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知道一點中國文學的人,大概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紅樓夢》。在《紅樓夢》麵世之初,就有這樣的說法:“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可見《紅樓夢》的影響。而且這個影響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紅樓夢的研究在《紅樓夢》問世的200多年間,長盛不衰,終成大學。
對於普通讀者來講,了解《紅樓夢》的多重書名,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有意義的事,因為書名關涉到作品的主題。好的書名可以畫龍點睛地點出作品的主旨所在,它是一部作品的靈魂,是渾然天成的。就我們自己的閱讀經驗,我們一般很難接受一部名著是改過書名的,就好像不願知道一件漂亮的衣服是經過修改的。而古典名著《紅樓夢》卻曾有過好幾個別名:“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並且脂本係統的大多數本子都是以“石頭記”為書名的,直到高鄂續書,程偉元刊印時,才正式定名為“紅樓夢”。
作者並不諱談書名的變遷,還把這個變遷的過程明明白白地寫在小說第一回中。在現代西方的小說創作和理論中,出現了“元小說”的概念,就是作者將自己虛構小說的過程袒露給讀者。200多年前的曹雪芹決計不可能受這種文學思潮的影響,卻自創新格,將書名變遷的過程袒露給讀者。更有意思的是,曹雪芹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地虛擬了幾個讀者:空空道人、吳玉峰、東魯孔梅溪、曹雪芹,每個讀者都是從自己的閱讀體驗出發,為作品題名或改名。曹雪芹把自己也列為讀者之一,雖然他是想用煙雲模糊之法,讓讀者相信這一篇奇文是遊曆過凡俗世界又重歸青梗峰下的石頭自己刻錄於石上的,從而拉開他自己與小說的距離,但細析又發現他的了不起的地方,200年前的曹雪芹竟然已經注意到不同的作者會對同一文本作出不同的理解,這可是我們現代文論“讀者反映理論”、“接受美學”討論的話題。
不同的讀者根據自己的理解給作品題寫不同的書名,也說明作品本身的多義性、多主題性。不難猜出曹雪芹有意將多個書名告訴讀者,其實是在暗示作品的多重主題、無窮意蘊。所以作者又題辭說:“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據《紅樓夢》第一回,此書最先書名叫“石頭記”,最直觀的原因是因為全書是記載在曾幻形入世,又回歸大荒山的石頭上的,石頭是整個故事的敘述者。再細究,其實全書一直貫穿著“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之爭,“石”與“玉”一直處於對立狀態,“玉”所代表的富貴榮華是世俗價值觀的體現,寶玉的幾次摔玉,其實也是對世俗價值觀的叛逆,是想回歸以“石”為象征的人格本真。寶玉的癡玩也如石頭。
為什麽又叫“情僧錄”?說是因為一個訪道求仙的空空道人見了石頭上的記載,“因空見色,因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所以改書名為“情僧錄”,同時自己也易名“情僧”了。僧本來應該是四大皆空,與情無緣的,而此僧偏偏不能忘情。可見《紅樓夢》真的如一些紅學家所說,“以空為名,遣情是實”。很多年來,不少人都認為它是在宣揚佛教的“色空”觀,事實上它是寫情的,懸崖撒手的寶玉最終也歸於青梗(情根)峰下,也是一個頗具象征意味的證明。
“風月寶鑒”字眼的直接出現,是在小說的第十二回,是說愛慕鳳姐的賈瑞,執迷不悟,正照風月寶鑒,以致一命鳴呼。小說取名“風月寶鑒”,說明小說主旨是戒妄動風月之情。也就是說勸喻世人不要沉迷於情色世界。這種勸喻確實也貫穿於全書。太虛幻境裏的警幻仙姑,既不是中國傳統的婚姻之神“月老”,也不類西方的愛神,她是司人間“風情月債”的,是來警告人們情之幻的。盡管她把妹妹許配寶玉,讓他得償仙閨幻境之風光,但其目的是讓他改悟前情。也許是“情”本身太美妙了,寶玉並未改悟前情,而是跌入迷津,警幻未能實現她將寶玉歸引入正的意圖。同樣,曹公對“情”的敘寫太深入、太生動了,也使“戒妄動風月之情”的目的化為烏有,反而使此書成為千古情殤。
小說另一書名“金陵十二釵”,說是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對小說進行披閱增刪後所題,這與小說開篇作者自述其創作意圖:“使閨閣昭傳”相呼應。它偏重於表現女性的美好世界。
《紅樓夢》對女性的歌頌是空前絕後的,最有名的就是七八歲時的寶玉說的話:“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其實,對於男女的區分,不隻是性別上的,寶玉對秦鍾、蔣玉菡等男人也會有情,對勸他留意仕途的寶釵、湘雲也會不客氣,其實男女世界之分實質上是真情世界與經濟世故世界的分別。女性代表的是美好、真情。但這種美好、真情就如花一樣脆弱,在濁世中難以久留。所以小說中有“葬花吟”,寶玉遊太虛幻境時,首先飲的是“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紅”和“豔”是女子的代稱,也就是為女子而哭、而悲。曹公也要“悼紅”,要“懷金悼玉”。
“紅樓夢”之名出現在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警幻讓他聽了“紅樓夢十二支曲”,而那些曲子其實就是對書中主要人物及其家族命運、人生本質的預言。甲戌本凡例說“紅樓夢”是“總其全書之名”。也就是說這個書名是對全書主旨的總括。“紅樓”代表著女子的閨閣,唐代詩人李商隱有詩雲“紅樓隔雨相望冷,朱箔飄燈獨自歸”。寫的是一個“情”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孤獨情境。有人認為“紅樓夢”之名是受此詩啟發,無可考證,但小說中確實也有此意境存在。人生如夢,也是《紅樓夢》最重要的人生感喟。紅樓如夢、紅樓之夢、紅樓成夢----三個字包含了無盡的意味,也給了讀者多種解讀的可能。
總之,《紅樓夢》的多重書名是對作品多重主題的暗示,是需要讀者細細體味的。
此文為新加坡教育部《華文老師》文史知識專欄而作於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