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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如冬雪 (5) 煩惱知幾多

(2019-11-09 17:30:57) 下一個

想起那年冬天在風雪中離開家的爸爸,安紅依然會有一種揪心的感覺。

爸爸媽媽曾經很相愛。媽媽出身書香門第,比較任性,年輕時是個真正的文學女青年,對古詩古詞和英國文學情有獨鍾。爸爸是農村來的,靠自己的聰明和努力考上了北外,當過班長和團幹部,是當年北外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又紅又專的好學生。畢業後,爸媽都分到了外交部。一開始媽媽在部機關工作,爸爸在非洲一個國家的大使館工作。因為兩地分隔,爸爸靠寫情書來追媽媽。爸爸知道媽媽喜歡古詩詞,就讀了不少古詩,經常在情書裏拽句古詩什麽的。有一次爸爸從盧薩卡給媽媽來信,說想她了,問她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信裏這一句讓媽媽哭了一鼻子。後來,安紅出生時,爸爸,爺爺,姥爺給起了好幾個名字,有俗有雅。媽媽說,就叫安紅吧,玲瓏骰子安紅豆。

爸媽一開始兩地工作的時候感情都很好,但是爸爸從非洲回到部機關裏,兩個人住在一起後,卻經常吵架,吵到厲害的時候媽媽就說要離婚。小安紅夾在中間,很害怕,怕爸爸媽媽那一天真的分開了。爸媽冷戰時,家裏的氣氛不好,總是很冷漠,兩個人的精神狀態都不好。媽媽說,曾經愛爸爸到寧願放棄部機關的工作,到非洲去跟爸爸在一起,但是沒有想到兩個人在一起,卻因為性格脾氣和生活習慣,這麽合不來。

媽媽是個有潔癖的人,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都有講究,而且最討厭爸爸在家裏抽煙。而爸爸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衣服,杯子,飯碗,書,隨手亂放,有時工作壓力大,或者累了,就會點上一根煙。爸爸戒了幾次煙,都沒能完全戒掉。經常是媽媽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齊,爸爸一回來家裏就亂了,媽媽跟在爸爸後麵收拾和埋怨爸爸。每次媽媽在家,看見家裏亂就很煩,就會發脾氣。兩個人在家裏無話可說,隨便一件小事兒都會引起爭論,有時是因為家裏的事兒,有時是因為單位的事兒,有時是因為安紅: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該穿什麽不該穿什麽,該玩什麽不該玩什麽,該學什麽不該學什麽。他們都說是為了孩子好而互相指責對方,說對方思維不對做得不對,最後說出一些很難聽很傷人的話來。一開始是爭論,爭論引發譏諷,譏諷引發指責,指責引發火星,火星造成爆炸,最後以連續幾天或者幾個星期的冷戰而結束。而且,他們總是能扯上以前。他們的記憶不知道怎麽那麽好,過去說過的什麽做過的什麽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媽媽總會說,你以前對我那麽好,怎麽現在變成了這樣。最開始他們是背著安紅吵,後來也不避諱了,開始當著安紅的麵吵,有時還會摔東西。安紅在自己的書房學習,爸媽在臥室或者客廳吵架,一開始還壓抑著聲音,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有一次媽媽把一整個西瓜扔在地上,西瓜瓤子碎得到處都是,湯流了一地,把地都染紅了,像是流出來的血。

初中的一個寒假,爸爸到南京出差,帶著小安紅一起去,給她買吃的和衣服。在夫子廟的一個店裏,爸爸給她買了喜歡的美少女戰士的書包和鉛筆盒。她央求爸爸給媽媽買個禮物,爸爸挑了一條裙子,又在一個書畫店裏,買了一把寫著古詩的絲綢扇子。回到家後,爸爸把旅行箱在地板上攤開,把裏麵的衣物,南京的土特產,還有禮物拿出來,然後去廚房給小安紅做了點兒吃的。

那天晚上媽媽下班回來,進門看見屋裏亂七八糟的,髒碗髒筷子放在廚房,床上亂堆著衣服,爸爸坐在沙發上抽煙看電視,茶幾上堆著一堆打開了的小吃。媽媽一腦門子氣,衝著爸爸發了一通火。

爸爸一句話沒說,掐了煙,衣物重新塞回旅行箱,把給媽媽買的裙子扔在床上,扇子用手撕拉一聲給撕了,扔在地上,拉起旅行箱走了。

扇子被撕開的時候,小安紅知道,這個家完了。

 

