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去馬尼拉,都是忙忙碌碌地工作,所以寫不出“馬尼拉之旅”或“馬尼拉之遊”的文章。但若什麽都不寫,也的確愧對路費了,還是留點文字紀念吧。
對於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馬尼拉並不陌生。因為在我們年輕時,國家奉行的是援外外交。那時沒有什麽富國跟我國打交道,而許多窮國則跟我國頻繁交往,菲律賓就是其中之一。菲律賓總統馬科斯和他的漂亮夫人、柬埔寨親王西哈努克和他的漂亮夫人,都是當時中國的報刊名人和電視明星,家喻戶曉。
1975年6月中國毛澤東主席會見菲律賓總統馬科斯全家
但要說對菲律賓首都馬尼拉有所了解,則是去了那裏之後的事。有人說,對一個城市的第一印象來自它的機場,這話不假。一九九一年,我在深圳機場工作時,接待過馬尼拉機場的工作人員。那時他們對我說“我們馬尼拉機場的設施比較落後”,我當時以為這話是他們自謙。沒想到親身到了馬尼拉機場,才知說“比較落後”還不如說“很落後”更貼切。依我估計,馬尼拉機場可能是全世界倒數排名靠前的首都機場之一。第二候機樓和第三候機樓那時還沒有建,那時唯一的、現在也是承擔著最大旅客吞吐量的第一候機樓,很像中國改革開放之前的大火車站。沒有空調,更沒有地毯,牆壁和地麵都給人以髒兮兮的感覺。辦入境、提行李的地方和各條走道,到處人頭湧湧,亂哄哄的。候機樓外麵的接客區,更是天下奇觀:到達旅客和接客的,在相隔十幾米之遙的兩條平行長棚下遙相辨認,中間隔著兩道鐵欄杆和火辣辣的陽光空地。長棚長七十來米,所以到達旅客這邊長棚的棚頂下書寫著從A到Z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到達旅客應站在自己姓氏的第一個字母下方,以便接客的人縮小搜尋範圍。接客的既然是當地人,當然有的已經有備無患,帶了望遠鏡在那裏搜尋要接的旅客。無奈我第一次到那裏時並不知道棚頂下有字母這回事,又沒有與來接我的、從未見過麵的工作夥伴約定記號,因此從我到達那棚下,就開始推著行李,從長棚的這頭到那頭來回走動,爭取從到達旅客的人牆中找到一點縫隙,把自己顯露給對麵棚下接我的人。但要找到足夠寬的縫隙談何容易!這樣一來,等到我與接我的人互相確認,已經費去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互相確認之後,分別報告兩邊棚裏身穿製服、手拿警棍的保安人員(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保安在各大商場和停車場都有很多、這是馬尼拉一大就業渠道)。經他們檢查證件無誤,然後我和接我的人都被允許進入兩棚之間火辣辣的陽光空地握手問候,接著他就領我到停車場去。當然,中途我們被拉客的運輸業人員和旅館業人員攔住無數次,接我的人一邊對他們作解釋,一邊拽著我快步往前走。及至進了汽車,我全身衣褲已經濕得可以擰出半斤汗水。
馬尼拉國際機場迎接到達旅客時的情景
離開了火熱的馬尼拉機場,汽車裏又有空調,於是汗水和心情都同時安定了下來。我看著窗外破舊低矮的房屋和狹窄的街道,問接我的人:“這裏離市區很遠嗎?怎麽飛機降落的時候我看到有許多高樓大廈呢?”
