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從M的住處離開之後,走在帶著晨霧的街頭,踏過草葉頂上聚集著晶瑩水珠的草地,我的心情很懊悔。我感覺自己無比的墮落,墮落成了一個居然能跟不喜歡自己的男人去搞一夜情的地步。
我怎麽能變成這樣一個人?我問自己說。
我想我一定是太寂寞了,太需要別人在意我了,太渴望被人需要了。即使隻是一點點溫暖和慰籍,即使隻是有人說想要我的身體,我也就接受了。
走過一個廣場時,我看見灑水車剛瀝過水的磚石上,一群白色的鴿子在濕了的地上茫然地亂走著,尋覓著零星的食物,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在地上亂走的鴿子,沒有目標,沒有理想,為了活著而苟且。
四周的建築的窗口都還黑著,人們大概都還在睡夢之中,做著各種各樣的夢吧。街上十分寂靜,看不見行人,連車輛都很寂寥。走在寂靜的清涼的街頭,我把手蜷縮在衣裏,看著天邊升起的粉紅色的朝霞,想起了汪峰的歌《北京北京》:
當我走在這裏的每一條街道
我的心 似乎從來都不能平靜
除了發動機的轟鳴和電器之音
我似乎 聽到了他燭骨般的心跳
我在這裏歡笑
我在這裏哭泣
我在這裏活著
也在這裏死去
我在這裏祈禱
我在這裏迷惘
我在這裏尋找
也在這裏失去
北京 北京
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
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
人們在掙紮中相互告慰和擁抱
尋找著 追逐著奄奄一息的碎夢。。。
我喜歡汪峰的《北京北京》,我覺得他唱出了那種生活窘迫,身在異鄉漂泊,不知未來會怎樣的人的迷惘的心情。
不,我不能這樣,我對自己說。即使M是世界上最帥的帥哥,如果他不是真心喜歡我,愛我,我也不該跟他在一起。我要好好專心自己的學業,要成為一個獨立的,自主的,有自尊的,有理想的,一個能讓自己的內心感到驕傲的人。
我喜歡讀人物的傳記,從小就喜歡讀《居裏夫人傳》,對居裏夫人那樣的人無比欽佩和崇拜。從年輕時起,我就立誌成為居裏夫人那樣的人,對人類做出巨大貢獻:這也是我選擇到國外來博士的初衷。
忘掉M, 你有很多比M更重要的事情,我對自己說。還記得居裏夫人年輕時是怎麽努力的嗎?毅力,堅持,勤奮,這樣的女人才能成功。要好好學習,早些拿下博士學位來。
我不老,我還年輕,一定會尋覓到自己的真愛,而且會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我給自己加油說。
***
從M住處回來的的第二天,M打電話過來,我沒接。
我覺得跟M的交往,並不是真正的愛情,他也並不真的喜歡我,大概就是把我當個炮友。而且, M太帥,也花心,我這樣一個無貌無才無工作的三無大齡女人,怕也無法收住他的心。
M後來幾次打電話和發短信過來,我都沒接。
既然已經決心忘掉M, 我就不想接他的電話,也不想回他的短信,不想跟M再有任何聯係。
***
一個星期之後,我正在係裏的辦公室裏埋頭敲電腦寫作業,跟我在一個辦公室的同一年級博士生瑞秋走進來對我說:
哎,外麵有個特帥的帥哥在找你。
我一聽,就知道是M。我正在忙,心裏也煩,就頭也沒抬地沒好氣地對瑞秋說:別告訴他我在這裏,我不想見他 ----
我一句話沒說完,就聽見門口有腳步聲響。我抬頭一看,就見M從門口走了進來。我想M一定聽到了我的話,頓時覺得很尷尬,恨不得桌下有個地縫鑽進去。
到處找不到你,原來你在這裏啊,M對我笑了笑說。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看見M, 一向嚴肅的瑞秋臉上綻放出了少見的嫵媚的笑容,用溫柔甜美的聲音對M說:
你有什麽事兒,要不你跟我說吧,係裏的事兒她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叫瑞秋。
我皺眉看了一眼瑞秋,合上電腦,站起來對M說:
有什麽事兒,我們外麵說吧。
我低著頭往外走,M也跟了出來。瑞秋從後麵追上來問M道:
你哪個係的啊?給我留個電話吧?
