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芭蕾舞大劇院陰暗幽涼的展覽廳裏,她坐在藤椅上,凝視著麵前玻璃展櫃裏的那條波希米亞紅裙,長歎了一口氣,停止了對往事的追述。大廳裏靜悄悄的,蟋蟀的叫聲順著玻璃窗的縫隙流進來,老榆樹的影子被街燈釘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讓大廳裏顯得更加空蕩和寂靜。對麵窗外的黑藍色的天幕裏,星星在沉默地眨著眼,像是被她的故事感動,又像是在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厚厚的立式玻璃櫃台裏,紅裙掛在一個檀木衣架上,發舊的百褶裙麵反射著屋頂垂下來的淡黃色的燈光,上麵繡著的一朵朵金合歡花帶著暗紅的顏色,像是彌漫開來的血跡。她咬著嘴唇,雙隻手掌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前,兩隻大拇指互相撫摸著,像是在竭力掩飾著內心情緒的起伏。室內燈光的照耀下,玻璃櫃台裏映出了坐在她身邊的一個穿著展覽廳工作製服的工作人員和一對大學生青年情侶的身影。
誌宏。。。就這樣自殺了?女大學生問她說。
嗯,她點頭說。他槍殺了政變的主要人物,逃不過一死的命運。與其被對手押上法庭侮辱之後再死,這樣死得比較尊嚴。
那齊靜和孩子呢?工作人員問她說。
她們都很好,還在倫敦,她說。齊靜和我是在新聞上看到政變和誌宏自殺的消息的,都無法相信。那些人在誌宏死去之後也不放過誌宏,把誌宏貪腐的證據和一些男女的錄像帶在海外公布了出來。誌宏在國內的房子和財產都被沒收了,瑞士銀行的存款也被凍結了。看了那些錄像帶後,齊靜有一度精神幾乎崩潰。我和明宵買了房子後,把齊靜接過來,跟我們住了一段,慢慢的她的精神恢複了正常。誌宏的女兒雲雲是個很堅強的孩子,自己和男朋友一起去了北京,把誌宏的骨灰帶回了英國,埋葬在倫敦的海格特公墓裏。
誌宏去世半年之後,他的做房地產的老同學去了倫敦,給了齊靜兩個百慕大銀行的帳號,裏麵有一大筆錢,她繼續說。誌宏後來雖然退出了公司,依然幫了公司不少忙。老同學知道誌宏的財產都被沒收了,怕齊靜她們在國外生活困難,從自己的份額裏拿出一部分錢,給了齊靜,說是誌宏應得的。齊靜後來入了天主教,每周去教堂,經常參加教堂裏活動。齊靜說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盼著雲雲跟男朋友早日結婚,生個寶寶,好趁著身體還好,多給雲雲帶帶孩子。
這一段曆史在網上都被封禁了,就像六四一樣,男大學生說。現在在百度上查徐澤寧,隻有徐澤寧的簡介,知道他曾經擔任過中國的最高領導人,曾經厲行過反腐和從嚴治黨。簡曆上說,徐澤寧犯了嚴重錯誤,被中央免除職務後,想憑借西安對抗中央,公開進行武裝叛亂,煽動民眾反對中央。在黨中央強大的政治攻勢和大兵壓境下,徐澤寧懾於中央的威力,畏罪自殺了。事情真相是這樣的嗎?他那樣一個強勢的人,怎麽會自殺呢?
澤寧是不想打內戰,也不想出國去被人利用,更不想被抓受辱,就在西安自殺了,她說。政變發生後,澤寧攜帶小寇從莫斯科飛回中國,在一些自願保護他的戰鬥機護航下,安全降落到西安機場,受到了西安黨政軍的一致歡迎。他在西安工作多年,為政清廉,在位期間為陝西人民做了不少兒實事,陝西人民喜歡他。他在西安成立了新的中央和政府,想在西安號令天下,粉碎政變,但是可惜對手控製了北京,控製了政治局。對手啟用軍隊中被澤寧打倒的那些老將,控製住了軍隊。各地諸侯們對澤寧先是虛與委蛇,後是觀望,看到澤寧失去了軍事實力和政治實力之後,最終都拋棄了他,紛紛效忠北京,與澤寧撇清關係。
看樣子老四的死還真是對徐澤寧的致命一擊,男大學生說。可是那些過去支持他的紅二代們呢?他們應該站出來支持徐澤寧啊!
公平的說,澤寧反腐,雖然主要是對著自己的政敵,但是也不局限於自己的政敵,她說。比如說,他把軍隊的上將和中將們踢到一邊,提拔下麵的少將上來主事兒,這裏麵的上將和中將們有不少都是紅二代。紅二代們最初集體站在澤寧後麵,支持澤寧,主要是想把權力從一些外人手裏奪回來。當澤寧開始反腐的時候,有些反到紅二代們的頭上,他實際上掀掉了支持自己的基石。另外,反對澤寧的主要人物,他們也一樣是紅二代出身,代表紅二代的利益。對紅二代們來說,澤寧或者他的對手誰在台上都問題不大,隻要紅二代們的利益能夠得到保障,這個國家掌握在他們手裏就行。在澤寧失勢後,紅二代們看到形勢有變,澤寧困居一隅,也拋棄了澤寧,轉而支持他的對手了。澤寧失去了老四和誌宏,失去了對軍隊的控製,失去了對中央的控製,失去了紅二代的支持,失去了各省的支持,最後眾叛親離,隻有陝西一省跟著澤寧,在實力上遠遠無法與對手抗衡,老百姓也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站起來支持他。經過了一年多的相互之間的口頭和筆頭論戰之後,北京調動的軍隊從四麵包圍了陝西,要求澤寧解散西安的黨中央和政府,回北京接受批評教育和處分。西安的情況也不穩,有人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陰謀秘密逮捕澤寧,把澤寧押送回北京。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內戰,澤寧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解散自己成立的中央和政府。
那些人難道不能跟徐澤寧妥協一下,讓徐澤寧擔任個人大政協閑職什麽的?女大學生問道。
政治鬥爭是你死我活,非常殘酷,不把對方置於死地就無法安穩睡覺,她苦笑了一下說。澤寧自己非常清楚,他若是回到北京,被對手抓起來,等待他的隻有上法庭受辱和被判刑,最後死在獄中。對手絕對不會對他仁慈的。澤寧太了解中國的司法製度了,根本不會有公正的判決。過去,澤寧也是利用中國的司法製度把對手抓了起來判刑的。現在,輪到他被審判了。特別是聽到他過去抓起來的國字臉成了中央成立的徐澤寧專案組的負責人後,澤寧知道此人心狠手辣,一定會不擇手段地讓他身敗名裂。他知道那些人是什麽都可以做出來的。更何況,他也不能說自己完全清白,他也做錯過許多事,比如像抓明宵,抓大維,還有家族裏老四的那些事兒。誰都知道,若不是有背後有徐家的勢力,老四怎麽可能賺那麽多錢?若不是澤寧信任,一點沒有軍中經曆的老四,怎麽可能空降到軍隊裏,成為掌控實質軍權的上將呢?話說回來,這個體製下,有誰敢說自己是真正清白的呢?真正清白的人早就被體製淘汰了,根本上不到澤寧這樣的高位。
可是他可以出國啊,男大學生說。到國外去做個寓公,帶著小寇和孩子,不是很好嗎?
