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最美的季節大概就是“煙花漸欲迷人眼”的春季了,如愁的春雨綿綿地下過幾次以後,楊柳枝兒就開始吐出嫩芽來,遠遠望去如一團青煙繚繞在樹枝兒上,行走其間會不時有柳絮兒飄到你臉上。小巷中還會不時傳出揚州的小曲兒:“東莊大哥出遠門,西莊妹妹來送行,楊柳葉子青(兒那)-----”或是帶著淒愴腔調的揚劇:“隻見鴻雁騰了空-----”已顯得有些狹窄的廣陵路、國慶路依舊響著三輪車的鈴聲,路兩旁新式的百貨大貨與舊式的店鋪互不幹擾地並排而列。沿著古舊的街道走下去,有時還會聽到文物商店偶爾傳出的鑒別真偽的辯論聲,夾雜著大甩賣、大出血之類的小販們的吆喝。綠樹掩映的綠陽春、菜根香、地處繁華的富春茶社、小秦淮禦碼頭的冶春園都會有不少散淡的人坐而論道,品茗聽曲-------這是我夢中常回的揚州。
遊人們都喜歡“煙花三月下揚州,而揚州人喜歡揚州,卻不僅是因為它那讓人迷醉的三月,在他們的心目中,揚州的春天是貫穿著四季的,他們在四季中都能找到春的影子,找到一份適合於自己性情的風景。揚州的春是一種象征,一種寓意,它暗示著一種迷亂、風情,也暗隱著一份離愁、傷感。揚州的很多商店、茶肆都是以“春”命名的。揚州的春融注入揚州人的性格,沉積在揚州人的夢中。揚州人喜歡揚州的生活,他們將自己的生活情趣融入平凡的生活中,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如夢的風景中。
揚州有許多美麗的傳說,文人雅士們也為揚州鐫刻上了不少俊彩華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奈是揚州”,“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古人喜歡揚州,揚州給他們帶去過許多情感的慰藉,揚州也是他們一個難圓的夢。杜牧唱“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秦觀低吟“離情正亂,頻夢揚州----”這個夢從古代做到現代,綿綿不絕-------
揚州地處長江入口之處,運河穿過古城與長江交匯。天水空闊,江風浩蕩,可謂鍾靈毓秀。魏晉南北朝時的鮑照《蕪城賦》裏就曾經記載揚州“當昔全盛之時,車掛轊,人駕肩,廛閈撲地,歌吹沸天”的景象。經過大唐盛世、宋室南遷,揚州更是盛極一時。當然,揚州之所以成為人們的夢,不隻是因為它曾有的富庶,還在於它所創造的文化,它既成就了鑒真這樣的佛學大師的偉業,也縱容過多少文人的放誕風流,它還孕育出“八怪”的書畫藝術,歐陽修曾在揚州築平山堂,“手裁堂前垂柳”。雖然現在已很難想見當時文人放馬垂楊,一飲千鍾的倜儻,很難想象鍾罄齊鳴,佛號震心的盛況,這一曆史還是讓揚州人感到自豪:“唐宋元明清,從古看到今。”揚州人喜歡沉湎於遠古的夢中。
今天的揚州依然遊人如織,但它有些自慚形穢,杭州的西湖已經占盡天下春色,揚州的瘦西湖,讓人不禁喟歎:怎一個“瘦”字了得。揚州的園林也不比蘇州的鱗次櫛比,各有特色,揚州實在找不出太多讓遊人駐足興歎的景觀。去揚州旅遊的人想尋找什麽?去尋找一段繁華舊夢麽?
去揚州遊覽過的人不少都表現過失望:“揚州出美女”,怎麽一個也沒見到?”聽了,我總莞爾一笑,告訴他們揚州的美女是要到深巷中去尋的。此時,在我的眼前總會出現一幅圖景:青石板鋪路的小巷深處,爬滿牽牛花的籬牆邊,坐著一個綰髻少婦,在靜寂中繡花-----遊人走不進這深巷。
若要說出揚州的好來,遊人莫不稱道平山堂、瘦西湖、個園的竹子,好象除此之外,也再難說出其他來。瓊花是難得見的,五月開花,隻短短的幾天就謝了,而且也太素淨,並不和其他的花爭奇鬥豔。不知道它的大名的人,大多會對它熟視無睹。遊人們的揚州夢難圓。
常住揚州的人都覺得揚州是美的,揚州的美不在那具體的觀瞻,它的妙處無法為外人道。偶經揚州的人即使能印證中秋之夜的五亭橋每個橋洞都藏著一個月亮的傳說,也很難領略到晚秋的瘦西湖“波心蕩,冷月無聲”的情韻。它需要你有一個超然的心境,在閑暇中去看看竹林掩映的墓田,在清朗的月夜,徘徊於二十四橋邊,用意念去捕捉從遠古飄來的玉人清徹的簫聲,這時,你的神思便如閑雲野鶴般物我兩忘了。
揚州的風景彌散在空濛的煙雨中,揚州的夢沉澱在遠古的曆史中。揚州需要你用心去品嚐,用心去傾聽。
旅遊的人們匆匆行走在仿古的亭台樓閣間,拍下一張張到此一遊的照片,可憐的人們看到了什麽呢?浮光掠影的遊覽粗疏地忽略了那一顆天地之心,忽略了那一份融於山水中的天籟。繁華過盡,夢醒時分,有人在輕聲抱撼:“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作於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