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找 京 腔
田 心
今年六月初我又到了一次北京。我心底所隱藏的一點願望是,能聽到那久違了的京腔。就像被我們安徽潛山老鄉張恨水先生的筆刻在我童心上的,就像四十七年來縈繞在我腦際的,就像代表著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憧憬和追求之後所唯一剩下的。字正腔圓的京腔啊,我年近花甲的時候再去尋找你,卻不曾想到撲了一個空!
記得在二十五年前,平生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是從廣州坐到北京; 也是平生第一次一個人包一輛出租汽車,從首都機場坐到三裏河。進城一路上最吸引我的,不是京郊的新路和高樓,也不是飛馳而過的那些包藏著往日酸甜苦辣回憶的地段,而是出租汽車司機那滔滔不絕的、京味十足的、好像導遊一樣具有專業水準的解說詞。剛坐穩,隻聽見他一聲“您–哪,坐穩嘞,咱這就開拔嘞!”我立刻就斷定他是在宣武門或什麽門內的大雜院裏土生土長的、至今也沒有從胡同裏挪到高樓裏去的老北京。他看我態度謙和,又聽我說是第一次到北京(其實我第一次到北京時才十二歲),就一路免費地侃侃而談(那一次我才知道北京已開始有了收費侃-就是花錢買窮聊的服務)。
可這回到北京,我搭出租車的次數也不少,卻沒有碰上一位土生土長的出租車司機,我碰上的全都是來北京謀生的外地司機。就好像租房有“二房東” ,他們就是轉手的“二的哥” 。我有幾次“打的”的目的是“買侃” ,卻白花了錢。
於是我想,可能到公共汽車上能聽到京腔吧?我就無緣無故地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誰知道不僅售票員操著明顯的河北腔,連前後左右的乘客也沒有一個講話帶京腔的。我下了這輛,換上另一輛,連換四次,還是滿耳的華北、西北、東北或南方口音。
那麽,去商店?童年和青少年時代見過的北京商店服務員用京腔吵架的情景浮上心來。我先去了燕莎那樣的大商店,不行,那些服務員顯然是學曆比較高的外地學生。我想可能還是應該去胡同小店。於是就選了虎坊橋附近一條長長的胡同,沿著街一麵的小店挨個進去,裝作問什麽商品(那種小店肯定沒有的商品),尋找搭話的借口。也不記得進了多少家小店,竟然沒有聽到一句京腔,所碰到的店員全是外地人。
第三天,侄兒媳婦開車來接我去他們家。她和我侄兒都是北京“大院”裏長大的,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普通話”而不是地道的京腔。可是他們的孩子出生時,大院文化已經漸漸消失,沒準他們的孩子是說一口京腔的?於是我高興地上了侄兒媳婦的車,她說半道上就要接上女兒。他們的女兒在四中上學(從前叫男四中,現在已不分男女了),正是放學時間。堂孫女兒一上車,恭恭敬敬地喊我一聲“五爺爺” ,然後我就找話題跟她聊。沒想到她說話跟中央台新聞聯播的腔調差不多,沒有一丁點兒京腔。
這次最後見到的一位老朋友,是清華大學以前的總務處辦事員,後來清華總務處開了幾十家公司,他成了其中一家公司的“老總” 。這位朋友從前可是個典型的“京油子” ,我想這下圓夢無疑了。我們見麵後,說了許多家常話。可是他說話的腔調真像個“老總” ,一點油味兒也沒有了。
我問:“這些年你離開過北京嗎?”
他說:“沒有啊。戰備疏散,外地開發,我都躲過了。就連有上你們沿海撈金子的美差,我也沒有動心。”
我說:“那你說話怎麽缺了北京味呀?”
他笑了:“我懂你的意思。這不當了幾年老總嘛,文明禮貌啦(拖著像廣東話那樣的長腔)。”
我說:“不是那個意思……”
他說:“我懂,年輕時你就說喜歡聽我講北京話。趕明兒帶你到我們公司去,那幫不爭氣的哥兒們可還是講一口北京話呢。”
我張著嘴,竟然說不出話來。原來如今在“爭氣的北京人”裏已經聽不到京腔了。
(寫於二○○六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