M上下打量了一眼瑞秋,又看了一眼我,對瑞秋說:
我叫M, 很高興認識你。
我白了瑞秋一眼,自顧自沿著走廊向著外麵走去,聽見M在後麵跟瑞秋說:
那什麽,今天忙,回頭我們聯係啊。
***
在電梯上,我耷拉著臉,撅著嘴,沒理M。我覺得這人真夠賴也真夠不識趣的。電話打不通,就跑到係裏來找我?然後還想跟瑞秋以後聯係?什麽人啊這是?他要是喜歡瑞秋,約瑞秋出去啊,我才不管呢。M看我氣惱的樣子,也沒說話。
下了電梯,出了係裏大樓的樓門,我走到樓門邊上的一顆大樹的樹蔭下,立定腳,轉身對M沒好氣地說:
勞駕以後別到係裏來找我好嗎?
可我別的地方找不到你啊,M說。電話你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有點兒擔心你啊。
你不用擔心我,我很好,我說。你別來找我,我就更好了。
你怎麽這麽大脾氣?M抱怨說。好歹我們也是睡過一晚上的人,怎麽這麽無情呢?
你根本就不喜歡我,我說。
誰說的?我一直挺喜歡你的啊,M說。
提醒你一下,是你自己說的,就喜歡我的腳,我說。
那有錯嗎?跟說喜歡你的身材,有區別嗎? M說。
有區別,我說。喜歡女人的身材,是正常人。喜歡女人的腳,是變態。我覺得你根本就不喜歡我這個人。
腳是最喜歡,其實我也蠻喜歡你人的,M說。你很漂亮, 我想繼續和你交往下去。
可我不喜歡你,我說。給我個理由,為什麽要繼續跟你交往下去?我已經很後悔那天的一夜情了。
Well, 如果我們再睡一次的話,就不算一夜情了,M說。對嗎?
我撲哧笑了,心想也難得M能急中生智想出這麽一個餿理由來: 睡一次是一夜情,睡兩次嘛,理論上說,大於一就不等一,那肯定不算一夜情了。於我來說,我寧願睡一個男人兩次,至少不算搞一夜情,不然傳出去我不名譽盡失了嘛我。何況M這麽帥,他一說喜歡我,那雙大眼睛又衝我眨了兩下,我就又被他的眼神殺死兩次了。
反正死一次是死,兩次也是死,那就多死一次吧,我想。虱子多了不咬,睡多了不愁,沒準兒還能睡出真感情呢。
明知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少女心和聖母心泛濫,還有對顏值高的帥哥沒抵抗力,但是,遇上這麽帥的一個博士帥哥,真心沒辦法啊,隻好再放縱自己一次了。
上帝啊,請允許我先收收做居裏夫人的心,當一回fleabag吧。。。
***
關於上床:
最浪漫的時刻,都是發生在第一次之前。因為那時兩個人都盡力展現出最好的一麵,刻意掩飾自己的缺點。而且,知道這件事要發生,但是不知道何時發生,那種期待,本身就是一種浪漫。
一旦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向過去所不齒的“騷貨”的深淵。。。
***
交往時間久了,我才知道,M其實是個富家子弟,而且他們家的錢,不是New Money, 而是Old Money。
M的母親以前是個演員,非常漂亮,父親也很帥,所以M的顏值,真是遺傳了家族裏的優良基因。
正是因為家裏有錢,M才 能夠隨著自己的興趣讀文學這樣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博士,根本不用擔心以後的工作和收入。他不需要工作,家裏給他建立的信托基金就夠他花幾輩子的了。他自己住在離學校不遠的高樓頂上一個三千多平方尺的頂層公寓,裏麵裝修的豪華,不下於五星酒店。公寓麵街的落地大窗戶,可以直接看到校園,附近的公園的大片草地,還有運河上的遊船。他的公寓裏有一間房子是專門藏酒的,裏麵裝有一個能放幾百瓶酒的藏酒櫃,裏麵放著許多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酒。