接我的人說:“其實馬尼拉機場緊挨著傳統的馬尼拉市區,不過我們現在並不是往傳統的馬尼拉市區方向走。我們要去的地方原先不屬於馬尼拉,現在屬於大馬尼拉(Metro Manila)。大馬尼拉包括原來的馬尼拉、奎鬆、卡洛奧坎、帕薩伊四個市和瑪卡蒂等十四個區,麵積近千平方公裏,人口近千萬。大馬尼拉位於巴石河兩岸,被河流分成兩大部分。十四個區中的七個區在巴石河北岸,六個區在南岸,一個區跨兩岸。巴石河上有六座橋,把城市南北兩部分連結起來。”
他說的這些誰記得住?這是我從他後來給我的一份書麵資料中翻譯的,我當時盡顧著看車窗外麵了。窗外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一種滿街跑的、車身畫滿廣告、像十二座麵包車那麽大但卻擠進二十多人的棚棚車,叫作吉普尼(jeepney),隨時隨地可以上客下客。還有一種邊鬥三輪摩托車,擠載到五、六個人,也放膽地在街上跑。這兩種車是馬尼拉全城可見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接著又看到一列從市區隆隆駛過的火車,十好幾節車廂,都敞著窗戶,裏麵擠得水泄不通,很像我國的文革串聯列車或春運列車。從機場到酒店,沒有見到幾輛有空調的公共交通工具。我問接我的人:“我聽說馬尼拉灣一帶是很現代化的街區,那邊是否禁止吉普尼和邊三輪通行呢?”他說:“不,哪裏也不禁止,因為大多數馬尼拉人就全靠這兩樣交通工具啊。從你們中國進口的有空調的金龍(King Long)客車,坐得起的人可不多。”我估計馬尼拉的交警管理沒有深圳嚴格,就隨便問了一句:“你在馬尼拉開車有多少年了?”他想了想說:“超過十年了。”我又問:“有多少次被交警抓住違章?”他立刻回答說:“一次也沒有。”我想,在深圳恐怕沒有誰開車超過十年、竟一次都沒有因違章被警察抓過的吧。
馬尼拉滿街可見的交通工具吉普尼
說話間就到了他給我預訂的酒店。按中國標準,大概能算得上二星級,可是那房價卻相當於中國的四星級。到酒店內的餐廳吃了第一頓飯,盡管飯菜毫無色、香、味可言,價格卻高過在中國的五星級酒店吃一頓。從第二頓飯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在酒店內吃過,全部是在大商場(mall)裏吃快餐或自助餐。一份相當於人民幣二十元的快餐,年輕人肯定吃不飽,若在深圳賣十元錢也不會有人吃。自助餐從相當於人民幣三十元到一百元的都有,但三十元的我感到難以下咽,我吃得比較多的是相當於人民幣五、六十元的自助餐。相當於人民幣一百元的日本自助餐,有生吃三文魚、吞拿魚甚至龍蝦,就那一種自助餐比深圳便宜,每三天裏,作為改善生活,去吃一次。當地產的香蕉、芒果、菠蘿、木瓜等水果和碳酸飲料,還有美式快餐麥當勞、肯德雞等等,樣樣價格都比深圳的同類食品貴百分之三十左右。中國運去的低檔服裝、玩具、電器,價格統統比深圳貴一半甚至翻番。可是每個大商場裏都人滿為患,每個餐館都生意興隆。例如亞洲商場(The Mall of Asia),營業麵積至少有深圳萬佳三分店的一百倍大,裏麵的各種風味餐館有好幾十個。我一共去過三次亞洲商場,看到的都是生意興隆的景象。難道馬尼拉的人均收入水平高於深圳?我問當地的工作夥伴:馬尼拉剛畢業的大學本科生,一般掙多少錢?他說:“一個月一萬比索(相當於人民幣一千七百元)。”看來,馬尼拉人的普遍收入水平比深圳低得多,而物價水平卻比深圳高得多。那麽,怎麽還有那麽多人吃飯館呢?怎麽還有那麽多人逛商場呢?
我從第一次住的酒店窗戶拍的照片
我的工作夥伴笑了笑說:“我聽說你也是學經濟學的,你應該還記得‘恩格爾指數’(Engel Coefficient)的概念吧。吃飯館並不能表明一個人的貧富,一個窮人和一個富人有可能在同一個飯館裏吃飯,關鍵是他們各自吃掉的錢占他們各自總支出的比例是多大。像我,家住在房價便宜的郊區,為了做城裏這份工,不得不每天清晨六點鍾離開家,晚上十點鍾才回到家,我每天不得不至少吃一頓飯館。‘恩格爾指數’說,吃掉總支出百分之四十以上的都是窮人。毫無疑問,我屬於窮人,馬尼拉的大多數人也都屬於窮人。日本人是富人,日本餐在世界各國都是最貴的,但日本人平均隻吃掉總支出的百分之五。馬尼拉像我這樣的人,支出的大部分是用於吃的,所以穿衣、居住、教育、旅遊等方麵的生活質量就很低了。好在這裏一年到頭都是夏天,穿衣方麵本來花錢就不多。有空調的家庭,絕對不超過家庭總數的百分之五。‘家徒四壁’的家庭很多,這些家庭的人隻要不上班,到大商場去享受免費空調是理所當然的。所謂‘逛’商場嘛,未必要買東西呀。”聽他這麽一說,我恍然大悟:各種經濟條件的人,有各種不同的方法過日子啊。
