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正文

【短篇非武俠】裸刃

(2011-02-26 18:49:00) 下一個

        陸無雨站在江邊,望著籠罩在一片雨霧中的江麵,除了偶爾有隻江鷗掠過,一條船的影子也看不到。看來他來的不是時候,但是也隻好等了。雨下得並不大,卻足以使他全身透濕,也越來越明顯地讓他感覺到背上的劍鞘冰冷的質感。那劍很長,即使背在他這樣的高個子身上,劍鞘末段仍然從他的腰際長長地伸出很多。這劍看來隻有你能用,他剛上山的時候師傅說,沒人有你這麽高!。那是三年前,那會兒師傅猶豫了很久才決定收下他這個徒 弟,因為他除了個子高,再看不出一點學武的天份,不象其他的師兄弟,拜師之前就已經是遠近小有名氣的劍客了。當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僅僅一年以後,他的師 兄弟們即使聯手也無法擋住他的長劍。又過了兩年,終於有一天,師傅緩緩地對他說,你的緣份不在這裏,師傅我山粗水淺,你再待下去絕無益處。我告訴你個去 處,隻有他能教你。說完遞給他一個信封,你去清南山找雲山師傅,把這封信給他,他會收留你的。
  
  雲山這個如雷灌耳的名字,和伴隨這個名字一起的故事幾乎成為一個傳奇,在江湖上流傳著。此人憑一口泣血劍,獨步海內,十年不敗,沒人知道死於他劍下的 出名劍客倒底有多少。唯一能知道的是,能親眼看到那口劍的人,永遠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它。幾乎每個人都聽到過有關這把劍的不同版本的傳說,沒人知道 哪個是真的,因為活著的人從來沒見過它。對人們來說,這把劍和他的主人是如此的神秘,神秘得象是從來沒存在過。
  
  所以當師傅說完,陸無雨愣在那裏很長時間說不出話。半晌才說:真的有雲山這個人麽?
  
  有,自然是有。
  
  那師傅您…”本來他想問,您是否見過那把劍?但是忍住了。
  
  師傅還是看出來了他沒問出來的話。那口劍,你自己很快會看到它。
  
  陸無雨聽到這話,閃過了些不祥的念頭,不禁心中一凜。
  
  師傅察覺到了,微笑道:你不必擔心,雲山從來不殺無辜的人。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陸無雨不禁看了師傅一眼,在心裏琢磨著師傅的話裏沒說出來的意思。
  
  第二天清晨動身的時候,師傅來送他,他從師傅的神情裏麵看出了一種淒然,他知道師傅是舍不得他走。
  
  現在他站的江邊,對岸就是清南山了。想到很快就要見到那個神秘的人物,陸無雨心跳有些加快,腦子裏想著各種可能會出現的場麵。從當地人那裏得知,由於 時令已近秋末冬初,又在下雨,行客稀少,擺渡的船家要到將近中午才會出船。陸無雨不想等那麽久,於是打算搭條打漁的船到對岸去。可是從清晨到現在,隻有零 星幾條舢板駛過江心,而且距離太遠,無論他怎麽喊也對方也聽不到。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雨停了,太陽仍然懶懶地躲著不肯出來,空氣裏飄散著一股泥土的清香,江麵上的漁船漸漸多了起來。陸無雨看見一條離他最近的漁舟上,漁夫正在準備撒網,就朗聲說到:船家,幫忙把我送到對岸好嗎?我多付給你船錢
  
  漁夫立起身,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說:如果你肯等我一會兒,我下完這一網再送你。
  
  好,我等你。陸無雨不知道打一網魚要多久,但還是同意了。
  
  江麵上的霧已經散盡,對岸清南山上的蓊鬱的林木已能很清晰地看到。反正要等,著急也沒用,陸無雨索性坐在江邊看漁夫捕魚。江麵上的漁船越來越多,外形 幾乎沒有任何分別,小小的,每條船上站著個漁夫。他們或者在用一隻長竹篙撐船,尋找最佳的撒網位置;或者已經下網,正坐在船頭靜靜地等待。陸無雨的那個漁 夫是那些正在等待收第一網魚的人們中的一個,等待的同時,他還在悠閑地抽著水煙。
  