澤寧不是一個貪生怕死和貪圖安逸的人,他也不想被外國利用,她說。到了國外,受到外國保護和控製,對他來說比死了還難受。既不想打內戰,又不想出國,更不想受辱,澤寧隻有自殺一條路了。他是在對手揚言第二天要發起對西安的進攻時,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用手槍自殺的。他讓人給他準備了氰化鉀,但是最後還是選擇用手槍自殺了。他最後留下遺囑,死後火化,骨灰運回北京,葬在他出生的地方。
那小寇和孩子呢?女大學生問道。
小寇那時剛生了老二,給澤寧添了一個兒子,她說。反對派把澤寧在北京的兒子給控製起來了,作為人質,要挾澤寧。澤寧跟對手做了一筆交易,要對手把兒子送到西安,澤寧宣布解散自己成立的中央和政府。對手把兒子送來後,澤寧用一架專機把小寇和兩個兒子送去了倫敦。小寇不想離開澤寧,但是澤寧說動了小寇,讓她到國外去好好培養兩個兒子。
小寇最後也離開徐澤寧了嗎?女大學生問道。她不是要跟徐澤寧同生死共患難嗎?
是的,她點頭說。要說真正了解澤寧的人,還是小寇。其實,勸說澤寧到國外去做寓公,對小寇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小寇知道澤寧死意已決,沒有勸說澤寧跟著自己回倫敦,而是與澤寧在機場灑淚告別,把兩個兒子帶回了倫敦。
您也在倫敦,後來見過小寇嗎?工作人員問她說。
還真巧,她說。我和明宵買的房,在一個很好的學區。小寇回到倫敦後,也在那個學區買了房,離我住處不遠。我的兩個女兒和小寇的大兒子在一個學校,他們在一個校樂隊裏。有時樂隊演出和排練,我還能見到小寇。小寇是個虎媽,對兒子要求很嚴格。小寇想讓一個兒子長大後去西點軍校,一個兒子進劍橋,以後兩個兒子一個從政,一個從軍,將來互相幫助,也成為澤寧那樣的人。
那明宵呢?女大學生問。
明宵還在繼續拍他的電影,她說。他喜歡拍文藝片,不是很叫座兒很賺錢,但是我們也不需要很多錢。他想拍什麽就拍什麽,很自由。記得年輕的時候,明宵說想得奧斯卡獎,現在他好像對那些都看淡了,隻想拍出自己最好的最喜歡的電影,別的都無所謂了。這次是我回來參加中央芭蕾舞團的一個紀念慶典,也順道兒回來看看我靳凡爸爸。明宵在倫敦帶著三個孩子,孩子們在上學,不好請假,沒能跟我來。
你們後來,結婚了吧?女大學生繼續問道。自己有沒有生個寶寶?
我們那年已經買好了房子,本來預定是五一結婚,她說。後來因為政變引起的一些事情,還有那段兒齊靜受刺激太大,精神狀況不穩定,我們把婚禮推遲到了夏天。我們那年七月份結的婚,可是沒去蜜月旅行,因為在家照顧齊靜來的。我們結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孩子,還是女兒,我們家現在是三個千金啦。
那您,還跳芭蕾嗎?男大學生問道。
自從懷孕之後,我就離開皇家芭蕾舞團了,她說。年齡大了,也跳不動了。後來明宵幫我在倫敦成立了一家芭蕾舞學校,聘請了一些皇家芭蕾舞團的演員做老師,教孩子們跳芭蕾。慕名而來學舞的學生挺多,一開始就有了一百多學生,能排練整場的芭蕾舞劇了。我的兩個女兒也在裏麵,她們挺喜歡芭蕾的,但是我不想讓她們做專業芭蕾舞演員,隻是當業餘愛好跳跳好了。去年夏天我們芭蕾舞學校的學生排練了《卡門》,我帶著他們去了莫斯科參觀學習,在莫斯科大劇院演出了三場,反響不錯,又到北京演出了幾場,就在這個芭蕾舞大劇院裏。演出後,劇院的領導找我,問我有沒有什麽值得紀念的東西留在展覽廳裏,我就把這條跟了我大半輩子的紅裙捐給了展覽廳。今天回到這裏,看見這條紅裙,還挺感慨的。
真好,女大學生說。沒想到這條裙子有這麽多的故事。
有時我回想過去,覺得命運也挺有意思的,她說。澤寧,誌宏,明宵,齊靜和我,我們都是成長在八十年代,當年無論誌宏也好,明宵也好,澤寧也好,當初一個個都充滿了朝氣,帶著理想,讓人敬佩和仰視。幾十年過去,每個人都發生了不少變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歸宿,讓人感慨。我曾經希望,等我老了,我們這些人還能住在附近,經常見麵,聊聊當年,那會多好。可是澤寧死了,誌宏也死了。如果他們不是升得那麽高,下場可能也不會這麽慘。
真是,女大學生說。我挺為誌宏惋惜的,不然,你和明宵,還有齊靜和誌宏,在英國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謝謝你們在這裏聽我嘮叨,太晚了,我該回去了,她從藤椅上站起來說。明天我要去公墓,給澤寧掃掃墓,看看澤寧。
噢,對了,還忘了問您一件重要的事兒了,女大學生也跟著站起來說。那個大維最後怎麽樣了?