***

自從星期日練車吵架之後,家裏就進入了冷戰模式。像是過去的冷戰一樣,建明和她幾乎不再互相說話,忙完家務和孩子後,各人看各人的手機,各人上各人的網,各人做各人的事兒。

她覺得雖然自己在極力避免走爸媽離異的老路,但是好像不知不覺又走在了這條路上。

但是我不能走這條路,她對自己說。建明是愛我的,他隻是脾氣不好,倔強,不知道心疼人,不愛認錯。我們有那麽可愛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不管怎樣,在孩子小的時候,都要讓孩子有個溫暖的家,有個愛她的爸爸媽媽。

 

***

開完周五早上的例會,從公司會議室出來,安紅沒回自己的辦公桌,而是走到廚房。廚房不大,裏麵有冰箱,微波爐,咖啡機,飲料櫃,還有幾張小桌。安紅在桌子上拿了一個白色的小盤子和一個白色的瓷杯,把白色瓷杯放在咖啡機下,按了一下拿鐵的按鈕。

咖啡機嗞嗞地響著,兩股褐色的細流筆直地流到咖啡杯裏,一股咖啡的香氣隱隱地升騰起來,在空氣裏彌漫。幾秒鍾之後,咖啡機停住了響聲,一杯漂浮著白沫的拿鐵靜靜地躺在咖啡機的褐色底座上。

她把瓷杯放在小盤子上,端著冒著熱氣和泡沫的咖啡,走到窗戶旁邊,注視著窗外。

幾縷微弱陽光隔著窗戶打進來,照在瓷杯上,把杯子裏的咖啡切成兩半:一半灰白,一半黃白。隔窗望去,一片陰鬱的雲層,中間有幾處細長的縫隙,陽光就是從窄小的縫隙裏透射出來的。

她看著窗外,想起了在網上看到的一個名叫小乖麻的人寫得一句話:我以為當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的時候,應該是溫柔又平淡的,就像從身體裏伸出了觸角,而這觸角將會穿過人群,不遠萬裏,給於想念之人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僅此而已,其他的都是多餘。倘若你感覺到夏天的風,冬天的暖,那麽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一定有人在想念你,祝福你。即便現在你們還未曾相遇,隻要你看到這風、看到這暖、看到這世間萬物的可愛,就一定會某個時間、某個地方遇見。

她走到陽光中去,閉上眼,讓臉部和身子迎著隔窗而來的陽光,像是晚上洗澡時迎接噴頭裏的熱水一樣。

雖然是雲縫裏透過來的一點點微弱無力的陽光,照在身上,依然讓她感覺到那種像是一隻手在輕輕撫摸肌膚的溫暖。

我感到冬天的暖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想。也許,真的會有那麽一個人,此刻,正在想念和祝福我呢。

 

***

哎,安紅姐,你們組早上的會,頭兒有沒有說什麽?

她轉過身,看見娟子拉開冰箱門,彎腰從裏麵拿出一盒酸奶,又把冰箱門關上。

就是檢查了一下工作進度,其他沒說什麽啊,怎麽啦?她有些疑惑地問娟子道。

娟子跟她都在這家公司工作,娟子在軟件開發組,她在產品測試組。第一次認識娟子,是在網上。那時娟子在本城的一個中文網上很活躍,屬於網上名人,經常在網上發帖。有次娟子發了一個求助貼,問有沒有人在某家公司工作,說拿到了一個軟件開發程序員的麵試,有些問題想谘詢一下。安紅看到娟子的求助貼後,給娟子回了一個悄悄話,說自己就在這家公司工作,做產品檢測,有什麽問題可以盡量幫著解答一下。娟子就約了安紅下班出來,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見麵。娟子拿著簡曆和招聘要求,問了一些麵試時可能會問到的問題。安紅做產品測試,跟軟件組那邊很熟,給娟子解答了不少問題和出了不少主意。

娟子後來順利通過麵試,拿到聘書,進了公司軟件組工作。因為同是中國人,年齡背景相近,而且安紅又幫娟子準備過麵試,加上工作上一個是軟件開發,一個是軟件測試,經常要在一起工作,所以兩個人工作上很配合,中午經常在一起吃飯,天氣好的時候一起出去在公司附近散步或者逛街,成了最要好的閨蜜。

娟子告訴安紅說,她在文學城上有個博客,經常在文學城的流行時尚論壇發一些帖子。安紅有時到娟子的博客和流行時尚論壇去看看,幫娟子頂頂貼。娟子也喜歡唱歌,經常去唱卡拉OK。安紅把娟子也介紹進了合唱團,一起唱歌練歌。

咱們部門要裁人了,娟子撕開酸奶盒子上的蓋子說。

啊?要裁人?真的啊?沒聽我們頭兒說起啊,你聽誰說的?她有些擔心地問。

我們頭兒說最近公司內部可能要有重組,娟子把撕下來的酸奶蓋子扔到垃圾桶裏說。重組不就是裁人嗎?

