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博客

許多人或事,大概是不能按照鬥爭哲學那樣用“兩個凡是”來分類的,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何一對死敵都愛吃同一種佳肴、都愛娶同一類美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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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英雜記(21)

(2011-09-29 14:06:33) 下一個

 

(旅英雜記 21,文中人姓名均已更換)

 

 

 

   

阿裏是我在英國第二次打短工的那家中國餐館的廚師。他說他祖籍是中國廣東人,到英國已經十幾年了。這裏人都喊他阿裏,究竟是姓李還是怎麽回事?他說他不知道。他的英國護照上的名字是BENSON(本生),沒有姓,他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是誰。我與他相識一段時間以後,根據他多次酒後對我述說的零零星星的自傳,才弄清了他的來曆:他是在1966年中國文革初期深圳羅湖口岸管理失控的幾天裏到香港的。那一批中國大陸人擁入香港,與偷渡性質相同,後來全部取得難民身份,由英國政府統一安置到英國本土或英國殖民地,阿裏被安置到英國本土。

他看去不到四十歲,皮膚白皙,不長胡子。但他自己說他有五十歲了。這也可能。因為他身材瘦小,一白掩真年。有一次我們在一張國際餐桌上共進晚餐,蘇格蘭姑娘海塔猜大家的年齡。她猜阿裏為二十三歲,猜我為五十一歲,猜另外一個二十二歲的敘利亞小夥子為四十六歲。可見皮膚白就顯得年輕,照她猜的,阿裏倒成了我的晚輩人了,其實阿裏比我還大十三歲呢。

阿裏沒有結過婚,也沒有過婚外的性生活經曆。他目光呆滯,反應緩慢,頭部和脖子似乎不能扭轉,看側麵時一定要整個上身都轉過去才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懷疑他的中樞神經受過傷。果然,後來他告訴我,二十幾年前,他和他弟弟想從深圳偷渡去香港,他弟弟被擊斃,他栽進一條深溝,被民兵抓獲。他的頭和腿都受了重傷,幾乎殘廢。他本來就不善言詞,至今無論英語國語廣東話都說不連貫,難怪沒有姑娘跟他談過戀愛呢。

阿裏沒有念過什麽書,但是用廣東簡化漢字寫的快餐加工單他都認識。這家餐館也是TAKE AWAY(打包帶走),比我第一次打工的先生的餐館規模略大。廚房裏多一個幫手阿華,是個二十來歲的華人女孩,負責洗菜、煮米飯和做清潔。她從來不說一句話,沒有人了解她的來曆。我觀察阿裏雖然和她同在一個廚房裏做事,卻從來沒有望過她一眼。

這家餐館的老板姓龍,比先生大方,給我的工錢幾乎比先生給的翻了一倍。更沒有想到的是,我第一天上班時,他就對我說:“前半夜生意清淡,容易打磕睡,睏了就抽煙。你看那架子上的煙,駱駝,三五,萬寶路,隨便抽!”我知道一包煙比一份快餐還貴,顧客買煙多是論支買,很少有人買整包的。既然這麽貴的煙隨便抽,我若不抽豈不虧了?於是從在龍先生的餐館打工起,我就開始抽起煙來了。幾天後,前半夜清閑時,阿裏到前麵櫃台裏來坐。他直直地望著我抽煙,眼睛一動也不動。我以為他也想抽,就把抽了一半的煙遞給他。他放到鼻子邊聞了一下,立刻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他趕緊把煙還給我說:“我,隻喝酒,不抽煙。我看,你的,長相,應該,抽煙鬥,有氣派,抽香煙,不夠派。”

我沒有把阿裏的話放在心上。不料第二天夜裏,他又在前半夜來到櫃台裏,遞給我一個精美的紙袋。我往裏一看,有兩個小包。他說:“是我,送給你的。”我取出那兩個小包來。一個是用絨布袋套著的意大利產“奧斯卡”牌煙鬥,另一個是金屬盒裝的一百克古巴煙絲,盒邊上還嵌著一個金晃晃的打火機。阿裏毫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抽這個”,就回廚房去了,不等我說一句推辭的話。

我那天晚上沒有動用那些東西。第二天白天我去商店,弄清了那幾樣東西的價格,要三十多英磅呢。我決定把東西退給阿裏。於是晚上早早地到了餐館,趁阿華尚未到時,把紙袋提到廚房去,放在阿裏喝茶的紫砂壺邊。阿裏正在攪咖喱汁,停下來,轉過身子正對著我說:“你不要,以為,沒有,幫我做事,就不好,收我,我的東西。我馬上,就請你,幫我,做個事。”我說:“什麽事?”他說:“過一會,香港,天亮了,你幫我,打電話,到香港。”