如果說M身上有什麽特別吸引我的地方的話,除了他的帥,他的家庭他的錢,就是他的真,像個童言無忌的孩子一樣。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就說不喜歡,從來不用虛偽地跟人客套和周旋。他會直接告訴我想要我做什麽,不喜歡的也直接告訴我。不像有些男人,明明想跟你上床,卻先跟你扯理想和人生,扯來扯去饒了半天圈子也說不到點兒上,還指望你自己主動奉獻,過後甩了你,還讓你無話可說,因為是你主動追的他。
另外,M其實還挺有才華的,畢竟是英國文學專業的博士生。他拽起文學來,我隻有聽傻了的份兒。
我們關於文學的對話往往是這樣的:
M: 我以後要寫一部像邁克爾·翁達傑那樣的小說。
我:誰是邁克爾·翁達傑?
M:《英國病人》的作者啊。你不是看過嗎?
我:噢,光看了小說,沒注意作者是誰。。。
或者是這樣的:
M: 昨天我跟XX聊了半天《蜘蛛女之吻》
我:啊?蜘蛛俠做變性手術了麽?
M: 沒,沒做手術,他被你直接氣成變性了。
***
M是真喜歡我的腳。每次我們出去逛街,他最愛拉著我去鞋店。他的公寓離Rideau Center不遠,每次走過Rideau Center,他就拽著我去裏麵的各種名牌鞋店, 給我買鞋。
他給我前前後後買了幾十雙鞋,我都沒地方存放了:高跟鞋,低跟鞋,平底鞋,牛津鞋,樂福鞋,魚嘴鞋,瑪麗珍鞋,奧賽鞋,T-Strap鞋,船鞋,羅馬鞋,涼鞋,網球鞋,跑鞋,籃球鞋,滑板鞋。。。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係帶的鞋,不係帶的鞋。。。
對了,還有芭蕾舞鞋。M喜歡我穿上芭蕾舞鞋走給他看。
我隻要想買鞋,他就會高高興興地帶我去鞋店,拿一大堆鞋來讓我試,給我買好幾雙,回去後讓我一雙雙穿給他看。
他說看我的完美的腳試鞋就是一種享受,能讓他勃起,想啪啪啪。
記得有一次看見網上一篇文章說,李敖去胡茵夢家裏拜訪她的父母,正趕上胡夢茵在家裏穿著一件絲綢的長袍,光著腳露在外麵。結果那天李敖從進去到出來,兩隻眼就沒離開過胡茵夢的腳,後來胡茵夢才知道原來李敖有戀足癖。
網上還有一篇文章說,鬼才大導演昆汀也是有戀足癖,有個小報還爆出一張照片,昆汀正在津津有味地吸著腳趾。有個跟昆汀睡過的女演員說,他愛撫她的腳趾,就像是看著自己的早餐,眼睛好似星星閃閃發光。
既然李敖和昆汀都有戀足癖,那M也不算有怪癖了吧,我安慰自己說。
做愛時,M常常會捧起我的腳來聞和親。一開始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後來覺得自己像是個高高在上,被臣子親著腳的女皇。
M曾經給我寫過一首淫蕩的英文詩,我嫌他的英文詩讀起來太拗口,就給翻譯成大白話中文,大概是這樣: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
我對你的腳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腳讓人牽掛
穿過幽暗地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看到你的腳的瞬間
才發覺啪啪地欲望
是那樣不可阻擋。。。
***
跟M交往的那一段,滿足了我的許多虛榮感。因為他的帥,因為他的家庭和他的錢,因為他的才華。M每天健身,每周去打冰球,在冰場上穿著那身球衣四處出擊的樣子也很帥。
M堅持認為我那時總去英文係答疑是在找機會跟他套磁,因為他帥和有錢,經常有女生排著隊來答疑。其實我修英國文學課真是不懂,要是懂的話就不修英國文學課了,直接上寫作課。開始上了課才知道上了當,這門課根本不是提高寫作的,而是講文學史和文學欣賞的。我以為會講講伍爾夫毛姆艾略特什麽的,沒想到大多數時間都是講喬叟這一類的古典詩歌,枯燥而且學得很吃力,不答疑根本過不了。但是為了滿足M的虛榮心,我還是就坡下驢地說,我對他一往情深,總是惦記著找機會讓他圖謀不軌。
但是跟M終究沒能長遠。在我們交往了三個月之後,我問M:
What are we?