我說呢,今天開早上例會的時候,頭兒皺著眉,像是心事重重,也督促我們很緊,她說。

頭兒比我們還緊張,娟子用小勺挖了一口酸奶說。咱公司今年股票跌了百分之七十,連CEO都被fire 掉了。新來的CEO聽說是個特能節省開支的主兒,你想開支從哪兒節省啊?主要不就是得靠裁人嗎?

是啊是啊,安紅點頭說。你們做軟件開發的,應該沒事兒,我們做測試的,屬於可有可無的,比較懸。

誰知道呢,娟子說。等午飯時間,咱們一起到樓下吃飯去吧,到時聊。

好啊,安紅說。

那我中午過來叫你啊,娟子說。

 

***

安紅端著咖啡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把咖啡放在電腦邊,打開電腦,對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

聽到可能裁人的消息,她心裏有些緊張。建明要回國,以後家裏就要全靠自己了。國內錢也不好賺,建明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賺到錢,如果自己丟掉了工作,那怎麽辦呢?

她在計算機屏幕上敲入密碼,打開計算機,開始工作。她已經在這家公司工作有六年了,每天工作幾乎都是千篇一律:開會,用軟件檢驗程序檢測軟件,找出問題,在Jira創建Bug記錄,在github上更新檢測報告,提交給軟件開發部門,跟軟件開發部門的工程師討論問題和解決方案,等待產品Patch,重新開始檢測,循環往複。六年來她一直做軟件檢測工作,對自己的工作很熟悉也很有經驗。這份工作很單調和繁瑣,她不是很喜歡這份兒工作,但是對她這樣本科是新聞係畢業的,出國後半路出家讀了幾門計算機課的人,能有份兒計算機工作已經不錯了。所以她工作上一直兢兢業業,需要加班就加班,不敢出錯兒。

忙了一陣手頭的工作後,已經快十二點了。她拿起手機,點進微信,想看看合唱團有什麽事兒沒有。合唱團的群上午一般都比較安靜,群裏沒有什麽人發言,隻有柳華貼了兩篇雞湯。她退出合唱團的群,掃了一眼自己加入的各個群,一眼看見了子哲的頭像。

上個星期日撞車後,子哲加了她的微信,說修車後把費用告訴她,但是子哲一直沒給她發過任何話。她有些好奇地點進子哲的頭像,像看看子哲在朋友圈裏貼什麽。出乎她的意料,子哲的在朋友圈裏什麽都沒貼,隻有一個頭像擺在那裏,顯得空空蕩蕩。她覺得很失望。她有些好奇,子哲現在在做什麽。她想給他發句話,問問他,但是在微信上敲了一半,又按倒車鍵,給刪掉了。她從微信裏退了出來,點進文學城首頁,去看了一眼新聞。

她聽見有腳步聲在身後停下,回頭一看,是娟子來了,手裏拎著午餐口袋。

安紅姐,咱們樓下去吃吧,娟子說。

等我一下,我去廚房拿一下午飯口袋。她把手機合上,站起來說。

我跟你去,娟子點頭說。

她和娟子一起走到廚房。她打開冰箱,拿出了自己的午飯口袋,跟娟子一起向著電梯走去。

 

***

周五的晚飯吃得有些兒壓抑。建明不說話,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手機,眼睛都不往安紅這邊瞥一下。這一個星期,家裏都是這種氣氛,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不光婆婆知道他們在冷戰,連露露都看出爸爸和媽媽吵架了,變得不敢出聲,特別乖。

飯吃到一半,婆婆有點兒看不下去了,推脫說累了,回樓上房間休息去了。

她給露露碗裏夾著冬瓜丸子湯裏的肉丸子,哄著露露吃飯。露露三口兩口很快吃完飯,跑到客廳看電視去了。

露露走了之後,飯桌上更沉寂了,兩個人各自扒拉著碗裏的飯,誰也不理誰。她喝著碗裏的冬瓜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離婚前,家裏吃飯時也經常是這樣的沉默,爸媽各自低頭吃飯,看報紙,直到因為一句話而爆發。每當他們吵架的時候,她就覺得特別害怕,而且覺得是自己惹得禍。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跑出屋子,躲到一個聽不見他們聲音的清淨地方去。有時去鄰居家找別的小朋友玩,有時去街角的小店買零食,有時隻是坐在一棵大槐樹下發呆。爸媽吵完架,就會出來找她,哄她。他們都巴結她,給她買好吃的,買好玩具,讓她相信他們是最疼她的。可她不需要那些好吃的,好玩具,她隻需要他們不要互相吵架。她不需要他們告訴她怎麽愛她,隻需要他們不再互相傷害。因為他們大聲吵的時候,她就害怕有一天會失去他們。她寧願什麽都沒有,隻要有一個爸媽相愛的家。

冷戰一周了,孩子都覺察出來了,很害怕的樣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決心自己打破沉默。

能別看手機了嗎?她問建明說。

幹嘛?