那是我第一次在英國打國際電話,就是用的店堂裏的投幣電話機。說是我幫了阿裏,其實也是阿裏教了我。原來打電話到香港要經過這樣的程序:首先接通倫敦國際台,再接通香港國際台,又轉到港島、九龍或新界三個電話局中的一個,再接到受話的分機號碼。前麵這麽多步驟都是講英文的,所以阿裏總是請人做這件事。等聽到廣東話的聲音時,我就把話筒交給阿裏。另外,我看到阿裏一邊講電話,一邊不停地塞硬幣。電話講了將近一個小時,硬幣塞了可能有三、四十磅。掛機以後,我說:“打一個電話這麽貴呀。”阿裏說:“不貴。這邊,晚上,十點多,那邊,早上,六點多,兩邊,都是,打折的,時間。不然的話,一百磅,也不夠!”說完就到廚房把那個紙袋再次提到櫃台裏,放下就走了。

我坐下發了一會呆。一個電話,算是花了七、八十英磅,還說不貴!阿裏若不是偷渡到香港成功又被安置到英國,在中國大陸的話,他頂多能在一家殘疾人工廠做工糊口,甚至會流落街頭、乞討為生。同樣一個阿裏,現在因為是英國公民,即使不工作,他的救濟金標準也比中國教育部公派到英國的留學生待遇高得多。現在他有工作,待遇就更高了。中國公派留學生統一待遇是每月166英磅,而先生給阿裏的底薪是每周135英磅,另外包吃包住包醫療保險。阿裏說,正常情況下他每月怎麽也能實得上千英磅。打電話的第二天他就請我去他住的地方玩,那簡直就相當於廣州那些外資公寓式酒店裏的一整套公寓!大屏幕彩電,大音響,錄放機,步入式衣櫃,烘衣機,什麽都有。阿裏因為半殘廢,不買汽車。又因為當廚師,不需要到別處吃飯。但是他衣服要買最好的,喝酒要喝最好的。不過我看他衣櫃裏的那些好衣服也沒有機會穿,他酒量也不大。他說他的勞萊克斯手表值三萬英磅。那又怎麽樣呢?他隻在逛街時戴一下。說來說去,仍然隻有賭場是他真正花錢的地方。

他第一次請我喝酒,就是我幫他第二次接電話的報酬。他要買路易十三,我阻止了,隻讓他買了一瓶黑標約翰走路。我把他第一次請我幫忙時買的禮物價值視為接電話報酬標準,所以不忍心讓他超標。下午兩點來鍾,外麵是豔陽天,酒吧裏黑糊糊的。阿裏其實沒有我能喝,過了一會兒,他的臉就紅了。眼睛直直地望著我,說:“你,大陸來的,總怕我,花錢。不用怕,我的錢,沒有所謂,下午不花掉,後半夜,就交給,賭場。”我也望著他的眼睛,隻聽他說。“我是個,機器人。下午,四點鍾,去餐館,後半夜,兩點鍾,收工。身上有錢,就去賭場,玩到早晨,五、六點鍾。沒有錢,就回去,看錄像,也看到,早晨五、六點鍾。有錢,沒有錢,都是從,早晨五、六點鍾,開始睡覺,睡到中午。最難過的,就是,中午過後,這一段,時間。有錢時,還好點,在酒吧裏,坐到,三點半。沒錢時,就隻好,到商場,WINDOW SHOPPING(隻逛不買)。”

我望著他,心想,這福利國家也有個毛病:使人人都形成了有錢就要花掉的觀念,反正以後有國家養老。像阿裏這樣沒有文化的人,孤孤單單,真是可憐啊。

過了幾天,中午過後,阿裏居然打電話到我的公寓問我:“能不能,去酒吧,坐坐?”我反問:“今天晚上要我幫你給香港打電話嗎?”他突然笑了,我第一次聽見他笑。“不打,錢不夠。喝一瓶,黑標約翰走路,錢還夠。等著,我坐,計程車,來接你。”

這天下午他喝得比我多,也幾乎是他一個人在說話。“你不要,以為我,沒有過,女朋友,有。她,現在,也還是,我的,女朋友。她,在香港,我打電話,都是,打給她。她是,瞎子,可我一點,也不,嫌她瞎。她父母,總怕,耽誤我,就騙我,說她,已經,跟別人,訂了婚,還跑到,政府,把我搞,搞到英國來。我是今年,才聯係,聯係上她。”這一段話,阿裏反反複複地說了好幾遍。十幾年的相思和尋覓啊,一部長篇巨著的故事,他平平淡淡地就說完了,我的腦海裏卻像放映了許多電影片段。然而我還是從他那呆若木雞的表情裏,讀出了他心靈的創傷。我從他那略帶哽咽的話語裏,也聽出了他心裏的爭戰。

我變得像他的老大哥一樣對他說:“阿裏,從明天起,不要睹錢喝酒了。以後我幫你接電話,也不要你花錢。你不是機器人,再不要那麽過日子。攢些錢,把她接到英國來吧。”阿裏說了一聲“好”,眼睛還是那麽直直地望著我。我挽著他離開了酒吧。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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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快樂的傻瓜 回複 悄悄話 阿裏的故事好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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