  他終於收了網,把船駛向江邊。不等小船靠岸,陸無雨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漁夫竹篙一點江岸,小船向江心駛去。陸無雨坐定,這才細細打量了一下漁夫。 他的外表實在平常,五十出頭,皮膚黝黑,一看就是那種常年在江上生活的人。他用的竹篙稍微有點與眾不同,比其它人的短了很多,使得他撐船的動作顯得很怪。 陸無雨感到好奇,就問他,漁夫笑笑說:咳,一支篙嘛!自己用著慣就行了。我還見過比我這根還短的呢,撐起船來我還趕不上!漁夫說話的神情象個孩子,陸 無雨開始有點喜歡他了。
  
  船已經過了江心,四周漸漸看不到其它漁船了,隻有對麵的山越來越近,山上的小路已經清晰可見。漁夫問:我看你了一大早就在等船,沒吃飯吧?
  
  是啊,沒顧上。陸無雨隨口回答。他以為漁夫下來一定會問這麽急著過江去做什麽,他不想讓外人了解太多,尤其是和雲山有關,心裏正盤算著該怎麽回答,沒想到漁夫緊接著說:我這會兒也餓了,不嫌棄的話一塊吃點罷。等你到了對岸,一時半會兒可找不到吃的。
  
  陸無雨覺得他說的有理,況且自己還真得有點餓了,就爽快地答應下來。
  
  漁夫回身從後麵的船倉裏拿出幾個用紙包著的糯米團,一個酒盅,兩個小酒杯,放在陸無雨麵前的一個船板上。陸無雨也不見外,隨手給兩個酒杯斟上酒,遞給漁夫一杯。多謝船家了!敢問尊姓大名?
  
  咳,窮打漁的,尊字可不敢當。叫我張二就行了。漁夫回答著,還是那副孩子式的表情。
  
  幾杯酒下肚,陸無雨覺得有些頭暈,而且越來越厲害。他開始覺出不對勁,但是晚了。糟糕!著了打劫的道了!這個念頭剛一閃過,他就一頭歪倒在船板上。
  
  
  等陸無雨慢慢爭開眼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屋頂,然後是屋頂下一些破舊的陳設,漁具。再往四周看,自己的包裹和長劍一起待在牆角,包裹沒有被打開過。試著動一動,自己並沒有被綁住。於是慢慢抬起頭,這次看到了張二,他正在屋外背對著自己,看樣子似乎在補漁網。
  
  顧不得多想了,陸無雨騰身躍起,站定時長劍已在手。緊接著如鷹一般飛起,長劍直指張二的後心而去。同時,他沒忘記告訴對手:張二,看劍!盡管對方是個劫匪,但是陸無雨要讓對方死個明白,他從來不做不打招呼偷偷下手這種不光明磊落的事。
  
  長劍的劍鋒已經快要碰到張二的後心,可他仍然沒反映,好象沒聽到陸無雨的那聲喊。陸無雨不想就這麽一劍刺死他,如果對手不會武功,倒顯得自己欺負他 了。於是手指輕動,劍峰已偏離了張二的要害,轉而刺向肩膀。已經很近了,如果他再不動作,他的肩膀會有大麻煩。但是仿佛就在一煞那,陸無雨感到自己的手腕 被輕輕一點,他剛看到張二緩慢地轉過身,自己的長劍已經拿捏不住,地一聲掉在地上。
  
  這可讓陸無雨著實吃了一驚。等他站定回過身,看見張二正站在麵前看著自己,還是那副孩子般的表情,手裏拿這那支竹篙。
  
  陸無雨顧不上想別的,附身揀起劍再次出手。
  
  兩人過了十幾招後,陸無雨心裏已經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張二的對手。無論自己使出什麽凶狠的招式,到了對手那裏全無意義,也看不出對手怎樣化解,自己的招 式就已經變得毫無用處。明明一劍刺去,也未碰到對手武器的抵擋,但是就是無法對對手造成任何威脅,就象刺中了空氣。更糟糕的是,對手的竹篙已經好幾次若有 若無地點到了自己的空檔,但是卻淺嚐輒止,沒傷到他一點皮毛。這種情況,隻有在當初學藝和師傅切磋中,被師傅指點時才發生過。
  
