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正文

為了遠去的大師和氣質

(2014-03-10 13:42:20) 下一個
記得那是八十年代末,上大二的時候,學校的音像資料室每逢周末會放國外的藝術電影,我當時正陷入對電影的狂熱中,幾乎每場必看。那次去晚了,進去的時候已經開始放。因為影片並非熱門的那類,因此觀眾比平時少很多,我找好地方坐下,和附近幾個熟識的人打了幾句招呼,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到影片上。畫麵上是頹廢的街道和樓群,攝影機如同一個流浪者在街道上踽踽而行,畫外是一個女人在旁白,一切給人以夢境的感覺。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本來就不多的觀眾已經走了一半。結束後,一朋友邊走邊說:這麽悶的片子,我居然沒睡著。這導演夠神!
那部電影是《廣島之戀》,導演是法國新浪潮主將阿倫.雷乃。一周之後放他的另一部名作《去年在馬裏昂巴德》,放到一半的時候學校裏停電了,後來就再沒放。
那年暑假,我回到老家西安,閑來無事中去一位父母在西影的高中同學家裏玩。他說起西影廠後麵正在修一片仿古建築,還沒去看過,於是我們倆騎著車,興衝衝地蹬了一陣,來到西影廠後麵一片十分開闊的地方。這裏原先的圍牆和建築被全部拆除,與後麵的郊區土地連在一起,形成一大片空地。我們的腳下是一條花岡石鋪成的平直甬道,向正北延伸過去,甬道盡頭,沿台階拾級而上,正中間是一座頗有氣勢的大殿,坐落在一群秦漢風格的仿古建築當中。石頭甬道兩側,每邊各豎了六座巨大的銅像,每座雕像是一位穿戴整齊的武士或者文官,近二十米高,手中或劍或板,寬服博冠,麵容冷峻。當年的西安遠不是今天的繁華景象,那時候西影廠的南邊基本上是郊區農村。站在大殿前,能看到四周籠罩在一層輕霧中的田野和村莊,和遠處朦朧的南山。殿前雄偉的銅像,映襯於灰色的天空下,遠方影綽綽的霧色中,似乎隱約傳來號角和馬蹄聲。兩千年前的長安就再眼前。
正恍惚著,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幾個男人聲調不低的說話聲,回頭,看見一個身材不高,理著平頭的中年漢子從大殿後麵繞過來,身後跟著另外兩人,一邊走一邊在用陝西話說著什麽。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前麵的漢子看了我們一眼,沒說話,扭過頭沿著殿前的台階走了下去。漢子身材結實、寬鼻濃眉、麵帶凶相,他的外形不用其它化妝,剔個光頭就能演土匪。看他走遠,同學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知道他是誰嗎?”我點點頭。這位漢子的臉,不要說當時,即使在今天也遠遠沒有張藝謀那張刻滿滄桑的臉那麽家喻戶曉,但我認識這張臉,更知道這位漢子的大名。那個時候,他比張藝謀出名得多。
這位漢子叫吳天明。他的作品和他這個人,一直在我心中分量沉重,那種沉重是一種屬於北方的沉重,屬於遠古的沉重,屬於土地的沉重。我不打算論述他的電影美學,不打算講他當年如何支持第五代們,也不打算講沒有他就沒有誰誰誰這樣的話,不是因為它們不是事實,而是因為類似的話已經被登載過太多。我隻想說,吳天明用他的為人影響了一代電影人;吳天明用他的作品給中國電影創造出了一種質感,這種質感屬於中國獨有,觸摸它如同觸摸一件青銅器,讓人浮躁的心回歸大地,讓人覺得我們是一個有力量的民族。
《老井》全國公演前,我已經在西影廠看過。88年在我們學校放映的時候,創造了學校大禮堂四年中最擁擠的一次購票熱潮,連係裏兩位平時基本不看電影的老教授都跑到宿舍來問我能不能弄到票。後來,那部電影不得不加映了一場。影片最後,銀幕上出現老井村曆史上為打井而死的村民名單,名單長長地滑過,我注意到教授的眼睛裏淚光漣漣。後來教授寫了篇文章登在當地的報紙上,文章有一句話:《老井》是一部寓言,講的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奮鬥史。
畢業後我又見過吳天明一次。記不得是94年還是95年,西影廠改製變成公司,搞了個成立慶典,請來了眾多與西影合作過的明星助興,我是在同學的幫助下混進去的。在慶典上我見到了吳天明。他留著光頭,樣子更象土匪,但神情中多了許多滄桑。輪到他致詞,他例行公事地說了幾句,言辭間在躲閃著什麽。