我是想讓M告訴我,我們是男朋友女朋友的關係。
M卻說:
We are lovers.
那一刻,我知道跟M長久不了了。後來我又問了M一次, M說他不想結婚,也不想要孩子。
此外,我發現他抽大麻,而且上癮,戒不了。我不喜歡吸煙的男生,更不喜歡抽大麻的男生。更讓我忍受不了的,是經常對M拋過來的那一雙雙女人的媚眼兒,和必須得時刻警惕著外敵入侵的那種不安全感。
於是四個月之後,果斷地跟M分手了。
***
分割線: M的故事到此為止。
說幾句C大經濟係:
C大經濟係在一幢古舊的二十層高的老紅樓裏,因為風雨的侵蝕,紅磚的顏色都變得深了。樓外隔著一條馬路就是一條河,河麵有十來米寬,對麵是一片夏季綠樹成蔭的公園。
C大經濟係的教授副教授加起來,大概有二三十個,博士生每級有五六個。在世界上各大學經濟係排名裏,C大可能是屬於很靠後的吧,我從來沒有查到排在哪裏。我隻是知道,經濟係的博士生畢業後很難在別的大學找到教職,經常是畢業後就是失業。
經濟係的博士生是個聯合國雜牌軍:澳大利亞的,泰國的,土耳其的,印度的,韓國的,中國的。在我們這一級裏,本地的加拿大人隻有一個。中國來的學生,每級都有一兩個。我們這一級裏,隻有我一個。
***
跟M分手之後,我的生活又恢複到以前的狀態。
其實不是恢複到以前,而是更糟了。
跟M分手以後,我發覺自己欠了一屁股債。M這樣家庭長大的富家子弟,對錢沒什概念。出門時,他經常忘了帶錢包,苦逼的我隻好拿快刷爆了的信用卡替他付錢,過後他又總忘了還我錢,我也不好意思問他要,畢竟,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花銷。過去跟M好的時候,也沒太注意,想M那麽有錢,不用為錢擔心。現在分手了,更不好找M要了,隻能自認倒黴了。
M過去給我買了好幾十雙鞋,都是名牌鞋。我留了幾雙,剩下的都在本城的一個中文網上的二手市場給賣了。買鞋的國內來的小姑娘看見我有這麽多雙鞋,跟我討價還價說:
哎呦喂,大姐,看不出來,您可真夠藏富的。這鞋的牌子,款式,怎麽也得幾百塊吧?一看您這麽多雙鞋,就知道您肯定是家裏特有錢。您這麽有錢,還在乎這鞋賣多少?您就白送給我一雙得了。
我心裏想,我有錢?我特莫還等著錢好還信用卡呢。白送給你,我信用卡單子誰替我還啊?