醫生把他給搶救了過來,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傷一好就被公安局抓走了,她說。因為大維刺殺老四,幫助反對派除掉了澤寧最主要的幫手,而且老四也並不是大維直接殺死的,所以反對派沒有重判大維,而是隻判了他幾年徒刑。我後來沒有再見過他,想必現在也該出獄了。
大維真可憐,女大學生說。還有那個琵琶姑娘也是。您講的這段曆史裏麵,這幾個人物,我最喜歡的還是大維和琵琶姑娘。我挺能理解琵琶姑娘的,北京的職場多難啊,特別是娛樂圈,除了潛規則還是潛規則,吸毒,亂搞,忒亂忒黑了。一個外地的女生,學戲劇的,在北京無依無靠,想在娛樂圈找份兒好工作,也隻能靠找個硬一些的靠山。我覺得琵琶姑娘一定是很喜歡大維,不然也不會最後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給大維擋住了致命的子彈。要說老四也太黑太狠了,怎麽能對著自己想要娶的老婆開槍呢,真是死有餘辜。大維是個質樸又有才華的人,而且敢愛敢恨,可惜遇到了兩個女人,一個無法得到,一個為他而死,肯定心都傷透了,不知以後會怎麽樣?
大維刺殺老四之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她說。當時我在醫院裏守著明宵,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接起來,裏麵沒有人說話。後來,我把電話號碼讓齊靜看了,齊靜說是大維的號碼。我再打過去,大維那邊已經沒人接了。唉,過去了的事情都無法改變,如果當初我知道是大維給我打來電話,我會好好勸勸大維,不要去刺殺老四,我想大維是會聽我的勸說的。那樣,琵琶姑娘也就不會死了。不過,這都是命啊。今天時間太晚了,明天要去掃墓和有一些別的事情,我真的得回去睡覺了。
我們也該走了,男大學生和女大學生互相看了一眼說。真高興今天在這裏遇到您,聽您講了一個曲折的紅裙的故事和這段兒我們不太了解的曆史,太讓人唏噓感歎了。希望以後有機會還能遇見您。
一輛黑色轎車從高速上下來,拐上通向墓園的一條小馬路的時候,空中飄起了細雨。窗上不久就落滿了細小的雨珠和筆直的水痕,模糊了視線。她和靳凡坐在車後座上,目光打量著雨中逐漸顯示出來的墓園的暗紅色的院牆和四周的景色。通向墓園的路有些顛簸,路上沒有行人和車輛,兩邊是一片片像是荒蕪了的農田。農田邊上是一叢叢泛黃的野草和秋風裏凋零了的一片片桃樹。天空灰蒙蒙的,顯得很壓抑。細雨夾帶著涼風從空中斜著落了下來,把路麵淋得濕漉漉的。
弟弟坐在駕駛座上,一邊開車一邊問她說:
姐,按說澤寧這資曆這背景,怎麽也應該跟他爸媽一起葬在八寶山啊,一個最牛的太子爺怎麽能葬在這普通的私人陵園裏呢?
主要是因為老四,她說。老四得罪人太多,死了之後,有人不讓老四的骨灰葬在八寶山。澤寧當時在西安,雖然氣憤,但是也無可奈何,隻好讓人把老四葬在了這裏 ---
要我說,老四是自作自受,弟弟打斷她的話說。不過澤寧對老四真夠好的。
老四文革時父母雙雙自殺,被抄家,流落街頭,是澤寧從街上撿到家裏來,她說。澤寧去陝北插隊,不放心老四在北京,把老四也帶去了陝北。在知青的窯洞裏,澤寧和老四同吃一鍋飯,睡一張土炕,蓋一床被子,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澤寧在去世前跟小寇說,死後要跟老四葬在一起,怕老四自己在這裏太孤單。小寇遵照澤寧的遺願,先坐飛機把孩子安全送到倫敦後,自己親自坐飛機返回西安,一路護送澤寧骨灰從西安到北京,葬在老四的墓碑旁。
我覺得小寇應該是希望澤寧能葬在倫敦,這樣帶孩子去掃墓也方便,靳凡說。小寇一定是為了遵照澤寧的遺願,才把澤寧葬在這裏。要說澤寧也是遇到了知己,小寇是真的無怨無悔地對澤寧好。
是啊,這也是我後來原諒了小寇,在倫敦還能跟小寇往來的緣故,她說。我覺得小寇比我更適合澤寧。我是比較任性,隻顧了自己的芭蕾,對澤寧照顧得也不好,也沒有怎麽關心過澤寧。澤寧一生清廉,離婚時把家裏的積蓄都給了我,聽說後來也沒攢下什麽錢。老四的家財死後都被沒收了,小寇除了當初老四出麵替澤寧給她購置的倫敦的一處房子,別的什麽財產也沒落到。她現在倫敦,靠著自己的工作,帶著澤寧的兩個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明宵說小寇現在還不到三十,應該再嫁個人,小寇說她隻想把澤寧的孩子好好帶大,不想再嫁人了。
有了澤寧,估計小寇什麽人也看不上了,弟弟說。我們到了。
弟弟把轎車開進墓園大門左側的停車場。雨中的停車場裏空蕩蕩的,幾乎沒有車。弟弟把火熄了,遞給她一把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雨傘。她推開後車門,打開雨傘,挎著一個黑色的包欠身下了車。弟弟也下了車,打開另一把雨傘,走到後車門邊,伸手拉開車門,把坐在裏麵的靳凡給扶了出來。
靳凡頭發都已經花白了,穿著一件藍色的綢緞唐裝,手裏拄著一個黑色的拐杖,身體在涼風中顯得有些顫巍巍的。她快步走到靳凡身邊,把傘罩在靳凡的頭頂上,攙扶著靳凡一起向著墓園大門走去。
徐澤寧和老四的墓在墓園的西北角。遠遠望去,一個氣勢恢宏的八角亭子屹立在一片暗綠色的青鬆古柏之中,在雨中顯得分外肅穆和莊嚴。她和弟弟打著傘,一左一右攙扶著靳凡,走了有幾百米,來到亭子前。亭子古色古香,富貴華麗,有五層漢白玉台階,四周是雕欄玉砌,後麵是鬆柏隔成的自然屏障。