  陸無雨並不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深知天外有天的道理,但仍禁不住感到羞愧。想到自己一心隻想著拜雲山為師,卻連個普通的劫匪都對付不了,真沒臉麵對師 傅。他的師兄弟們要是知道了,一定要笑個半死。心裏一有雜念,出招就漸漸加亂。張二更是氣人,好象是在和他玩耍,自己已經無心戀戰了,他卻也不急於擊敗自 己,但也不讓他輕易脫身。每次陸無雨想跳出戰局,卻被張二的竹篙接連幾招弄得手忙腳亂,脫身不得。
  
  兩人又拆了幾招,陸無雨停了手,眼看著張二的竹篙衝自己前心刺來也一動不動。心想反正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就讓他這麽刺死算了,一了百了。
  
  竹篙在陸無雨心口前不到半寸的地方驀地停住。陸無雨聽到了張二交手以來的第一句話:怎麽,不玩兒了?
  
  陸無雨坦然說:你想殺我就下手吧,何必費這麽多周折。
  
  張二一愣:這才奇了!明明是你先出手要殺我,怎麽成了我要殺你?
  
  陸無雨心中有氣:到了這個地步你何必再裝?不想殺我你為何在酒裏下藥將我放倒?
  
  張二哈哈笑了起來:你真是狗咬呂洞賓!我好心請你吃酒,你自己酒力不濟,倒來怪我。一樣的酒我喝了怎麽沒事?你倒說說看?
  
  其實陸無雨雖然那樣問,但心裏很清楚,憑對方的身手,根本沒必要用下藥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但奇怪的是,如果他想劫財,自己的包裹卻絲毫沒被動過。這個人倒底想幹什麽?這麽想著,不自覺就問了出來:你到底想把我怎樣?
  
  張二一臉無辜的樣子:這話問得怪!我一個打漁的,想把你怎樣?
  
  說得陸無雨倒沒法接了。心裏的疑問雖然越來越多,但他不想再耽擱下去。既然如此,那我告辭了!說完轉身進屋,拿了包裹走出來,朝著清南山的方向走去。不想背後傳來張二的聲音:坐了我的船,不給錢也就罷了,連個謝字也沒有!
  
  陸無雨心想也對。於是轉回來,從包裏掏出些散碎銀子,遞給張二。多謝你載我過江!後會…” 陸無雨本想說後會有期,但是一轉念,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張二接過銀子,在手裏顛了顛,說道:嗯,倒是個慷慨大方,心裏明白的人。船資要不了這麽多,這樣吧,我送你兩句話,你以後會用到:有心有意,無念無執。說完,轉身上船,竹篙一點,漸漸遠去。
  
  
  
  走在清南山的小道上,陸無雨想著剛才和張二交手的場麵,回味著張二的話,似有所悟,不禁心裏暗暗稱奇。
  
  沒多久,陸無雨來到一處庭園門前。敲門,出來一仆人打扮的漢子。陸無雨施禮道:我從北方來此專程拜訪雲山師傅,請問在哪裏能找到他?
  
  漢子上下打量他一下。沒聽說過這麽個人。
  
  陸無雨說:清南山上還有其他人家嗎?
  
  漢子答道:山腳有幾家,山上隻有我們這一戶。
  
  陸無雨在上山的路上確實看到過幾戶人家,他還進去問過路,得到的回答都一樣,沒聽過這個名字。其中一家人建議他到山頂來問問看,說山頂那戶人家有個老郎中,醫術高,人也好,也許他知道。
  
  陸無雨心裏有點預感,小心地問:我能否見見你家的主人?
  
  漢子說:你是來求醫的嗎?
  
  陸無雨回答:不是。但是能否煩勞你把這封信交給你家主人?說完遞上師傅交給他的那個信封。漢子猶豫了一下,接過信轉身進去了。不一會兒,他出來招呼陸無雨:我家主人同意見你,請跟我到客廳。
  
  等到陸無雨看到一個精神矍爍的老人坐在他麵前時,他覺得自己心裏期待已久的那個神秘形象已經逐漸清晰起來。他必恭必敬地問道:敢問老先生,您知道雲山師傅在哪裏嗎?
  
