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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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芒種(8)

(2011-03-19 14:16:20) 下一個

當天晚上,沈麗敲開了晨生的家門。她當麵向月蓉表示了感謝,並帶著歉意說:“我真應該送你點什麽,表示點心意。可是老陳下去以後,家裏值錢的東西都充了公,剩下的東西實在拿不出手,隻有這件東西還稍微象點樣子,你們不嫌棄的話,就收下吧。”說著,打開一隻盒子,拿出一件東西來。那是一副手掌大小的繡像,上麵繡的是馬克思,人物的外部輪廓和麵部細節都繡得非常逼真,馬克思著名的大胡子看上去栩栩如生,每一根似乎都能吹動的樣子,像的底座上用工整的楷書寫著幾個毛筆字:“佟晨生,周月蓉同誌惠存。”

 

晨生連忙推辭:“這麽好的東西,送給我們這些大老粗豈不是糟蹋了。你的心意我們領了,東西你還是留著罷。”

 

沈麗苦笑了一下:“留在家裏,最後難免不被他們抄家抄了去。送給你們留個紀念,以後看見它還能想起我們來。”

 

月蓉聽她說得淒涼,心裏忍不住有些酸楚:“別這麽說,這讓我們更過意不去了。陳院長落得今天這樣,都是我們家晨生這個不識相的給鬧的,怎麽還能好意思收你的東西呢?”

 

“周姐,你就別客氣了。老陳他從來沒怪過你們,我也是。退一步說,那次在大會上,老佟說的那些事情全都是事實,他並沒有捏造,更沒有顛倒黑白,不象某些人。”

 

“陳院長他還好嗎?”

 

“老陳心髒不太好,我很擔心他。”

 

“無論如何你要多保重,孩子們還指望你呢。”

 

“我會的,謝謝你們。”

 

又聊了一陣,沈麗起身告辭。

 

 

 

從臨潼向東南六十公裏有個地方叫王家營,如果夏天去那裏,會看到一片連綿的金色麥田。這個地方曾經是軍營,最遠的駐軍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商朝。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朝一代的軍隊來了又走,在王家營留下了不少馬樁,營壘,鹿砦,箭樓的遺跡。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時候這裏有一家農場,名稱是“五一六農場”,在農場裏勞動的全部是因為犯錯誤而被下放的人。每周六,西安有開往農場的班車,中途經過臨潼。月蓉每周搭乘這趟班車去農場看望晨生,她這樣做已經一年了。

 

這天星期六一大早,月蓉把前一天煮好的雞蛋,幾張蔥花餅和一個保溫杯包好放進隨身的包裹,把幾毛錢塞進貼身的衣服,出了門。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月蓉在寫著“王家營”的站牌下了車,開始沿著一條土路向南走。土路兩旁是莊稼地,前方能隱約看到農場的大門,時不時會有拖拉機從月蓉身邊開過。走了二十多分鍾,滿身是土的月蓉來到了農場門口,向站崗的警衛出示了一張紙,警衛看過後揮手放她進去。月蓉在一間類似傳達室的小房間裏登了記,坐下來等。不一會兒,有人過來招呼月蓉,領著她走進一間布置得象會議室的房間,又等了一陣,晨生被領了進來。

 

晨生的外表蒼老了不少,氣色倒還不錯,長時間的勞動讓他的皮膚變得黝黑。月蓉從包袱裏拿出雞蛋和蔥花餅,晨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月蓉一邊說著“慢點吃,別咽著”,一邊輕輕拍打著晨生肩頭的幹草屑。晨生吃完,端起保溫杯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水,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問道:“孩子還好嗎?”

 

“還好,再過幾個月雪紋就要生了。”

 

“等雪紋快生了,你就別來回跑了,在家照顧她罷。”

 

月蓉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把保溫杯放回包袱,收拾好。

 

“家裏錢夠用嗎?”晨生又問。

 

“還行,你就別操心了。”

 

晨生歎了口氣:“唉,家裏就全靠你了,我在這破地方待著,什麽忙也幫不上。”

 

月蓉連忙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同時眼角飛快地瞟了一眼帶晨生進來的那個人,那人站在門口,眼睛望著外麵,一副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

 

“怕什麽,我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他們還能把我槍斃了不成?”晨生說這話時,聲音壓低了許多。

 

“怎麽還這麽由著性子胡說?也不長長記性,要不是你這張嘴,你也來不了這地方。”月蓉說著沉下臉來,背起包裹走出門去。

 

晚上熄燈後,晨生躺在炕上,聽著其他人如雷的鼾聲,腦子裏再次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個下午。

 

那是他加入造反派兩年以後,他被通知到革委會開會,一去卻發現會議室裏除了他隻有三個人,這三人他都認識,但是他們今天的表情如陌生人一般冷漠。他一進去,三人中的一個示意他坐在對麵的凳子上,他心裏頓時有些打鼓。當造反派的經驗告訴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情況會有些不妙。果然,談話一開始,對方就告訴晨生,這是一次上級對他的審查,希望他認真配合,講實話。隨後對方的問話,完全圍繞著他早年開餐館的經曆展開,晨生如實地作著回答,同時心裏覺得奇怪,自己那段曆史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值得上級如此審查。很快,對方的問話開始轉向中心問題。

 

“你的餐館什麽時候接受的公私合營?”

 

1957年。”

 

“公私合營之後,你心裏有什麽想法?”

 

“我沒什麽想法。”

 

“我再次提醒你,我們是在對你進行審查,你要如實回答。”

 

“我的確沒什麽想法。”

 

“你當時說了什麽沒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當時說沒說一些不滿的話?”

 

“我沒說過。”

 

“你不老實!”

 

“我的確沒說過。”

 

“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當時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早知如此我就如何如何。”

 

晨生聽到這話,心中一凜。他想起來了,當年“福客來”的熟客裏有不少國民黨的政府官員,他們撤離前,有人曾勸過晨生一起去台灣,晨生當時連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後來“福客來”接受公私合營後,自己心中不忿,衝口而出說過一句話:早知如此,還不如去台灣呢。想起這些,晨生的手心開始出汗。他明白說這句話的後果,想幹脆矢口否認,但是一轉念,自己那句話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當時聽到這句話的不超過三個人。對方既然知道的這麽清楚,顯然是有知情人通氣,拒不承認隻能使事情變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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