她攙著靳凡邁上台階,來到亭子裏,把雨傘收好,依靠在白色的圓柱上。她看見柱子上掛著幾個花籃,裏麵放著一些還未枯萎的花朵。亭子正中是兩個並排豎立的黑色的花崗石墓碑,一個上麵刻著老四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一個刻著徐澤寧的。墓碑四麵放著一些花籃,裏麵也放著花,碑前的兩隻香爐裏布滿了餘燼,上麵插著一些幾乎燃盡的檀香,像是前不久才有人來過。
弟弟從挎包裏掏出一瓶純淨水和一個抹布來,把水倒在抹布上,擦著墓碑。她在墓碑前站著,撫摸著墓碑上刻著的徐澤寧幾個大字,心裏湧上一種悲傷。聽到徐澤寧自殺的消息後,她感到震驚,也很難受。雖然跟徐澤寧的婚姻過去有許多不快,特別是因為徐澤寧跟小寇的事兒被發現後,更鬧到分居和離婚,但是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還是兩個領養的孩子的父母。兩個人分手時,徐澤寧把家裏的存款都給了她,還把她和兩個孩子送到倫敦,給她們買了房子,讓她們在倫敦能夠不用擔心經濟狀況地生活下去。徐澤寧跟小寇結婚後,對在倫敦生活的兩個孩子依然很好很想念,逢年過節讓老四寄一些錢和禮物過來,安排人把孩子送進最好貴族學校,孩子放假時讓孩子回北京去徐家大院住一段,帶著孩子們去北戴河海濱度假。靳凡生病時,她在倫敦正在演芭蕾舞,不能及時趕回去,徐澤寧聽說了後,派秘書把靳凡送進三零一醫院的高幹病房,囑咐院長好好照顧,讓她感覺徐澤寧還是挺有情有義的,也很感激離婚後徐澤寧為她做得這一切。
她從弟弟手裏要過抹布來,把墓碑前麵和底座擦洗幹淨,隨後轉到墓碑後麵,擦洗墓碑的後座。她看見老四的墓碑背麵刻著徐澤寧親筆書寫的一幅字體剛勁的對聯,
赴湯蹈火,生死與共,此生無負手足情。
肝膽忠心,福禍相依,來世願成骨肉親!
徐澤寧的墓碑後麵則刻著小寇親筆撰寫的碑文:
一個為了理想和改變中國而長眠於此的人。不論你的敵人如何詆毀你,世人如何評價你,曆史如何書寫你,在我的心裏,你都是一個悲劇性的英雄人物,一個偉大但是把國家利益放在個人利益之上的政治家,一個對妻子關愛和體貼的好丈夫,一個孩子們眼中的慈祥的好父親。澤寧!我不能伴在你身邊,但是我會每年帶著孩子們來看你,而且把他們好好帶大,讓他們長大後成為像你一樣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安息吧,你的英名將在愛你的人心中永存。無論你在哪裏,我的愛將與你同在,永永遠遠。
要說小寇還真是不錯,靳凡看著墓碑的銘文感歎地說。她嫁給澤寧的時候,才二十多歲,澤寧已經五十多了,差了三十歲。小寇跟澤寧年齡相差那麽多,給澤寧生了兩個兒子,對澤寧一直照顧得很好。那次我病了,你在倫敦忙,澤寧聽說了,讓他的大秘親自來,把我送進了三零一醫院的高幹病房,找了院長之後才走,還把我當老丈人照顧。小寇來醫院做身體檢查,聽說我住院,買了一些水果來看我。那孩子給人感覺知識很淵博,也挺懂禮貌的,說話有分寸,有教養。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都說,三零一醫院住院的高幹多了,經常有高幹家屬無理取鬧,讓醫生和護士很難堪。小寇在醫院裏沒架子,對人非常客氣和尊重,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真有一種國母的大度和風度。
小寇和澤寧,他們都算是找對人了,她說。可惜誌宏的骨灰被接到倫敦去了,不然澤寧,老四,誌宏,這三個生前幾乎天天湊在一起,死後葬在一起也挺好的。
清掃完墓碑,她站在徐澤寧的墓碑前,從挎包裏掏出一些孩子們的照片放在墓碑底座上,又在香爐裏點了一束香。她穿著一身黑衣黑褲,在墓碑前站著,把孩子們在倫敦的情況對著墓碑講了一遍,也把小寇那邊的情況講了一些。
你的幾個孩子都挺好的,她說。每個孩子都很聰明,也很樸實和上進,勤奮好學,身體健康,在學校和家裏都表現得很好。小寇有時帶著孩子到我那裏去坐坐,孩子們就像是親兄弟姐妹一樣,在屋子裏跑來跑去,湊在一起玩遊戲,看電影,玩得很開心。我也不跳芭蕾了,開了一所芭蕾舞學校,教孩子們跳舞,做得是我喜歡的事兒。這次我來北京,孩子們知道我會來看看你,讓我把照片給你帶來。你放心吧,小寇是個女強人,兒子在她的調教下,長大後一定會很有出息。女兒呢,像你說的,就不讓她們太幸苦了,沒讓她們走芭蕾的道路,怕她們吃太多的苦。希望她們能過得健康,快樂。
姐,自從你去了倫敦之後,我的買賣突然好做了許多,弟弟說。我過去一直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好像突然變得特別順,別人辦不下來的事情,我都能辦下來。後來,姐夫去世的時候,我去參加葬禮,在葬禮上遇到姐夫的大秘。他告訴我說,是姐夫聽說了我生意不好,讓他打電話找人,讓人照顧我一下。大秘說,以後我有什麽困難,還可以去找他,他認識人多,能幫我的地方就會幫我。姐,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依靠權勢賺錢,從來沒有跟人說過有這樣一個姐夫。但是姐夫這樣暗中幫我,我還是挺感動的。姐夫去世之後,我做買賣依然很順,我發覺那些知道咱家和姐夫的關係的人,他們還是很喜歡姐夫的。很多人在姐夫去世後依然幫助我,他們並不圖什麽,完全是因為敬佩姐夫而照顧我。
弟弟這一番話,讓她覺得很感動。弟弟雖然從小在家裏受寵和很任性,但是長大後卻很正直,最反對以權謀私。弟弟在老四公司裏工作了一段,因為看不慣老四的作為而辭職,下海自己幹,做得很辛苦卻經常賠錢。弟弟不喜歡老四和澤寧,這麽些年來,在背後從來沒叫過澤寧姐夫,這是第一次聽弟弟管澤寧叫姐夫,卻是在澤寧的墓碑前。