別看手機了行嗎?

嗯。

建明嗯了一聲,眼睛依然粘在手機上。

她伸手把建明的手機搶了過來,放在桌上。

有話好好說,這是幹嘛啊,建明不高興地說。

你說你這人吧 ---

我怎麽了?

怎麽了?車出事了,自己先溜了,把老婆和車扔在街上不管。

我去陪你練車,你把車給撞了,還衝我吼,你還有理了,建明說。

要不是你一路上老嘮叨,我還不會撞車呢,她說。

你開車那樣子,重複地犯同樣錯誤,不多講幾次,你記得住嗎?

那你態度好點兒很難嗎?

咱們開始不是約定了嗎,我是教練,你是學員,建明說。我就知道會引起家庭矛盾,所以開始就告訴你,不要把我當老公,要當我是教練。心態不正,就會引起矛盾。

教練都耐心著呢,有你那種態度的教練嗎?她反問道。像你那樣教人開車,特別是撞車了後撇下學員不管,自己打車走了,駕校早就把你開除了。

以後別找我練車,找駕校去,建明不耐煩地說。自己不虛心,還強詞奪理,真受不了。

我就是一輩子考不過,也不會讓你陪我練了,她噘嘴說。這是最後一次。

想讓我陪你練,我也不會答應了,建明說。誰願意搭時間找罪受啊?

我本來想找教練,是你非說可以帶我練的,她說。

誰知道你這麽笨啊?我就沒見過這麽笨的人,明明看著車在前麵,還不知道踩刹車。

她眼睛向客廳方向看了一眼,不想跟建明繼續爭吵下去,於是站起身來,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起來,放進水池裏。她擰開水龍頭,把洗滌劑倒在一塊刷碗的海綿上,用海綿刷著碗。

你找駕校教練了嗎?建明問道。

沒有,她說。

怎麽還不趕緊找,那我回國了之後你和露露怎麽辦?

你能別回去了嗎?

不行! 建明的口氣很堅決。

為什麽非得回去?她放下手裏的碗,關上水龍頭,轉身問道。

不是說了好多次了嗎?建明說。我在這邊,隻能做編程這種技術工作,根本升不到管理層去。看國內的同學們都一個個飛黃騰達的,你說我一輩子就這樣,甘心嗎?

現在國內可不是咱們出來那時了,她說。你這些年在國外,跟國內的人聯係也不多,人脈也沒有,人家花那麽多錢聘你過去,是要給企業帶來實實在在的效益的 --

別人能做得好,我也能做得好,隻要給我一個機會,建明說。這可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要是失去,我一輩子都會後悔的。

她知道建明的心結。每次回國見到大學和研究生同學,或者國內的同學到國外來,對建明都是一個刺激。建明當年讀書時,在班裏和年級裏都是成績最好的,好多現在發達了的同學當年都不如建明。如果不給建明一個機會去實現他的抱負,建明一生都會遺憾。但是如果放手讓建明回國,現在的社會,麵對國內的各種誘惑,她不知道建明會不會抵禦得住,也不知道今後會怎樣。賺錢再多,如果失去了建明,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老張剛才給我來了一個電話,說他們要我回去麵試一下,建明說。

他們給報銷路費嗎?

No,建明說。

那咱們還得自己掏路費啊?她問道。

這點兒小錢,就別計較了,建明說。

我是這麽想啊,她說。咱們兩個人都有不錯的工作,房子和車都有了,孩子也上小學了,日子過得不是挺好的嗎?咱們就別折騰了行嗎?

哎,你看我那些國內同學,畢業這些年過去,一個個都混得人模狗樣的,不是升官了就是發財了,建明感歎一聲說。就我們這些在國外的還在給人打工,我已經待夠了,不想再這樣混下去。技術副總裁,年薪一百萬,這個職位想要的人太多了。我過去回國時,跟老張聊過,老張這次是特意把我給推薦過去。我要是拂了老張的好意,人以後就不會再幫我找了。我要是不去,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會很後悔的。

那你走了,我跟孩子怎麽辦啊?