吳天明拍攝《變臉》的同一年,阿倫.雷乃在威尼斯電影節上獲得終身成就獎,這個獎是慶祝電影誕生100年的一項活動。我當時在電視上看了一部介紹電影節的紀錄片,其中有對他的采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照片之外的他。他頭發灰白濃密、目光憂鬱,和許多歐洲導演一樣,舉手投足間透露著一副學者味道。
雷乃和他的同伴們所處的那個時代,是歐洲電影的黃金時期。除了法國新浪潮之外,在意大利、北歐和德國,都有各自的電影運動,大師級人物和作品如井噴般湧現。這一大潮消退之後的七、八十年代,這些歐洲電影運動的影響開始在美國發酵,好萊塢電影在藝術成就方麵進入一個黃金時期,名作疊出,如《教父》、《現代啟示錄》、《獵鹿人》、《美國往事》,等等。
之後,潮逐漸退去,直到無影無蹤。
再後來,世界進入數字時代,電影的3D時代也已經拉開了門簾,全世界的銀幕在絕大部分時間裏被好萊塢出品的視聽巨無霸們占據,全世界的製片人都在朝好萊塢撒錢,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流水線出來的產品雖然不如以前那麽氣質超群,但絕對能掙錢。湯姆.漢克斯曾半開玩笑地說:如今好萊塢的電影公司都是一群律師和會計在運作。
原本生機盎然的歐洲電影因為淒涼而變得沉默,那些讓電影變得不一樣的大師們一個接一個離去。2007年奧斯卡頒獎禮上,在向過去一年去世的影人致敬的環節中,銀幕上先後出現了安東尼奧尼和英格瑪. 伯格曼瘦削的身影,台下觀眾的掌聲並沒有如我期待中變得熱烈些,也沒有聽到有人呼喚他們的名字。顯然,對台下大部分人來說,他們不認識銀幕上的這兩個人。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這個月1號,阿倫.雷乃去世;3天後,吳天明離開了這個世界。
剛在網上看到給吳天明舉辦的追思會,張藝謀麵容淒楚、眼含淚光。他應當還記得,他曾經評價《老井》,說它是一部很大的東西,(那樣的作品)他拍不出來。不過,感到遺憾的不該是他一個人,而是觀眾和這個時代。在這個疏離的時代,人封閉於數字產品構成的世界裏,距離大師們構建的有青銅器一般質感的文化世界越來越遠,或許今後會有後來者接過大師們的火炬,創造出新的、不同的質感,但在那之前,我願意寫下點文字,紀念那些讓電影變得不一樣,給電影賦予氣質的大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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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楊子203 回複 悄悄話 補充一哈,俺說的衝擊力和穿透力是對心靈的,而不是現在名導追求的“視覺衝擊力”
楊子203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謝謝分享!喜歡吳天明的《人生》,不知看過多少遍至今還存有VCD,故事、畫麵、音樂。。。沉重的衝擊力及穿透力無以倫比,沒看的朋友一定找來看看。
細語呢喃 回複 悄悄話 說出了我們這代人心裏的淒涼。我和你是老鄉,也是同齡人,看這些文字格外親切些。
dyb45 回複 悄悄話 非常謝謝,現在在這裏還能讀到這樣這樣有質感的文章。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很有同感。吳天明的電影有質感 - 他的電影樸素,他的電影平實,他的電影沉澱澱地紮根在泥土裏,不美,不媚,不虛張聲勢也不故作姿態。今天看到張藝謀在他的追思會上說,要向吳導演學習,做他那樣的電影。我相信張藝謀說的是心裏話,也期待在張藝謀的電影中重新看到《紅高粱》中的真實和熱情。
法國薰衣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介紹吳天明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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