要我說,澤寧其實一直是很愛你的,靳凡說。記得你們結婚時,澤寧對我說,要我放心,他以後一定會把你照顧好。後來出了小寇那樁事兒後,澤寧給我打電話,說他做錯了,讓我去勸勸你,讓你不要離婚。再後來,你去了倫敦,有一次我去北京市政協開會,正好澤寧去講話。他讓秘書把我請到一個屋子裏,跟我單獨聊了聊,對我道歉說沒能照顧好你,說你那麽年輕就嫁給了他,他辜負了你。
她扭過臉,眼圈有些紅,覺得鼻子有些酸。過去對澤寧的怨恨,在離婚之後逐漸都忘卻了。澤寧自殺之後,她既震驚,又難受,很為澤寧惋惜。現在聽到靳凡這樣說,過去澤寧對她的一些好,一下都湧上心頭。過去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原諒的事情,現在回頭看看,其實也並不是完全不可以原諒。
從徐澤寧的墓地出來,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她和弟弟打著傘攙扶著靳凡沿著墓地之間的石子鋪成的甬道向南走著。快走到南邊靠圍牆的時候,她聽見幾顆鬆柏掩映的墓碑群裏傳出一陣小提琴聲。小提琴的旋律既熟悉又陌生,她想了一下,才記起來這是一首叫《追夢人》的曲子。
這樣的雨中是誰在拉這首小提琴呢?她覺得很奇怪,於是抬頭向著鬆柏樹後的矮矮的墓碑群望去。她看見一個穿著一身黑色西服的人,正站在一個墓碑前麵,拉著小提琴。小提琴手站在雨中,一把小提琴抵著脖頸,黑色的袖子在雨中翻滾著。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滾下來,流進了白襯衫的領口裏。小提琴手的頭發浸濕了,貼在臉頰,但是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而是全神貫注地在拉著小提琴。
看到拉琴人的時候,她一下愣住了,停止了腳步。與此同時,拉琴人像是也看到了她,小提琴的弓弦一下停在了半空。
這不是大維嗎?她對自己說。
她鬆開了靳凡的手臂,舉著傘向著大維走過去。弟弟和靳凡好像一下也猜到了什麽,他們站在原地,眼睛看著她。她繞過鬆柏,走到拉琴人身邊,看見果然是大維。大維穿著正式演出的黑色西裝和白襯衫,腿上是西褲,腳上是黑皮鞋,就像是在音樂廳演出或者在地下通道演出一樣。大維站在墓碑前,看著她,眼睛裏帶著一種驚異的目光。
她站在大維對麵,跟大維隔著一尺的距離,仔細端詳著大維。大維的臉龐比過去滄桑了許多,肌膚比過去蒼白了,看著也比過去瘦了。重新見到大維,她有一種想伸出雙臂跟大維擁抱的衝動,但是大維在雨中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石雕一樣地看著她。
雨水淅淅瀝瀝地下著,大維張開嘴,頭搖晃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麽,但是話沒有出口。她看著大維,心中百感交集,也覺得有許多許多話要說,許多許多話要問,但是不知從何說起。這個愛過,心疼過的男人,這個給自己帶來過愛的感覺,帶來過快樂,也帶來過腕上的傷痕的男人,此刻,就不期而遇地站在麵前,在雨中的沉寂的墓地。她和大維站在雨中互相看著,像是被雨水凝固了一樣。
雖然隻是幾秒鍾的靜默,但是她覺得像是一個世紀那樣長。站在大維的對麵,許多畫麵一下在腦海中閃了出來:大雪紛飛中的擁抱,房門關上後的熱吻,深情的擁有,永遠相伴的誓言,雪地裏汽車後視鏡中逐漸消失的孤單的人影,審訊室裏的慘叫,切開的手腕。曾經以為是刻骨銘心愛情,會天長地久的幸福,沒想到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變成了一生無法完全治愈的傷痛。當年曾經像是飛蛾撲火一樣地不顧生死的粉身碎骨的相愛,如今近在咫尺,隔著一層雨幕對麵看著,卻像是隔著一重天涯。
她克製住了自己的衝動,低頭掃了一眼墓碑,看見墓碑上刻著一個陌生的名字,碑座上放著一把看著嶄新的琵琶。
這是琵琶姑娘的墓吧?她率先打破沉默說。
大維點點頭,把手裏的琴弓垂下,用袖子擦了一把臉頰上的雨水。
你。。還好吧?她問大維說。
還好,出獄有一段時間了,大維低頭看了一眼墓碑說。來看看琵琶姑娘,給她買了這把琵琶。過去我們在地下通道裏經常一起合作演奏《追夢人》。我不是很會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想給她拉一首過去她喜歡的曲子。
她看見大維身邊立著一個藍色的小行李箱,問大維說:
是要出去旅行嗎?
回西安,大維說。
回西安?她驚異地問。
嗯,大維說。我出獄以後,不知道該幹什麽,回樂團肯定是不行了,就跟過去認識的人打聽了一下。西安少年宮說原來的小提琴老師剛辭職,正在找一個替補的。他們說工資不高,但是不累,時間也比較靈活,大部分時間都不用坐班,問我感不感興趣。我想回少年宮去,我覺得那裏其實最適合我。拉拉琴,教教孩子,過個簡單清靜的生活,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想也就是這樣了。所以,我就答應了去少年宮。他們要我趕緊去。我想走之前來看看琵琶姑娘,告訴她我回西安去了。
我聽說琵琶姑娘的事情了,她說。可憐的姑娘,真為她惋惜。
大維點點頭,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但是隻問了她一句:
你還好吧?