M這事兒,我一直就沒敢告訴我媽,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有預感,跟M最後成不了。跟M分手了,欠了債,我也沒臉跟我媽提,隻好自己在學校的UniCenter找了一份兒星巴克打工的工作,每周去打三個晚上的工,攢錢還信用卡。
這下每天就更忙了。
***
早上,我背上沉甸甸的書包,穿上長到膝蓋的羽絨服,圍上印著麋鹿和雪橇的厚圍巾,戴上白色針織手套,從家裏出來,踩著雪,向著公交車站一路小跑過去。
剛拐過街角,就看見前麵的一輛公交車在進站。
糟了,這輛車趕不上,還得再等半個小時,課就一定會遲到了,小測驗也會耽誤了。
這門高級計量經濟學,我期中考得就不好,得了個B-。想把分數扳回來,就得靠期末考試加上平時的小測驗得高分了。如果成績不好,會影響下一年度的獎學金呐。
我撒開腿向著車站衝刺過去,一邊跑一邊向著司機揮手。
我氣喘籲籲地跑著,還沒跑進車站,就看見前麵的車門咯吱一聲關上了。
嗨,嗨!
我一邊向著車跑去,一邊揮手喊著司機。路麵的雪蓬鬆而又濕滑,我跑著跑著,腳下一歪,在雪地上栽了一個跟頭,腿磕在馬路牙子上。
從地上爬起來,我顧不得拍身上的雪,抬頭向著車望去,看見司機像是沒聽見沒看見我一樣,把車緩緩地開出了站台。
嗨,等我一下!
我顧不得腿上磕得火辣辣地疼,一瘸一拐地喊著向著車追去。追了幾步,看見公交車漸行漸遠,已經完全追不上了。我隻好停下腳步,放棄追趕,轉身慢慢走回站牌下。
迎麵一股冷風襲來。我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左手把圍巾緊了緊,揚起頭,看見天空在飄著小雪。細微的雪花從半空裏持續不斷地飄落下來,落在地上的瞬間消失在雪泥裏。
我瘸著腿走回站台,站在牌下的遮雪棚裏,拍掉身上蹭上的雪,兩隻腳輪流在地上頓著,讓身子暖和些,等著下一輛公交車的到來。
也許我媽說得對,二十八歲了,真的是年紀大了,我想。經曆的事情多了,才會知道生活中什麽更重要。愛情得到過失去過,已經揮霍過了,不需要了,現在是該嫁給生活了。
***
半個小時之後,另外一輛公交車碾著路麵上堆積的泥雪喘著氣開來了。這次我站到了排隊的人前頭,第一個從前門上了車。
好不容易車到了學校,我下車就往係裏的樓跑。進了樓,跑到電梯間,一看電梯還停在十五層。我沒等電梯,推開樓梯間的門,邁上台階,氣喘籲籲地直接跑上了八層。
我跑到係裏博士生和碩士生上課的小教室前,推開了門。看樣子小測驗已經結束了,教室裏的十幾個同學們正在紛紛走到教室前麵交卷子,有幾個人看見我的狼狽樣子笑了笑。一個麵孔黢黑的又瘦又矮的印度教授站在黑板前,鼻子上架著一個老式的圓形眼鏡。她看見我跑進來,皺眉看了一眼表,翻了一下本來就白得看不見黑眼珠的眼。
我走到J教授麵前,低聲下氣地問道:
真對不起,教授 J,今天錯過了車。能不能讓我補考一下?
