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飯店的“三盤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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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賈樟柯又火了。

   去年他的《三峽好人》得了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今年他的《無用》又得了優秀紀錄片獎，我也好為這個“太原家”的山西人感到驕傲。

   他的片子，我隻看過《任逍遙》，為我們大同拍的〈任逍遙〉，寫實風格的〈任逍遙〉。

   賈樟柯的導演風格是一步步被國際認可的，2002年〈任逍遙〉就入圍了戛納電影節，雖然最終沒有得大獎，可是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已經備受關注。

   我很喜歡〈任逍遙〉，這中間也夾雜了更多的鄉土感情，這部電影最終沒有得獎，我覺得一是大同這座小城的知名度不夠，二來是因為那主題不夠陽光和正麵，可是那的確反映的是我們當地最最真實的人情和心態，作為山西老鄉的賈樟柯，能夠準確的捕捉到它們，並在他的影片中表現出來，真地好感謝他。

   〈任逍遙）中就有家屬樓被炸一場戲，今春我們這裏也炸過了，當時我心裏就覺得這絕不僅是個巧合。

    賈樟柯曾說過，他是感覺到我們這座城市的疏離氣氛才開始構思《任逍遙》的。他說：《任逍遙》表現了一種精神狀態：“在大同拍紀錄片時，我注意到大同的17、18歲的年輕人都很沉默，與人接觸溝通時很克製。麵對外麵的精彩世界，他們很茫然無助，外麵的世界與現實生活產生了巨大的落差，也使他們自己產生了巨大的精神壓力。”

   賈導演說得沒錯，看這部片子時我想到了好多人，那些在我飯店裏做過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些片中失業廚師彬彬和小濟這樣的男孩子。

   我這個人對金錢沒什麽概念，雖然平時挺小氣，不會花錢也不想賺錢，飯店原來是媽媽退休後耐不住寂寞幫同事開的，後來大家都撤了，媽媽眼看就累病了，所以，我和妹妹把她逼走了，所以，老人家總是很冤地對別人講：“兩個女兒搶走了我的飯店..”。

   妹妹幹了兩天也沒了興趣，當時我因為幹旅遊的緣故，和市裏大飯店的老板們關係較好，他們都鼓勵我幹下去。

   我這個人其實百無一用，可旁人總是對我很有信心的樣子，我剛剛過了死讀書和崇洋媚外的年記，當時也想了解一下人情世故，就堅持把飯店開了下來，那期間的辛苦不必說，可卻也積累了豐富的人生經曆，以後每遇到人都會調侃我：開過飯店的人，有什麽事是幹不了的...。

   身為大同人，《任逍遙》這部戲的大部分都是在我生活的這個區域拍的，片中的那個醫院距我家隻有幾百米遠，可是片中反映的那種小市民階層的生活，對我來說是很陌生的，同樣的一個人對待我們和對待他們總會使用兩副麵孔，所以片中的那種事情，我們幾乎遇不到，也看不到，可是我相信它們的真實。

   我標題上寫的“三盤菜”就是像《任逍遙》中彬彬和小濟這樣的三個男孩子。在這裏“菜”就是“貨色”的意思，自然不是什麽好詞。這三個孩子同年生人，長的都挺帥氣，出入總在一起，雖然性格不同，可搭配得正好齊齊全全，別人對他們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所以叫他們“三盤菜”，他們也就來了個得寸進尺，自命為“炒魷魚”、“燒茄子”和“溜腰花”，三種都是我們小飯店的家常菜，一天要開好多次單，要炒好多盤的，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三樣菜都被改過刀。

   “炒魷魚”小Z最早炒了我的魷魚，他長得一米八多白白淨淨、細細高高的，蔫蔫的心地很善良，他的父母是下崗職工，是朋友介紹過來幹的，他沒什麽社會經曆，為人處世就顯得有點笨，還總認為自己很聰明、懷才不遇的樣子，他做事情很細致認真，卻經不住蠱惑，他在這裏很快就喜歡上了我們飯店麵案黑黑俏俏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是個老江湖了，想騙他走，就在我們飯店很忙的時候，哄他請假，放我這個老板的鴿子，虧得那時我有大飯店做靠山，能及時求援，臨時調一、兩個師傅、徒弟過來幫廚，工資還不用付的，所以有驚無險。

   為了殺一儆百我扣了“魷魚”的工資，他帶人來我家鬧了幾回，把我老公嚇得夠嗆，可是終歸還是個好孩子，我和他講職業道德，他就慢慢地接受了，後來跳槽到另一家大飯店，做得很好，成了餐廳負責人。

  “燒茄子”本來叫‘少先’我叫他大仙，三盤菜裏他最帥，最標準，父母是幹部，可他從小不愛學習也不聽話，據說在大城市的電視劇組跑過龍套，衣著、談吐、舉止都是見過世麵的樣子，閑來無事時就教唆其它男孩子泡女孩、搶銀行..壞主意一串串的...。