還好,她說。還在倫敦,不過不跳芭蕾了,開了一家芭蕾舞學校。對了,我們芭蕾舞學校也需要音樂老師。要不,你給我留個通訊地址,以後,我想辦法請你去倫敦教音樂吧。
大維看著她,笑了笑,搖了搖頭說:
我想我還是回西安,安安靜靜的自己拉小提琴吧。
也好,她說。能夠幹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就好。
她看了一眼站在鬆柏那邊在雨中舉著雨傘等著她的靳凡和弟弟,又看了一眼大維,期望大維能再說些什麽。大維什麽也沒說,隻是把小提琴頂在脖頸上,像是準備繼續拉琴。雨水依舊下著,從大維的頭發上滾下來,從臉頰上流下來,順著衣服流到腳底。大維跟她離得這麽近,卻又這麽遠,原來咫尺依然可以是天涯。此生已恨天涯遠,更隔天涯一萬重。她不知道怎麽想起了這樣一句話。她想抬手摸摸大維的臉頰和頭發,當年跟大維坐在沙發上親昵,她最喜歡摸摸大維的頭發。她抬起手來,沒有去摸大維的頭發和臉頰,而是跟大維笑了笑,在雨中擺了擺手,轉過身沿著來時的甬道快步走去。她聽見大維的琴聲在背後響了起來,是大維在西安少年宮時經常拉的《梁祝》。也許是雨水的緣故,背後的琴聲有些發澀,有些嗚咽。她快步走著,一低頭,溫熱的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合著雨水順著臉頰流著。
大維拉著淋濕了的小行李箱,提著小提琴盒子,跟著前麵的人走上了開往西安的動車的一節車廂。他沿著兩排座位之間的狹窄的走廊走著,找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把小行李箱放在座位底下。他把小提琴盒子放在麵前的桌子上,脫去了淋濕了的西服,把西服搭在提琴盒子上,坐到高背椅上。
一個身穿紫裙子肩挎一個白包的高個子姑娘沿著走廊走來。紫裙子姑娘走到大維的座位邊,看了一眼手中的票,把白包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大維對麵的高背椅上。前麵座位上的幾個人在興高采烈的聊著天,爭論著一部電影,聽起來像是幾個回西安的學生。
手機鈴聲響了,大維伸手去摸手機。他的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淋濕了的褲子口袋裏。大維抬頭尋找鈴聲的起源,看見對麵剛坐下的紫裙子姑娘把一款漂亮的手機從放在桌上的白包裏掏出來。紫裙子姑娘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之後,用手指劃開了手機,對著手機大聲講了起來:
姐,是我,小慧。我男朋友有外遇了,被我發現了。這臭不要臉的,剛出國兩個月,就跟別的女人搞上了。 他傻X腦殘,居然把他跟那女的親密自拍給放QQ上了,剛才一下讓我看見了,照片上兩個人親親密密的,女的穿著露肩衫,趴在他的後背上,摟著他。好幾張呢。
大維轉過頭看著窗外。窗外的細雨已經停了,但是月台上依舊濕漉漉的。幾盞銀灰色的鋁製燈杆聳立在月台出口處,下麵不斷有旅客拉著行李箱走進月台,也不斷有旅客走出月台。對麵的一列動車剛進站停下,滑動門緩緩地打開,一些麵帶倦容的旅客提著行李箱走出車廂。動車前麵不遠處有一個掛著警告牌的鐵絲網,警告牌上的紅色大字“危險”十分醒目。大維看著月台上來來往往的旅客,耳邊斷斷續續地傳來對麵紫裙子姑娘的講話聲。
。。。我沒有,我直接告他媽了,我把照片存下來,在手機裏發給他媽了,讓他媽看看她這個寶貝兒子幹的什麽鬼事兒。。。我不跟他談,我等他給我打電話,看他怎麽給我解釋,簡直氣死我了。我瞎了眼了,怎麽會喜歡上這麽一個人。這幾年來我對他一直這麽好,也有不少人追過我可我從來沒有動過心,隻對他一個人好。過去覺得他挺本分老實的一個人,我也不需要他有錢也不需要他有房也不需要他發大財,隻要一輩子對我好就行了,就因為他看著實誠也不會出去討女人喜歡,我才一直跟他好的,那些油嘴滑舌的我理都不理。可沒想到這麽一個看著老實的人,才出國兩個月就跟人劈腿,跟沒見過女人似的,你說丫還是人嗎?他給我打電話來,我就直接告訴他,我們吹了。他愛喜歡誰喜歡誰去,我給他自由,以後別來找我,也別說跟人說我是他女朋友,我丟不起這人。像他這樣要個子沒個子,要長相沒長相,要拚爹時沒爹的人,還幼稚得像個小P孩,懶得跟豬似的,讓他給我倒杯水丫都會唧唧歪歪的,一身臭毛病全是讓他媽給從小慣的 。。。他媽怎麽說?他媽說要把他狠狠的罵一頓,讓他跟我道歉求我原諒。其實也就是我可憐他,跟他好了這麽長時間,除了我誰會要他。。。以後丫愛跟誰好跟誰去,我不稀罕。。。美女?我靠,姐也太抬舉他了,照片上根本就不是美女,就是一大餅臉,臉盤子比十五的月亮隻大不小。他找個這麽難看的真給我丟臉。丫根本就不是人,這臭流氓。。。叫他流氓都高抬了他,丫就是一動物。瞧這廝這德行,我想起來就想吐。我就不明白了,那大餅臉比我又難看,看著又老,他沒長相總得有點兒腦子吧。。。姐,車快開了,回頭我再跟你慢慢說,拜拜。
紫裙子把手機掛上,放回白包裏,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大維放在桌子上的濕淋淋的西服和小提琴,對大維說:
我說同誌,您沒坐過動車啊?能不能把您的東西放在那邊的架子上,一個桌子都讓你給占了,合適嗎你?