所以你要趕緊學會開車啊,建明說。你有工作,會開車了,在這邊帶著孩子和照顧著媽。等我賺夠錢了,咱們就退休,滿世界去旅遊。你不是想去法國嗎?到時咱們想去哪兒去哪兒。

嗬,你以為國內錢那麽好賺啊?她說。先不說你能不能賺到,即使能賺到,我也不想要那麽多錢。我隻想要一家人在一起,快快樂樂和和睦睦的,把孩子養大成人,看著孩子成長。

這就是男女的不同,建明說。你可能覺得這樣很好,可是我會覺得一生就浪費了。

可你想沒想過我和孩子?她問道。你回去風光去了,孩子見不到爸爸,我一個人在這裏工作掙錢帶著孩子和照顧你媽,你想得太好了吧?

我覺得挺好的啊,建明說。回國去賺錢,也是為了咱家嘛。你怎麽不理解我呢?我可以在這裏這樣待下去,跟你和孩子在一起,一無所成地過一個平凡安靜的生活。但是你了解我,我不是那種甘於平庸的人。那樣,將來我會很後悔。人生的機會就幾次,錯過了就不會再來。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錯過這村就沒這店兒了。要不是大學同學互相信任,老張也不會把這機會給我。

咱們這樣就很好了,不需要掙很多錢,她說。你不就是想多掙些錢嗎?

錢不是最關鍵的,建明說。我是一條斷了的鏈子,我的鏈子斷了,我的人生被卡住了,卡在這裏,上不去,下不來。我不想永遠成為一條斷了的鏈子。我想接上這個鏈子,讓它繼續運轉,讓它飛轉起來。你帶著孩子在這裏堅持幾年,能不能賺到錢,幾年就會看出分曉。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實現人生的夢想,成也好敗也好,就一次,行嗎?

聽到建明這樣說,本來想堅持打消建明回國念頭的她,一下沒主意了。

你是不是怕我回國,跟別人好了啊?建明問道。

嗯,她點頭承認說。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太多了。你賺不到錢還好,賺到錢了,就怕連人都不是我的了。

仙女,你還信不過我?建明說。咱們在一起這麽多年,我對誰動過心?

聽建明這麽一講,她的心一下軟了下來。剛跟建明談朋友時,建明總誇她漂亮,管她叫仙女。她雖然知道自己沒那麽漂亮,但是還是很受用的。現在建明每次叫她仙女,她依然覺得心裏還是美滋滋的。有了孩子之後,她管建明叫孩子爸,建明依然管她叫仙女。婆婆來了之後,一開始建明還是管她叫仙女。婆婆說,有孩子都這麽大了的仙女嗎?自那之後,建明當著婆婆的麵就改口了,不叫她仙女了。但是婆婆不在跟前的時候,還是會管她叫仙女。

每當建明叫她仙女的時候,她心裏都有一種柔軟,像是感覺到了當年。有時兩個人吵架了,過後建明一聲仙女,她心裏立馬就原諒建明了。

那好吧,我支持你,她歎了一口氣說。要是麵試過了,什麽時候回國去上班呢?

老張說那邊要得挺急的,估計春節後吧,建明說。你趕緊找教練練車考車,不然我走了,家裏都靠你了,你要不能開車,家裏怎麽辦啊?

嗯,明天就找教練,她說。噢,對了,我們團裏的小倩不幹了,關老師讓我接替小倩,做領唱。

不錯啊,建明說。

不錯什麽啊,這就該去快閃演出了,要是演砸了,那可怎麽辦啊?

別真當一會事兒,建明說。就是一演出,又不收錢賣票的,演砸了又怎麽樣?

我壓力挺大的。她轉身擰開手龍頭,繼續刷碗說。

沒事兒,仙女,你能把唱好的,你的嗓音非常好,不比那些專業歌手嗓音差,建明說。

露露一會兒該去滑冰了,她扭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

我帶露露去,你在家休息休息,別跟著了,建明說。省得路上咱們再鬧家庭矛盾。

誰想跟你鬧了,都是你脾氣不好,她說。

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要是脾氣好,咱們也吵不起來,建明說。

狡辯,她說。明明是你脾氣不好,我要是不回幾句,非憋出抑鬱症來不可。

你本來就有嚴重的產後抑鬱症,現在隻不過會間歇性複發而已,建明說。

瞧瞧,又來了,她說。

剛才我帶露露把中文學校的作業做了,建明拿起手機向著客廳走去說。你說這中文教材編的,一年級就學古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孩子們哪裏懂啊?