馬尼拉的繁華商業區
換一個角度看,馬尼拉比深圳優越之處也很多,首先是語言方麵的優勢。英語是菲律賓的第一官方語言,街上的交通標誌、廣告和主要出版物都是英文。政府以英語為工作語言,公立幼兒園和學校以英語為教學語言。所以隻要上過幾年學的人,英語就基本上過關了。第二官方語言“菲律賓語”也是拚音文字,是以南島語係的塔加洛語(Tagalog)為基礎發展而成的。在學校裏,塔加洛語是像中國的外語一樣作為一門功課的,但在政府機關和學校之外,是菲律賓多數人的通用口語。菲律賓人的英語優勢使他們在香港贏得一些立足之地:例如,赤柱一帶的商店幾乎全是菲律賓人開的(因為那裏主要是講英語的遊客)。更不用說,家裏雇菲律賓傭人還是雇中國大陸傭人,是香港人身份高低的象征(菲傭比大陸傭工價貴得多)。在菲律賓,誰家裏若有人在香港工作,那是很受鄰居羨慕的。這也是菲律賓有很多人知道中國有個深圳的原因,因為在香港工作的菲律賓人,很多在周末到過深圳。
馬尼拉的普通人家(1)
菲律賓曾經是阿拉伯、荷蘭、西班牙和美國的殖民地,直到一九四六年才獨立。由於最後一個殖民者是美國,今天菲律賓的行政管理模式與美國最接近。長期的殖民地曆史形成了混合兼容的菲律賓文化。在全國八千四百萬(二○○四年普查數)人口中,信基督教的占百分之九十五,其中十分之九是天主教,隻有十分之一是新教。所以在馬尼拉有很多高大華麗的天主教堂,老遠就能看見。而新教的教堂都很樸素簡陋,多數外表毫無標誌,我走到跟前時,還不敢斷定找對了地方沒有。
馬尼拉的普通人家(2)
基督徒無論在何處,若有聚會條件都應該去參加聚會,所以我星期天全天是在教會裏度過的。菲律賓的弟兄姐妹們都很熱情好客,牧師講道也毫無學院派的呆板風格。唯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是:每個教會唱詩時,都必定有打擊樂伴奏。甚至有些獻唱的年輕人,還像世人搖滾歌星那樣,在台上紐動蹦跳,也沒有當地弟兄加以阻止。可見他們對這些現象,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馬尼拉某信息教會聚會情景
馬尼拉亞洲商場內景之一
馬尼拉亞洲商場內食街之一
上星期六,工作夥伴帶我去參觀了馬尼拉的一個大監獄(New Bilibid Prison)。這是我幾次到馬尼拉所經曆的事情中,最難忘的一件事。二十多年前,我在英國參觀過監獄,對英國監獄能開放自由參觀、犯人能打球遊泳感慨不已。沒料到這次在馬尼拉參觀監獄,更是徹底地改變了我腦中的監獄概念。馬尼拉的監獄概念是:犯人服刑期間,隻能在限定的那個範圍內生活,不能自由出入那個範圍,這就是犯人與普通人的唯一區別,那個範圍就叫作監獄,關鍵是那個範圍比我腦中想象的廣闊得多。
馬尼拉最大的監獄外景
該監獄在押犯人一萬二千,占地麵積五十多公頃,比中國城市裏一般的居民小區大得多。進門登記後,把證件押在獄警那裏,獄警在我們的右手腕上蓋了兩個印。後來仔細一看,才認出其中一個印表示進入的門號,另一個印表示限定參觀時間為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該監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對任何人都是開放的。這裏根本不存在我從電影裏看到過的那種親友與犯人隔著玻璃、雙方通過話筒講話的情景,因為按這裏監獄的規定,親友若願意天天探監的話,就幹脆住在犯人一起好了,因此許多犯人的妻子(或丈夫)和孩子們住在監獄裏麵。所以這個監獄雖然隻關押著一萬二千犯人,但裏麵的“常住人口”卻有三萬左右。進去之後,我感到跟進了一個普通小鎮沒有任何區別。裏麵是一條條的街道,街道兩邊是一個挨一個的商店、飯館、銀行、小作坊、教堂、診所、圖書館、電影院、房地產中介等等。滿街上的人,除了我們這種臨時參觀者之外,當然都是犯人或探監(應該稱為陪監)的親友。犯人沒有統一的囚服,裏麵見到的人全都穿著各種各樣普通的衣服。沒有監獄發行的專用消費卡,犯人使用跟外麵一樣的現金或銀行卡。跟外麵一樣,臨街的房子都不是住人的,街鋪後麵才是“牢房”。我們去參觀了兩棟“牢房”,比深圳關外的出租屋條件差。樓內每層有兩個公共廁所和兩個公共浴室,樓道裏又有許多小商攤、錄像放映點、洗衣店等。無親友陪住的犯人,有多人合住一間房的,把煤油爐或煤氣罐擺在樓道裏做飯。有親友陪住的,可以花錢租帶廚房和衛生間的公寓住。除了監獄管理人員吃食堂外,犯人和陪監的人全都是自己做飯吃,或者吃飯館。我們也參觀了裏麵的一個大醫院,跟外麵醫院的管理方式沒有兩樣。醫護人員裏有許多是犯人,病人裏有許多不是犯人(是陪監人員或監獄管理人員)。