太晚了,已經結束了,教授對我微笑了一下說。如果我讓你補考,那就是對別的學生的不公平。對不起,錯過考試,零分。
同學們都已經走回了座位,看著前麵等著。係裏別的教授對博士生還是能網開一麵的,畢竟天天在係裏低頭不見抬頭見,能放一馬就放一馬。但是這個J教授平素就不喜歡中國學生,估計求情也沒用。
我看了一眼J教授的眼白很大的眼睛,知道這次完了,她不會給我機會重考的。我轉過身,向著教室後麵走去,在最後排找到一個空座位,脫了羽絨服,坐了下來,安慰自己說:
有什麽啊?不就是一次小測驗嗎,不給補考就不考了。沒關係,I am OK, I can handle this。
平靜了一下呼吸,我打開書包,把裏麵的電腦和書本拿出來,放在桌上。
***
上完高級計量經濟學課後,我先去圖書館把兩本快到期的圖書還了,又取了兩本預訂的參考書,才重新回到係裏。
經濟係給博士生和碩士生安排了兩間大辦公室,每間辦公室裏都有十多張桌子。每個博士生和碩士生都有自己的桌子,平時可以在辦公室裏自習,當助教時在辦公室裏答疑。兩間辦公室都在一個窄長的走廊兩側。一間在走廊盡頭的地方,一間在走廊入口。我的辦公室是走廊盡頭的那一間。
走進辦公室,來到自己的座位邊上,我剛把書包放在桌下,就看見瑞秋端著飯盒走了進來。
考試怎麽來晚了?瑞秋問我說。
嗨,別提了,我把胳膊上抱著的羽絨服和圍巾掛在衣裳架上說。昨晚忘了給手機上鬧鍾,早上起晚了,把車給錯過去了。
哎,你跟M後來怎麽樣了?瑞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問道。
早就吹了,我說。
那,能把他的號碼給我嗎?瑞秋說。上次我管他要電話,他沒給我。
讓我看看你的腳,我對瑞秋說。
什麽?瑞秋問我說。
你把鞋脫下來,我說。
瑞秋疑惑地看著我,彎腰把一隻腳上的鞋脫下來。
我走到瑞秋身邊,也把一隻鞋脫了,腳伸出來,跟瑞秋比了一下說:
你的腳太胖,M不會喜歡的,我微笑了一下說。
哦,你是說M最喜歡的是。。。腳???
嗯!
啊,那沒辦法了,瑞秋說。總不能把腳給削下一塊去。
我穿上鞋,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瑞秋打開飯盒,回頭問我說:對了,下午兩點係裏有個講座,你去聽嗎?
誰的?我彎腰把電腦的電源插進牆上的插座裏,問道。
H的,瑞秋說。講他的博士論文,他快畢業了。
H是我師兄,比我高兩級,早已經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博士論文也寫得差不多了。他的辦公室在走廊入口處。每天我從自己的辦公室進出,都要從他的辦公室外麵走過。那間辦公室的門總是敞開著,從門口可以瞥見一個背對著門口低頭讀書的瘦高的博士生。他的書桌上亂糟糟的,橫七豎八地放著書和筆,還有喝剩下的咖啡杯。書桌前麵靠牆的地方豎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密密麻麻的寫得全是數學公式,看著就讓人眼暈。他好像一天到晚屁股被釘在椅子上,無論何時走過那間辦公室,總是能看見那個瘦高的背影坐在那裏。
我有時想,我要是他坐的那把椅子,一定會抱怨:就說你人不怕累,椅子還怕累呢對吧。你點燈熬油的身體受得了,椅子還受不了呢。
你去嗎?我打開電腦問道。
去啊,瑞秋用叉子紮了一個櫻桃西紅柿說。以後我們遲早也要做這種博士論文的講座,先聽聽學學。
那我也去吧,我敲入電腦密碼說。最近簡直忙壞了,作業啊,讀參考書啊,論文啊,打工啊,天天都睡不夠覺。
彼此彼此,瑞秋把嘴裏的西紅柿咽下說。我今天上課都差點兒睡著了。
我就等著聖誕節放假好好補補覺呢,我查看了一下電腦中的email說。
到時還要先判期末考試的卷子,瑞秋說。我做TA的那門課,有一百二十個學生,卷子怕要判好幾天。