 

***

半夜從夢中猛然驚醒,安紅睜開眼,茫然地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黑暗中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微弱得像是喃喃低語的聲音,悉悉索索的,時斷時續地傳來。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聲音,但是也懶得爬起來去查看。

她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床頭和床架都是乳白色的,綠色的彈簧床墊上又鋪了一層彈性泡沫床墊,躺上去感覺很鬆軟和舒適。床架下麵有帶著滑輪的支架,滑輪深陷入加厚的地毯中。這張床是搬進這間屋子時在宜家買的,那時露露還在肚子裏。在宜家挑床時,建明想買一個便宜一點的床,她堅持要了這張床,因為她覺得床買了之後一般都不會換,直接關係著幾十年的生活質量,她不想在這種地方省錢。

她伸手摸過枕頭邊的手機來,看了一眼時間: 淩晨2:17 分。她把手機放回枕邊,閉上眼睛,想重新入睡,但是感覺困意好像都消失了。眼皮上是一片黑暗,有一些灰白的斑點在閃動,像是夏日湖麵上的鱗光。她側耳傾聽著黑暗,剛才聽見的那種奇怪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知何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建明的鼾聲。鼾聲一開始微弱,像是呼吸,隨後逐漸強烈起來。

她睜開眼,把頭轉向側麵,看了一眼麵對著她酣睡的建明。建明的睡相很難看,身子蝦米一樣蜷縮著,頭發亂蓬蓬,嘴半張著,打著呼嚕,口水流到了枕頭上。一床被子的大多半被建明裹走,隻有三分之一蓋在她身上。她的腳露在了被子外麵,身體外側的被子也露著一條細縫,感覺一股冷氣在順著敞開的縫鑽進來。她伸手悄悄拽了拽被子,想把被子拽過一些來,但是被角被建明的身子壓住,怎麽也拽不過來。她隻好把腿蜷縮起來,把腳縮進被子裏,身子往建明的方向靠了靠,把敞開的被子掖好。

閉了一會兒眼,她又把眼睜開,看著圍裹著四周的黑暗,耳朵撲捉著房子裏細微的聲響。隔壁房間的婆婆也開始打鼾,跟建明的鼾聲一模一樣,先是鼻子裏發出帶著拖長的尾巴的渦流振動似的粗鳴,隨後是口腔裏發出的弱下去的呼~呼~,連間隔和頻率幾乎都相同。有時她好奇這是不是遺傳,但是從來沒敢問過建明,因為建明什麽都愛跟他媽說。婆婆是個疑心重的人,會深挖這個問題的含義,由此引發一係列的聯想和猜疑。

要說建明的鼾聲其實並不算很大,而且從結婚以來一直都有,過去也不覺得是個大問題。但是最近她對聲音開始變得敏感起來,臥室裏的一點聲音就會把她驚醒。不光半夜容易醒,醒後難以重新入眠,而且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害怕黑暗了,那種觸碰不到,摸不著,抓不住,但是又無處不在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有時她會感覺身子在黑暗裏向上漂浮,離天花板越來越近,近得可以看見上麵粘帖的密密麻麻的球形小顆粒表麵的累累傷痕,可以伸手扣下一塊來。

每當睡不著的時候,她會想起一些煩心的事情來。

娟子說單位又要裁人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裁到自己。單位這幾年一直不景氣,已經裁了幾波人了。露露還小,母親在國內身體也不太好,自己工作很累,經常需要加班,壓力很大,工資也不是很高,獎金很少,現在又要裁人。快到年底了,要是被裁了,工作也不好找,唉。

建明看樣子是鐵了心的要回國,攔也攔不住。這家單位是他的同學老張給介紹的,老張現在混成了一家公司的董事長,想來說話是有些分量的,麵試也許就是走個過場。建明說,麵試要是通過了,春節後可能就去上班,這樣算來還有三個月了。建明一走了,這冰天雪地的上班下班接孩子送孩子去參加各種課外活動,還要帶著婆婆,怎麽辦啊?建明說幾年就能看出分曉來。但是幾年,是三年五年,還是七年八年,誰知道呢?自己今年三十五了,耗個五六年,就四十出頭了。那時,建明要是沒發財還好,要是發財了,被哪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撲上了,自己四十多歲,帶著孩子,怎麽辦呢?放棄這邊的工作和環境,帶著露露跟建明回國呢? 讓露露在國內上學,那得多累啊,而且人都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自己在國外,反而把孩子帶回去上學,多傻啊。唉。