參觀監獄時手腕上蓋了兩個戳 – 三天才能洗掉
尤其令我感到吃驚的是,獄內有許多教堂,大部分都臨街,而且都在聚會過程中。有幾百人聚會的,多數是幾十人聚會的,聽得見裏麵唱歌或“阿們”、“哈利路亞”的喊叫聲。我問工作夥伴,今天是星期六,這裏麵的教堂都屬於安息日教派嗎?他說不是,因為犯人和陪監親友有的是時間,這裏麵的教會是天天聚會的。果然,我看到各個教堂門口有寫著浸信會的、長老會的、衛理公會的、聖安息日會的等等,更多的是天主教堂。我問工作夥伴:“你知道這個監獄裏有多少個教堂嗎?”他說:“具體多少不清楚,大概有一百多個。”
我們在不同場合與很多犯人聊過天,全都是有說有笑的。有一次,我們停在一個雜貨店前,那是兩個講不好英文的犯人開的,我的工作夥伴認識他們,就跟他們用菲律賓語交談起來。我的注意力則被幾個十來歲的孩子(肯定是陪監的犯人家屬)吸引了,他們在那雜貨店前麵的街道上表演歌舞,隻有一把吉它伴奏。街對麵,是一個賣編織工藝品的商店,門口掛著許多栩栩如生的花鳥魚蟲,還坐著兩位正在編織的夫婦。我走近一看,原來他們使用的隻有一種編織材料,就是用裝過碳酸飲料的廢棄塑料瓶剪成的絲或片。
在監獄裏逛了幾個小時後,我已經完全忘記自己身在監獄了。我的工作夥伴看了看手表,提醒我說:“該走了,若超過了規定時間,恐怕有麻煩。”於是我們就往門口走。路上,我問工作夥伴:“如此‘自由’的監獄裏,關的都是罪很輕的犯人吧?”他說:“不,剛才跟我聊天的那兩個開雜貨店的犯人,一個判的是無期徒刑,一個判的是三十年徒刑。不管罪重罪輕,全菲律賓的監獄裏都是這麽‘自由’的。”但是,不管多麽“自由”,我們的照相機還是與證件一起留在進門處的獄警那裏,所以我沒有拍到監獄內部的任何照片。
參觀完監獄之後,因為去工作夥伴的家比回我所住的酒店近得多,所以他就邀請我去他家吃飯。其實他給他家裏打過了電話,他妻子已經有所預備。這是我觀察一個下層白領之家的好機會,我當然樂得前往。他家幾乎稱得上家徒四壁了。兩間睡房裏隻有床,沒有衣櫃之類的家具,衣物都放在大塑料箱裏。一間睡房他們夫婦住,另一間是外婆和兩個外孫女住,每間睡房裏有一台吊扇。屋裏沒有一台空調,也沒有室內廁所和廚房。有一間作為客廳的房,在一個簡易的木台上擺著一台電視機,電視機旁邊是電話機,電視機前方有幾個板凳。好在菲律賓的房地產政策與美國一樣,你買了一塊地就擁有了那塊地的所有權而不是使用權。他們房子的一麵牆兼作圍牆,整個圍牆內的另外三個方向都還有空間。他們在一邊搭了個斜棚,廚房、廁所就都解決了。一邊是前院,能停下一台汽車。一邊作露天餐廳。
工作夥伴家的“露天餐廳”
露天餐廳那一邊固定了一塊兩米多長、六十來公分寬的長板作為餐桌,又有許多折疊椅,足能容納十幾個人吃飯。菲律賓人的餐具與西餐相似,一人一個盤子、一把叉子、一把勺子,但是沒有刀子,可能是預防餐刀成為武器。我前麵說過,菲律賓的飯菜毫無色、香、味可言。但是在我工作夥伴家卻吃到了一道奇菜:就是糊滿了墨汁的墨魚。開始我簡直不敢吃!後來看人家吃得那麽香,我也嚐了一點,果然味道還不錯。原來他們認為墨魚的墨汁是富有營養的,所以做墨魚之前,不像我們廣東那樣先把墨袋去掉,而是先把墨袋掏出來放在一邊。等墨魚燒熟前,割破墨袋倒進去,讓每塊墨魚都浸透墨汁。
菲律賓人這樣吃墨魚 – 讓每塊魚都浸透墨汁
囉囉嗦嗦,就寫到這裏。中國旅遊業裏,自從出了桂林的“印象劉三姐”之後,各種“印象”如雨後春筍。我這篇不配的文字,姑且也題作“馬尼拉印象”吧。
(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寫成,二○一○年除夕補充參觀監獄之後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