我那邊也是這麽多學生,我的眼睛快速地掃著新收到的email說。最頭疼的是給學生判論述題了,有的那字寫得看著特費勁兒,一道題能看十分鍾,連琢磨帶猜,還怕判錯了,漏了重點。
你還真認真,瑞秋用餐巾紙擦了一下嘴說。我要是看不清的,直接扣分,誰讓他們寫得一手爛字呢。哎,你還沒吃飯吧,趕緊去熱飯吧。
瑞秋這麽一說,我突然想起早上出門匆忙,忘了帶午飯了。
來不及吃午飯了,我的手指快速地在電腦上敲著說。手頭有點兒事,我得趕緊做完了,好去聽H的講座。
再忙也得吃飯啊,瑞秋說。
少一頓沒關係,就當減肥了,我笑笑說。
***
第一次遇見H,是在經濟係的紅樓下。那時我剛到國外留學,下了飛機,從機場打了一輛車來係裏報道。
我從出租車下來,拖著行李走近經濟係的大樓,看見一個戴眼鏡的中國男生站在樓門外的樹蔭下,穿著一件深藍色T恤衫和米黃色的短褲,正在一邊抽煙,一邊眯著眼睛看著樓對麵的小河。陽光透過老樹的枝杈落下來,斑駁地落在男生頭上和身上,像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畫,給人感覺男生挺高挺帥挺文雅的,自帶一種高傲書生的氣質。
我走到離男生幾步遠的地方,看見男生把頭轉向了我,就望了一眼高高的樓,又望了一眼男生,有些怯生生地問道:
對不起,請問經濟係的係辦在幾樓?
八樓,男生看了我手中拉著的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說。你新生吧?
是啊,剛下飛機,從機場來,我說。剛才的出租車司機說這座樓就是經濟係,但是不知道辦理入學手續的係辦在哪裏。
男生把煙蒂塞到身邊的一個豎著的柱子上的銀灰色煙灰缸裏,說: 我帶你去吧。
謝謝,我說。
男生走過來,幫我拉起大行李箱,帶著我走進樓門,上了電梯。他渾身的煙味兒很大,衣服上和頭發上都散發出煙的味道。我嗅覺敏感,很討厭吸煙的人,覺得這個男生煙抽得太凶了。男生問我是來讀什麽的,我說是讀博。他說他也是這裏的博士生。我問他經濟係的博士好讀嗎? 他笑了笑,說:
慢慢你就知道了。
電梯到了八樓,他拉著大行李箱把我送到係辦的辦公室,走進去對係辦秘書講了幾句話,轉身對我說:
這是Janet,她是負責博士項目的秘書,她會幫你辦理入學手續什麽的,你有什麽事兒跟她講吧。我叫H, 辦公室就在對麵,係裏的人和事兒我都熟悉,你有什麽問題也可以隨時來問我。
我謝了他,他笑了笑,說了聲不客氣,就轉身走了。
入學之後,經常在係裏看見H,給我的印象除了愛抽煙之外,就是一個很用功的書呆子:個子有一米八幾,瘦高,肩平,臉上帶著一副黑框眼鏡,不怎麽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雖然同在一個係裏讀博,兩個辦公室也離著不遠,但是因為沒有共同的課,跟H 一直都幾乎沒有什麽交集。即使在係裏,除了中午到公共廚房裏用裏麵的微波爐熱午飯時,偶爾碰上H也在用微波爐熱飯時相互之間點點頭打個招呼外,剩下的也幾乎沒怎麽說過話。
因為比我高兩級,我上的博士項目要求的核心課程,H早已經都修完了。他應該是很聰明很努力的那種學生,十五歲就進入了複旦數學係,十九歲從複旦數學係畢業後進入清華經管學院讀研究生,清華畢業後在國內一家研究機構混了兩年,就來我們係讀博了。
我想十五歲能進複旦數學係,十九歲就從數學係本科畢業了的人,一定數學方麵很牛吧。
***
下午一點五十五分,我跟瑞秋一起來到係裏的小會議室,坐在前排聽H的博士論文講座。他的論文題目選得是股市與債市相關性研究。我對H的課題不太了解,但是知道股市與債市是存在相關性的,至於相關係數則因時期和國家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H穿了一件簡簡單單的白襯衣和牛仔褲,夾著一個手提電腦,手裏拿著幾張紙,走了進來。他走到講台上,把電腦放在講台上打開,連上電源線,眼睛掃視了一下小會議室裏坐著的教授和博士生們,微笑了一下。他個子高,麵容清臒,皮膚白淨,鼻子上架著一副簡約的無框眼鏡,站在講台上顯得比平時帥氣了不少。我坐在前麵第三排,看見他的白襯衫幹淨合身,白得一塵不染。