   開始我也很奇怪，以他的家庭背景，來學廚師父母一定會強烈反對，可是他母親來看過他，眼淚汪汪地，跟我沒說什麽就走了...。

   我喜歡‘大仙’的聰明能幹，也看得出從小好吃懶做的他也在強迫自己吃苦，這孩子很有恒心，對自己也很嚴，可是他越是這樣不平常，我越是不安。

   往往別人眼裏的壞孩子，其實是很講義氣的，一天他告訴我，他來這裏做是因為他參與了打群架，好多人正在找他，我們飯店在公、檢、法對麵，我和那些客人的關係也比較好，他覺得最不安全的地方最安全...。

   我這個人一貫同情心泛濫，既然他相信我，我也就為他出謀劃策，後來，他的麻煩終於擺平了,他很感謝我，想為我做下去，我表麵言謝，其實也不敢留他，加上他和我同事的女兒打得火熱，眼看父母就管不了了，我隻好幫助釜底抽薪，把他介紹到其他飯店去做廚師，我曾經去看望過他，條件真是好辛苦，我覺得很對不起他，他說是我讓他做得，要對得起我...。前些年有人說見過他的，廚師這行他沒有幹下去，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我不知道。起碼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會很認真地生活著。

  “腰花”來自農村，家裏兄弟姐妹好多，白白淨淨的清秀，還很有文才，開始我們飯店服務員不夠，我看到他秀氣，就調他到前台來，他竟很認真地幹下來了，一天我聽到他在邊洗台布邊背英文，就同他談了起來，他說其實他很想上學的，考上了學校，可是就傻傻的在村子裏等著，開學後才知道，通知書被縣醫院院長的兒子用了，人家頂著他的名字上學去了。我說你們為什麽不去找學校呢？他說，家裏沒錢惹這些麻煩，再說家裏也沒錢供他上學。那時我才知道他連鞋都買不起，腳都凍壞了..，我說以後我給你出錢上學，我讓你生活的像個城市人，讓誰也看不出你的出身，他哭了...。

    我是真正的敗家子，飯店沒開幾年就關門了，不是我經營得不好，是我這個人不喜歡堅持，被同學定性為：創業容易，守業難的人，我最後覺得飯店幹得得心應手了，就放給一家子去做了，結果他們方方麵麵沒有麵子，幾天就被各路人馬“管理”塌了。我媽媽的投資，加上我大興土木，揮霍裝潢的投資，血本無歸。

    老公評論我經商時說：你是對國家作了不少貢獻的人，繳納了稅金，還解決了很多失業下崗人員的工作。

    說來前前後後我用過的工真是不少，可是最難忘的還是飯店的那些孩子，他們都是城市的邊緣人，他們聰明有活力，可是很少機會讓他們來實現抱負，他們想融入城市，可是城市歧視他們，我們本地的水土，招工的時候隨隨便便的不用挑，男孩子挺帥，女孩子也漂亮，他們都是好孩子，可是前途確實很渺茫。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老板，很多地方都對不起他們，有時不得不炒他們的魷魚，也沒有給他們提供好一些的機會，可是他們都很尊重我，怨言我很少聽到，他們真是善良的好孩子。

    如果，我說每個人都是好孩子，有些人會不高興，的確，我們飯店丟過無數的東西，他們之間相互偷，有時也拿我的東西，我價格很貴的新皮衣，忘記鎖起來，就被他們劃破了，遇到這些事我給他們開會講過法律，卻沒有認真查過，給他們機會吧，相信他們都是好孩子。

    賈樟柯導演說他們很疏離，這是真的，開始和他們打交道時，我也猜不透他們，他們似乎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開始會躲我們很遠，那是一種不信任。

    有很多孩子看是看上去一點欲望也沒有，不喜歡好吃的，也不像十分追求錢，可他們看重的是自己的自尊心被承認，他們有很多的理想，實現的希望太渺茫，所以失望和冷漠。

    在和他們的交流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可是我一直很尊重他們，和他們談了好多，給每個人想辦法，不管他們聽得懂，還是沒聽懂，那時真地為他們的不爭氣失望過，發過脾氣教訓過他們，是真心地為他們的前途擔憂，為他們著急。

    人世間好多的誘惑，弱勢群體的生存空間更加狹小，生存危機的比例也更大，屋漏總遇連陰雨，那時事情沒幹多少，心到操了不少，好在他們都是好孩子，雖然很艱難，他們都在認真生活著，努力著！

    我喜歡《任逍遙》還因為覺得他很貼近生活，把大同的人情表現得栩栩如生，大同人的善良、大同人的圓滑、大同人的溫吞周到、大同人的土氣和小氣、大同人那雖然艱辛卻要過得有聲有色的小日子....。

    賈樟柯導演，謝謝你的《任逍遙》，讓我們多投給這些社會弱勢人群一些關注、理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