對不起,大維說。我真沒坐過動車,第一次。
你是大維吧?紫裙子姑娘仔細看了一眼大維,眼睛發亮說。
不是,大維說。
你認不出來我了?我可一直記著你呢,紫裙子姑娘說。還記得幾年前,在護城河邊上,幾個少爺想欺負我,你一槍把譚少給撂倒了?你開槍的樣子真帥。後來電視新聞上播放刺殺老四的法庭審判,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坐在被告席上的是你。你行啊,居然敢把老四給斃了,讓我黨損失一員五虎上將。後來法庭宣判你隻判了幾年,大家都歡呼,我黨光明偉大正確啊。
不是我,大維搖頭說。你說得那個人,他早已經死了。
想騙我,我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紫裙子姑娘眯起眼睛看著大維說。姑奶奶沒別的本事,就是眼睛賊亮,認人賊準。大維就是拉小提琴的,你看你的小提琴還放在桌子上呢。
你說哪裏有個架子可以放東西的?大維問道。
動車晃了一下,緩緩開動了。對麵的紫裙子姑娘在對著手機鬼鬼祟祟地講著什麽,一邊講一邊偷偷地瞥著大維。大維看著窗外,一點講話的欲望也沒有。他平時就拙於講話,在一個熱情的姑娘麵前就更不會講話了。窗外的電線杆一根接著一根向後倒去,高聳的建築,擁擠的立交橋,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像是幻燈片一樣不斷在窗玻璃上變幻著。
他想回到西安,那個他自小生長和習慣的地方。那裏有個少年宮,門口有顆大樹,樹邊是一片草地,不遠處有個汽車站。秋末了,那裏的樹葉也該落光了吧。他想。他看著窗外不斷閃過的發黃的和光禿了的樹木,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個秋天,在少年宮門口,紅色的葉子散落在大樹旁邊的綠色的草地上,鋪成了一片火紅的葉床。不知道是誰在樹下安放了一張木頭長椅,一把看上去有些發舊的公園裏常見的那種漆成綠色的木頭長椅。他和她坐在椅子上等汽車。她一手抱著自己的手包,一手撩著被風吹亂的黑色的頭發,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從長椅上可以看見少年宮門口放著的一個秋千,有個年輕的媽媽在一下一下地推著孩子打秋千。那天車怎麽也不來,他們就一直坐在長椅上聊天,她講她的芭蕾,他說他的提琴。那時他覺得世界真美,從來沒有那麽美過,秋色從來沒有那麽動人過,落葉像是被染過,像是油畫裏的風景。
列車駛過一個長長的隧道,車廂裏一下黑了下來。他不知道那顆樹還在不在那裏了,那條長椅還在不在那裏了,秋天的落葉還是不是那麽紅了。他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坐在那顆樹下的長凳上,看著頭頂墜下的火紅的落葉,拉他的小提琴,讓琴聲和落葉揉在一起。直到天黑下來,直到路燈亮起來,直到月光升起,讓銀色的月光灑在身上,琴上,像是銀色的液體,隨著琴聲流動,把粗糙的瀝青路麵上鋪滿跳躍的樂符。
他累了。他閉上眼睛,頭仰靠著椅子背,手放在小腹部,在動車的搖晃中和窗外的風聲中,睡了過去,一下就進入了深度睡眠。
【完】
後記:
這篇小說從兩年前的四月份開始貼,一直貼到今年的五月,有兩年了。這部小說,加上標點符號,一共一百二十八萬字。無論在花費的時間上,還是字數上,都創了我自己的記錄了。我想我以後恐怕再也不會花這麽多時間,和這樣大的精力,寫這樣長的一部小說了。其實最後這一節的內容,還可以再寫十節,寫個十來萬字。但是我想到此為止吧,湊著整,150節。
一開始構思這部小說的時候,是想寫一部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小說。有個安娜一樣的悲劇女性(靳曦),有個卡列寧一樣的政治家丈夫(徐澤寧),有個沃倫斯基一樣的情人(明宵)。想寫兩代芭蕾舞演員的故事,於是有了靳凡和娜佳。後來又想寫一個像《風雨西關》那樣的劇情,就是幾個朋友在一起長大,年輕時都富有理想,後來經過時代變換,每個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於是有了誌宏和老四這些個人物。當然女主一定要有個閨蜜,於是有了齊靜。後來又有了大維和琵琶姑娘。過去我以為自己隻能寫一個主要人物,至多不超過三個主要人物。這次一下寫了靳曦,齊靜,明宵,誌宏,徐澤寧,老四,大維,琵琶姑娘,靳凡,木匠爸爸,靳曦弟弟,以及反對派的中年人,老人,灰夾克,小虎這幾個,有時變得手忙家亂,丟三落四。對了,還有小寇,差點兒給忘了。
這樣一部小說,結構有些大,有些超出了我能處理的能力。另外,我自己思想方麵不夠深,雖然做了一些嚐試,但是我感覺並沒有能很好地反映出時代巨變和變化的原因。這部小說,還是跟我以前寫得大多數小說一樣,不是很接地氣,無論人物是情節安排上都是如此,對話也比較幹澀無趣。明宵寫得有些過於高大上,靳曦寫得有些過於懦弱。另外一點遺憾,是把徐澤寧這個太子爺起得太高了,不敢放開了手腳寫。其實把徐寫成省軍級的太子爺可能更好一些。另外,因為隨寫隨貼,時間緊的時候就寫得比較粗糙,此外有些故事情節跟前麵寫的有些衝突和矛盾,請大家原諒。
這部小說,我覺得主要還是給自己寫的,所以沒有避諱敏感題材,也沒有刻意去迎合讀者。寫完這部小說,於我來說是完成了一個心願:咱也是寫過一百萬字的小說的人了。
感謝朋友們的呼籲,讓我給大維留了一條命。不然大維是會跟老四和琵琶姑娘同歸於盡的。
感謝所有點評的,跟貼的,點支持的,還有一直默默跟讀下來的人,以及中間加進來跟讀的人。這是一場馬拉鬆,跟跑的,加油的,看著我到終點的,你們比我還有毅力。
朋友們,馬拉鬆終於跑到了終點,我要休息一段了。看看電影,遊遊泳,跑跑步,睡睡好覺,讓自己放鬆一下。
覺得可以feel proud of yourself.
想怎樣寫就怎樣寫才能寫出好作品, 自由是卓越的前提。
這部小說寫了兩年,還記得那時每到周末該更新的時候就壓力很大,經常熬夜寫。這部小說有黃色,有暴力,有政治敏感內容,估計一輩子都不能出版什麽的。不過,隻要沒能給自己惹出大麻煩,也就算了。
網上的好小說不少,這部很長很繁瑣,有幾個人喜歡讀,就非常高興了,不敢覺得這是一部好小說。
現在寫小說,很難成名或者賺錢,就是自己喜歡怎樣寫怎樣寫。這些年來,我覺得點擊啊,點讚啊,批評啊,都是煙雲,寫點兒自己喜歡寫的就是了。不管怎麽說,我覺得兩年的功夫也沒白花吧,我想等以後老了,回頭看看自己寫的一些文字,也會覺得沒有白過吧,好歹留下了一些文字。
同感是我閱讀的最好的網上小說, 驚歎它的波瀾壯闊和充沛細膩的情感表現。
時間跨度, 生活廣度和思想深度都非常讚。這才是真正值得拍劇的劇本/故事。
感謝作者的奉獻, 完美詮釋了寫作的終極意義。
謝謝蟲兒,謝謝來訪
謝謝,一切都好,工作比較忙,碼字的時間少了許多,加上人也懶了。。。
冬天要來了,靜下心來繼續碼字
謝謝蟬衣草,謝謝鼓勵。寫完之後我都有些失落了,好像生活裏失去了意義一樣,不過終於有時間去看些自己喜歡但是一直沒時間看的電影和書了。
謝謝la-vie。又是一個跟了兩年的。我自己寫吧,因為有大綱,知道每個人物的結局,所以寫起來不納悶兒也不著急。我覺得讀的人,要每個星期才能看到更新,那真是得有耐心。謝謝。
忘了是從第三還是第四集起讀,再也放不下,不知不覺跟讀了2年。寫得太好了,力作,非常遺憾題材原因不能出版。祝賀!
