;有一天他們要為你我敲響這金鈴。”
艾思勒議員的雙手緊握著比爾的雙手,說:“比爾,我想問你些事情。我見你站在街頭巷尾傳福音,直到看上去你像要倒斃在那裏一般。我還見你整夜因為病人打來的電話在街上跑來跑去。現在所有這些麻煩臨到你之後,基督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呢?”
“他是所有我剩下的,艾思勒先生。他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的根本。他是在我生命中我能抓住的唯一穩固的東西。”
艾思勒先生搖搖頭:“在他帶走你妻子和孩子之後,你還想事奉他嗎?”
“即使他殺了我,我仍然信任他。”
第二天早晨一大早,比爾被分派到靠近新阿爾巴尼的150號公路上,維修一個損壞了的次級線路。他係上安全帶,穿上刺鐵。他爬上了電線杆,正好停在橫木下。他的頭腦裏裝滿了厚普和沙侖玫瑰。他能明白神為何把他妻子帶走,但不明白神為何帶走他的小女兒。
他邊工作,邊唱著那首福音老歌:“在遙遠的山上矗立著古老的十字架,是苦難和恥辱的標記;就是在這個古老的十字架上,耶穌受難死了;是為全世界失喪的罪人被殺的。”正在那時太陽與樹梢在同一水平線上,陽光照著他,影子落在他近處的山坡上,一個人掛在十字架上的影子。
“這就對了,”他嗚咽著,“這是我的罪加在耶穌的身上。我與其他人一樣有罪。”突然一個混亂的念頭進入他的頭腦中。魔鬼利用這個混亂,給他一個結束他自己生命的強烈欲望。比爾看著他重重的橡皮手套,又看看在次級線路邊上的高達2300伏的初級線路。他想到可能發生的事。這是錯的……大錯特錯;但不知何故,在這時刻,絕望的思想籠罩著他,錯的似乎是對的。他猛拉下一隻保護手套,說:“親愛的主,我恨這樣做,但我是個懦夫。沒有她們我活不下去。”說完就伸出裸露的手,去抓住2300伏的初級電線,他知道若抓住它,電流會使他的血液蒸發掉,並能粉碎他的骨頭。“沙侖,爸爸要來見你和媽媽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他一點也不知道。隻是當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坐在地上,安全皮帶仍然繞著電線杆。汗水濕透了全身,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這天不再適合做工了,他就把工具扔到卡車的後鬥上,開車回家了。
在房前入口處的郵箱裏塞了好幾封信。比爾把它們全都抓在手裏,拿到房裏,把它們攤在廚房的餐桌上。除了每月的賬單外,有一封信是非常不願收到的。這是從他的銀行發來的,封麵注明給“沙侖玫瑰·伯南漢小姐”。比爾用抖動的雙手打開信封的封蓋。然後,他明白了。銀行退還給她80美分。比爾已經忘記了他在聖誕節前幾天為沙侖開了一個儲蓄帳戶。那天之後不久……
他的精神防線崩潰了,這些令人恐懼的記憶如洪水般地衝進他的腦中。他禱告道:“耶穌啊,我小時常常要忍受饑餓和寒冷。人人都嘲笑我,說我是個‘女人氣的男人’。我感到很孤獨。我成為一個基督徒之後,你賜給我一個小房子和我自己的家庭。我盡力好好地生活。現在你把所有這些都從我手中取走。我是如此痛苦;我不能像這樣繼續生活下去。哦,神啊,為什麽你不把我也帶走呢?”