上個星期合唱團的領唱小倩不知是負氣還是家裏真有什麽事兒,唱到一半就走了,關老師點名叫她替代小倩做領唱,她覺得很惶恐。有工作有家有孩子,哪裏有很多時間去練習唱歌。下個星期六就要在山頂上演出流星雨快閃了,關老師讓她去家裏,給她單獨輔導兩次,但是建明這一星期一直黑著臉,她沒敢跟建明講,更不敢讓建明開車送她,隻好跟關老師說這周忙,下周吧。關老師很不高興,好在也沒有發作。唉。

她越想越頭疼。怎麽這麽多頭疼的事兒啊。

明天,不,今天就要帶露露去中文學校了,要想著給子哲帶二百元錢去,交給子哲。還要想著把子哲的掃雪刷還給他。

想到子哲,她的眼前一下出現了子哲的樣子:雪中站立的子哲,開車的子哲,咖啡館裏排著隊站在她身邊的子哲,萬聖節晚上替她提著裝了很多糖的白口袋的子哲。在路口牽著小男孩的手回頭看她的子哲。想起兩個孩子牽著手興奮地在前麵跑,挨家挨戶地按門鈴要糖,她跟子哲跟在後麵慢慢走,有時站在草地邊等著兩個孩子要糖回來。看見屋子前麵裝飾的鬼和骷髏也不覺得害怕了,風也覺不出來了,雪不覺得冷,而覺得很美麗,腿也不覺得累了。那種並肩而立,陌生而又熟悉,想看又不敢看,心有些害怕和緊張,但是又很歡喜的感覺,真的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美麗了許多。

想起子哲,她覺得眼前有了一束朦朧的亮光。雖然那束光很窄很弱,並不足以照亮或者點燃屋子裏所有的黑暗。但是看到那束微弱的光,她覺得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很多煩惱被拋在腦後,忘卻了。她隻希望這束光能夠永遠存在,在她感覺被黑暗和寒冷包圍的的時候,給她帶來一線明亮和溫暖。

在床上輾轉幾次之後,她知道自己又睡不著了。

她睜開眼,伸出手摸到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劃開手機,找到了那個名叫“係我一生心”的博客,點進去看了起來。