  老者緩慢地說:根本沒有雲山這個人。
  
  好象被一桶涼水兜頭澆下,陸無雨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者看著陸無雨失望的臉,繼續說道:別急,聽我慢慢說來。令師推薦你來的目的,是拜雲山門下學習劍法。其實劍法的真諦在你來的路上,已經有人傳授給你了,不是嗎?
  
  陸無雨吃驚地看著老者那雙慈祥但卻洞察一切的眼睛,呆了片刻,下意識般地念叨著那八個字:有心有意,無念無執。
  
  老者微微點了點頭。劍法的真諦就是這八個字。你權且在寒舍住下,慢慢琢磨。不明白的時候自然會有人來指點你。
  
  陸無雨滿肚子疑惑,不知是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在發問:難道雲山就是那個漁夫?
  
  老者望著他:他叫張二,方圓幾十裏的人都知道魚鬼張二的名字。怎麽他沒告訴你嗎?
  
  陸無雨越來越糊塗了。怎麽會這樣?如果根本沒有雲山這個人,那師傅不可能不知道,怎麽還讓他來?難道那些傳說也是假的?不可能。因為至少其中某些事, 在江湖上確實發生過的。好幾個江洋大盜,均是一流高手,一一死於某人的劍下。這事除了雲山別人不可能做到。那個漁夫倒是手段非常,但他叫張二。會不會雲山 就是
  
  老者顯然看出了陸無雨眼睛裏無窮的含義。你不用再猜了,老朽隻是個郎中,隻救人性命,不會殺生。更何況老朽力不縛雞,半點武功都不會。怎麽可能是雲山?
  
  沉默片刻,老者悠然說道:不如索性告訴你罷,早晚你是要知道的。江湖上的那些劍客都是死於張二的劍下,他們盡是些死有餘辜之輩。
  
  看了一眼陸無雨釋然的表情,老者繼續說:張二年輕時就和老朽相識,那時他的武功還遠未達到現在的境界。每次受傷,都是老朽將他醫好。而老朽的興趣, 是草藥,老朽一直想製成一種藥,能夠調理人體經脈,使之發揮出最大潛能。幾十年來,老朽在這上麵花了很多心血,而每次有所心得,都是張二自願以身試藥。十 幾年前,藥製成了。張二也憑著自己的悟性,劍法日臻化境,再加上服了老朽的藥,從此他再也沒敗過,獨步海內,直到現在。好在他並非沽名釣譽,貪圖富貴之 人,一身絕技,卻輕易不外露,隻是每日安心自在地捕他的魚。至於雲山這個名號是怎麽流傳起來的,連老朽也無從知道。
  
  那他的泣血劍呢?我怎麽沒看到?陸無雨問出了這個憋了很久的問題。
  
  他和你交手的時候用的什麽?老者問道。
  
  陸無雨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了那支竹篙,頓時神情呆呆的。
  
  其實用什麽武器是不重要的。老者仔細地盯著陸無雨的眼睛,款款說道:別看老朽不習武,但是天下的學問都有相同之處,醫道和劍道也是如此。劍本身 不過隻是一件東西,你隻有賦予其靈氣,才能出神入畫。而劍之靈氣是靠你自己的心與意去傳達的。你隻有不執著於物,才能融物於心,馭物於意,這才是劍之道。 如果你將此道了悟於心,使用什麽武器都是一樣的,哪怕是支竹篙。這個道理你要慢慢體會,才能領悟。
  
  聽完這一席話,陸無雨心裏空蕩蕩的。但他還有個疑問:那他為什麽要在我的酒裏下藥?
  
  從他一看見你,就從你背後的長劍明白了你的來意。我們二人和令師早年頗有交情,知道此劍是他的心愛之物,從不輕易贈人。既然在清南山下看到你背著這 把劍,你的來意不是一目了然嗎!從一開始張二就決定教你了,他給你喝的酒裏,放的正是老朽製的那劑藥。你要想達到一定境界,沒有它是不行的。好了,我們能 教你的都已經給你,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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