又一次,魔鬼像霧一樣進來,罩住比爾的思想,使他去做常規的推理。有一陣,比爾看不見神引導的手。在這危險的時刻,撒旦催促他采取可能采取的最壞的行動。比爾還保留著他當狩獵管理員時用的左輪手槍,槍放在槍套裏,掛在廚房門背後的釘子上。有一張行軍床安放在爐子附近,他取下槍,拿在手中。他跪在那行軍床邊的地板上,把槍口頂在頭上,抓住槍把,扣緊扳機,大聲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他越來越用力地扣動那潤滑的扳機,但扳機卻絲毫未動。他用盡了全力,可那月牙形的薄鐵片還是沒有扳動。最後他放棄了,把槍扔在一邊。就在槍碰到地板上時,槍響了,一顆子彈射穿了牆。
比爾橫倒在床上:“哦,神啊,你隻是把我撕得粉碎,甚至不讓我死。”
他哭著哭著,最終哭得精疲力竭,就睡著了……他做起夢來。那個夢不像一般的夢那樣邊緣朦朧、意識含糊,而是棱角很分明,在他的腦子裏留下的記憶非常清晰,就好像他真到過那夢裏的地方一樣。
他夢見他在西部大草原上的某個地方,沿著一條荒蕪的路走著,唱著一首流行的西部民謠:“馬車上的一個輪子破了,牧場掛著‘出售’的牌子……”比爾正走過一輛有篷的舊馬車旁,就是早期移民稱為大篷車的那種馬車。車子的一個前輪已經破了,使得車身向那邊傾斜,直壓得車軸碰到了地麵。破裂的木輪靠在馬車車架上,輪子邊站著一位美麗的年輕姑娘,金色的頭發隨風飄蕩著,藍色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爍著。她正看著他。比爾要走過她身旁時,就脫下牛仔帽,高興地對她打個招呼:“早上好,小姐。”
她回答:“早上好,爸爸。”
比爾停了下來,盯著看這位穿著白衣的美麗姑娘,看上去她至少有二十歲。“為什麽,小姐,你的年紀跟我差不多,我怎麽能是你的爸爸呢?”
她咧嘴笑了笑,露出完美的牙齒:“爸爸,你隻是不知道你在哪裏。在地上我是你的小沙侖玫瑰。”
“沙侖?可是……可你剛剛還是個小嬰孩。”
“這裏沒有小嬰孩,爸爸。我們都是一樣的年紀;我們是不朽的。我哥哥比利·保羅在哪裏?”
“我剛剛把他留在布羅伊太太那裏。”
沙侖說:“我要在這裏等比利·保羅。你為什麽不上去見媽媽呢?她正在你的新房子裏等你。”
“新房子?伯南漢的家族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子;我們都是窮流浪漢。”
“你在這裏有房子,爸爸,你看。”
她指了指向上的路。在路的盡頭,小山頂上,有一幢雄偉壯麗的宮殿。太陽剛好沉入屋脊的後麵,陽光向四麵八方射出來,就像燈塔引導疲憊的遊客進入港灣。比爾雙手舉向天空,沿著那條路走著,口中唱道:“我的家,甜蜜的家……”一條長長的階梯從山腳下直通到前門。厚普在門口等著,身穿白袍,黑黑的長發隨風飄著。比爾大踏步地跳上台階,奔向山頂。他到了那裏,就倒在她的腳下。厚普輕輕地催促他起來。比爾說:“厚普,我剛才在下麵的路上碰到了沙侖。她變成那麽漂亮的大姑娘了。”
“是啊,她變了。比爾,不要再為我和沙侖擔心了。”
“親愛的,我做不到。你們走了之後我很孤獨,比利一直哭著要找你,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沙侖和我都比你好多了,答應我,你別為我們擔心了。”厚普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就像她在地上時常常做的。“比爾,你看上去太累了。你為病人禱告,把你自己累壞了。跟我進來吧,現在你可以坐下,好好休息一下。”
他同她一起走進大廈裏麵。那兒放著一張綠色的“莫裏斯”安樂椅,完全跟那張因付不起款而被財務公司取走的椅子一樣。
厚普說:“你還記得這張椅子嗎?”
一團東西卡住了比爾的咽喉:“我怎麽能不記得呢?”
“他們不會取走這張的,”她向他保證:“這張早已付清了。”
“我不明白。”
“現在你要回去了,比爾,答應我你不要再為我和沙侖擔心了。”
“厚普,我不能答應。”
但厚普突然不見了,比爾醒了。他在漆黑的廚房裏,仍然跪在行軍床邊。他站起來,四下看看漆黑的房間,好像他能感覺到一隻看不見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厚普,是你嗎?”又好像他能感覺到她在拍他的後背。“厚普,你在這房間裏嗎?”這是他的想象嗎?還是他真聽見了她低聲所說的:“答應我,你不要擔心。”
比爾說:“厚普,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