博客上有一篇新的博文:《通向火星的列車》

通往火星的列車在宇宙裏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行駛著這其實不是列車而是一艘外形和內部裝修像是列車的宇宙飛船據說這艘飛船的原型是Elon Musk為他兒子去火星旅行設計的因為兒子小時酷愛蒸汽機車因此他把飛船設計成火車形狀坐在這樣的飛船裏如果不看窗外的話你根本感覺不到是在乘坐宇宙飛船而是會感覺在乘坐一輛地地道道的火車一輛十九世紀初期的蒸汽機車:車廂的側壁和底部鋪著栗色的木板頂上是穹形的看上去感覺有些昏暗車廂的燈不是懸掛在頂上而是在側壁上一排壁燈安裝在側壁的木板上燈是橢圓形的水晶燈燈罩上裝飾著金黃色的流蘇下麵有細長的銅把手車廂側壁上裝著一扇扇豎立的長方形窗戶窗戶上半垂著暗紫色的絲絨窗簾精致的布下擺上墜著一串金黃的小鈴鐺車廂中間是一條略顯狹窄的走廊兩側是十幾排古色古香的天鵝絨雙人沙發式樣看上去像是古時俄國宮廷貴族們客廳裏擺設的看上去寬大而舒服沙發分成一對一對的每一對沙發麵對麵擺放中間擺放著一個黑色小桌形成一個小區域桌子的精雕細琢的腿固定在車廂底部桌麵光滑向外突出的側麵呈橢圓形這艘飛船內部裝有模擬地球重力的裝置所以你可以盡管放心地在桌上放一杯滾燙的咖啡不用擔心在車廂裏行走自己會漂浮起來或者咖啡杯裏的熱咖啡會飛出來在你麵前穿成一串項鏈一般的褐色水珠為了讓這艘飛船更像是列車飛船頭部和尾部各自用激光在宇宙空間裏投射出兩條鐵軌的形狀車內也通過電子設計產生火車行駛時的隆隆聲和模擬車輪行進的循環往複的輕微振動人坐在沙發上身子會隨著振動輕微搖晃耳邊回響著時起時伏的在鐵軌上碾過的車輪聲以及模擬的窗外的風聲偶爾還會聽到火車的嗚嗚的鳴笛聲仿佛置身於一輛真正行駛的列車之中如果你在宇宙空間裏漂浮裏能夠親眼目睹這輛飛船從身邊飛過你會看見一輛銀色的蒸汽機車沿著兩條長長的紅色的軌道從駛來從你身邊疾速駛過向著遠方的黑暗中閃爍著耀眼星光銀河駛去那時你一定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像以前的星際旅行一樣此刻宇航員正坐在車廂中間的一個沙發上背部靠在沙發背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長長的腿伸到桌子下麵側頭看著窗外列車像是在一個暗綠色的湖麵上行駛岸邊是看不到邊際的黑色森林湖麵上不時掠過一片密集的耀眼的群星的倒影那些倒影組成各種奇幻的形狀散發出寒夜一樣的冷光瞬間又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他出神地看著透明水晶一樣的湖麵覺得有什麽東西悄悄流過在宇宙航行就像是在人世穿行有時前麵一片星光閃耀璀璨奪目熱鬧非凡有時前麵一片沉寂像是在一眼望不到邊的黑洞裏穿行熱鬧與孤寂繁華與蕭索像是輪回一樣不斷重複他要去的星球是火星附近一個孤寂的星球那裏沒有人隻有十二隻猴子和一個強大的無線電發射器他從小就愛好科學尤其喜歡宇宙太空在中學時就已經決定今後的一生會從事航空航天做個在太空裏遨遊的宇航員大學時他選擇了航空航天畢業後如願以償成了一名宇航員他第一次星際旅行就是去那座遙遠的星球去接替一個厭倦了在上麵孤獨生活的老宇航員每一次星際旅行他都要在那座遙遠的星球上住上三年才能回地球上來他已經去了三次那座星球在上麵一共待了九年他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這是他第四次去那座星球第一次他從那座星球回來發現大三時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已經跟別人好了女朋友說無法接受他的一別就是三年的這份兒工作他不怪女朋友別說這種見不到麵也無法通訊的宇宙之隔了就是異地戀三年恐怕也無法忍受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他性格安靜從小就喜歡一個人讀書孤獨對他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放棄自己的喜歡的工作和愛好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在這之間雖然也有姑娘喜歡過他但是聽到他不願意放棄這份兒一去三年的宇航員工作之後都放棄了他宇航員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坐在對麵沙發上的一個姑娘身上姑娘正在低頭聚精會神地讀一本書書看上去像是一本很古老的書封麵是綠色的硬皮裏麵是發黃的紙張姑娘看上去二十多歲有一雙細長得像是柳葉的眉毛一雙細長的黑色的眼睛和一頭褐黑色的卷發她的頭發不長卷曲著垂在雪白的脖頸處襯托得皮膚更加白膩也許是因為皮膚白的緣故她臉色像是有些失血一樣的蒼白讓塗了唇膏嘴唇顯得更加暗紅和性感因為在低頭讀書她麵孔的一半隱藏在壁燈的暗影裏另一半在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一種柔和安詳的光澤姑娘像是察覺了對麵的宇航員在看她她把書放在膝蓋上抬起頭來與他對視了一下他看見了姑娘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如一池深幽的湖水他有些震驚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一雙漂亮的眼睛想起剛才一直在端詳姑娘他像是做了壞事被人發現一樣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頭跟姑娘打了個招呼姑娘也有些羞澀地點了一下頭跟他回了一個招呼

安紅手裏舉著手機,眼睛已經閉上了。手機悄無聲息地滑落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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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瓊峻' 的評論 :
你好瓊峻,我記得,那時你和幾個人總是跟著讀,總是在跟貼裏給我很多鼓勵和反饋。謝謝你!
瓊峻 回複 悄悄話 當年廢寢忘食跟讀擁抱哥紅裙子的情景似乎曆曆在目,一晃已是四年,時光流逝,謝謝擁抱哥帶給我的這段美好記憶!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最愛藍色' 的評論 :
謝謝藍色。

“因為生活都是由很多的小事情組成的,如何描繪出來的真實感才是一篇文章的獨到吸引人之處”,說得非常好。
我發覺文學城裏的讀者水平很高,我經常在跟貼裏得到一些啟發。
碼字的一個快樂,就是把一個完全不知道的場景,很細致地寫出來,寫得跟自己在那裏一樣,很好玩的。
最愛藍色 回複 悄悄話 能把女孩的心思描寫的這麽細致到位。讚。
寫的真好,有很真實的感覺,寫文讀文給人感覺很真實是一種很重要的感受吧。引人入勝就是文章的魅力所在。
因為生活都是由很多的小事情組成的,如何描繪出來的真實感才是一篇文章的獨到吸引人之處。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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