H站在講台前侃侃而談,把一個複雜的股市與債市相關的計量經濟學模型,深入淺出地講得很透徹。他邏輯很縝密,用一個自己建立的數學模型,把股市與債市的關係分析得非常到位。係裏的學術講座,我幾乎每次都去聽,通常都是感覺非常枯燥和深奧,很難聽懂。像H這樣能把一個深奧的經濟理論講得非常清楚並淺顯易懂,讓我這樣的菜鳥都能聽懂的,我是第一次見到。我第一次感覺自己真正明白了他研究得是什麽,主要結論是什麽,模型是怎麽建立的,主要結論是怎麽推導出來的。
演講中間有個係裏的哈佛畢業的大牛給H提出了一個很難的問題。H思索了一下,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現場用數學推算了一下,給了教授一個確定的答複。他的板書很好,一個個數學符號像是印刷出來的,寫在黑板上像是五線譜上的樂符。推導過程簡潔又嚴謹,寫在黑板上的一道道數學公式看著讓人眼花繚亂。
那些我看都看不懂的艱深的數學公式,他隨手就在黑板上寫了下來,而且非常工整,像是五線譜一樣簡潔優美。
當H寫下一行行優美的數學公式,回答教授的問題時,我驚訝極了。對我這樣一個數學不好的人來說,H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
我眯著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麵的H。他站在講台上,身子挺拔,充滿自信。雖然幾乎每天都能在係裏看見H,但是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觀察過H。他的眉毛很黑很濃,藏在眼鏡後麵的眼睛閃著靈光,耳朵有些不成比例的大,嘴唇有時張開,有時抿住。透過敞開的白襯衣領口,我看見的他的鎖骨凹下去的地方有個豆大的黑痣。
H走到黑板最左邊寫了一個數學方程式,轉過身來。下午的陽光從教室側麵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穿透他的白襯衣,讓我隱隱約約窺見了裏麵的肌膚的輪廓。陽光也照到了他的鎖骨上,形成一道半彎的線條。
那一刻,我覺得H很性感。
我呆呆地望著H,咽了一下口水,居然感覺自己心跳有些加快,一種久違的感覺悄然湧上心頭,腦袋也有些恍惚。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這麽帥的一個師兄,我怎麽以前沒發覺?
我一直盯著H的鎖骨看,後麵他講得什麽,我都沒聽進去。
***
下午聽完H的講座後,我去了UniCenter的星巴克打工,晚上十點半才打完工,回到係裏的辦公室。
辦公室早已經空無一人。我把桌上的電腦和書本收拾進書包裏,隨後穿上羽絨服,圍上圍脖,戴上手套。
把沉甸甸的書包悠到背上,我走到門邊,關了辦公室的燈,走了出去,把門順手帶上。
走廊裏靜悄悄的,四無人聲,所有的辦公室的門都關了,燈也都黑了,隻有走廊入口處的辦公室門開著,一束燈光從裏麵射出,在走廊上留下了一條清晰的光束。
我躡手躡腳地在走廊裏走著,路過入口處的辦公室時,扭頭悄悄向裏看了一眼。
H背對著門,坐在辦公桌前,俯身在電腦上敲著什麽。他像是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論文裏,沒有抬頭也沒有轉身,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聽見外麵的腳步。
看見H這麽晚了還在專心致誌於他的論文,我沒有驚動他, 而是踮著腳悄悄走過辦公室,穿過計算機房,去了電梯間。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