期待新作,會繼續跟讀。
謝謝詠梅,謝謝寫上一大段結尾後的感想。我也非常感激從頭到尾一直跟下來的人,兩年了,這樣每周跟下來,真的不容易。
澤寧和誌宏雖然受到官場的汙染,但是他們內心依然存在著做人的底線。對澤寧來說,這條底線就是不能出賣國家利益,不能打內戰,我相信徐澤寧如果出國做寓公的話,他還有機會,但是他選擇自殺,是不想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國家利益之上。
對誌宏來說,這條底線也是國家利益,他槍殺了反對派最有實力的兩個首領,就像他說的,不是為了澤寧,而是為了中國的未來不再有這些人垂簾聽政。
明宵出國早,沒有收到汙染,能夠一直保持正直和淳樸。大維和琵琶姑娘身在社會底層,他們都善良,本分,隻有在被欺壓得太厲害了的時候才會起來反抗。靳曦,齊靜,小寇,她們也都是善良的人,靳曦的親生父親,木匠爸爸和弟弟也都是不錯的人。隻有老四是個壞人,但是老四對徐澤寧忠心耿耿,所做的事情大多是為了維護徐澤寧,對琵琶姑娘有時好有時壞,但是幫了琵琶姑娘和家裏不少忙,最後想娶琵琶姑娘,說明老四也不完全是個混蛋。
這部小說基本是按著最開始的大綱走的,隻是沒想到最後大維實際上成了主角。大維敢愛敢恨,立誌報仇,形象鮮明。比較之下,明宵後來形象有些蒼白。也算是一點遺憾吧。
謝謝leeyan。這部小說因為它的題材和內容,恐怕是沒有機會出版了,但是花兩年業餘時間寫出這部小說,我覺得也挺高興的,不僅完成一個心願,而且還有不少人告訴我說他們一直跟讀了下來。我覺得非常滿足了。謝謝你一直跟讀,也謝謝你的鼓勵。
謝謝樹蔭滿地。是啊,不知不覺就兩年了。謝謝兩年以來一直跟讀。我覺得讀的人比寫得人更耐心,因為寫的人知道故事怎麽發展,隻是需要時間寫出來。讀的人要等一星期才能知道後麵怎麽發展了,然後要再等一星期。。。
我覺得徐澤寧/小寇是一類人,不服輸,一定要出人頭地。如果徐澤寧不自殺,到了國外,也一定會惦記著什麽時候卷土重來,把權力奪回來。
多嘴說一句,這個小寇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徐的下場已經那麽慘了,她還惦記著讓自己的孩子從政從軍的,嗬嗬。。。
謝謝小妖,大家都在一起進步,你最近寫的《夢裏夢外》,比上一篇小說無論情節還是筆法都成熟老道多了。
謝謝堅持著,謝謝一直跟讀,也謝謝在結尾時冒泡鼓勵我一下。我一直覺得,我寫得這類小說,雖然不是很接地氣,也很沉長,但是有一類人會喜歡。
我覺得後麵大維把明宵的戲給搶了。明宵和靳曦有一種水到渠成,波瀾不驚的感覺,不似大維和靳曦有一種猛烈的撞擊和刻骨銘心的感覺。
謝謝忘憂草。這部小說雖然長,但是在最後,我寫起來沒有疲了不愛寫的感覺,反而覺得有好多需要娓娓道來。
但是我想在高潮後結尾是個不錯的選擇,這個畢竟不是連續劇。小說的主要角色是靳曦和明宵,今昔明宵在一起了,這部小說也就該結束了。童話故事不都是這樣嗎,從此以後公主和王子就幸福的在一起了,一句話就帶過去了,沒必要去仔細寫他們的婚禮,生孩子,那些雜事兒了,何況一些人物也都死了,沒有了那些人物,後麵寫起來也枯燥了。
謝謝HP67,真是,不知不覺兩年了,我原來以為這部小說多半年就可以寫完呢。
謝謝你這兩年來一直的跟讀和關注,幾乎每一節都能看到你的跟貼。我每次寫這麽長,都讀下來也挺不容易的。而且無論我寫得長與短,好與壞,每次你總是給予一些正麵的反饋。我覺得我比大多數寫手幸運,因為有你這樣的好讀者。
說謝謝都無法表達我的感激,但是還是要再一次說謝謝你,謝謝你持之以恒的支持和鼓勵!
以前的作品人物比較單一,這一篇多個人物塑造得都很鮮明,悲喜大情節之外都有很多情景描繪都非常細致有畫麵感, 是不拘泥於故事情節的純寫作,是一個新的裏程碑。結局雖然還可以拓展,還是這樣在高潮後結局為好。好好休息一下,以後有時間再來推敲結局。可以做電影劇本了。
感謝!祝賀!
謝謝clothtiger。我覺得大維是在以自尊和冷漠來掩蓋自己對靳曦的感情。既然不可能,那麽不如把距離拉開,否則隻能是更痛苦。大維肯定不願去倫敦,在靳曦的芭蕾舞學校裏寄人籬下,看著靳曦和明宵恩愛。我覺得要是一個人愛另外一個人很深的話,隻能是或者豁出去了去想辦法讓兩個人在一起,或者就是離得遠遠的,讓自己斷了念想。
謝謝labo,謝謝一直跟讀和鼓勵
其實覺得最後大維的冷漠有些突兀,他對曦的愛還是應該不會那麽樣就平靜了的,他也許在知道曦更愛青梅竹馬的明宵,而明宵也愛曦後選擇退出。
萬般恩怨,歸於塵土,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Thanks!
謝謝夏。其實從徐澤寧到西安,到眾叛親離,自殺,跟小寇分別,這些還夠寫個十節八節的。但是我覺得那些其實也不是特別重要了,讓靳曦把人物結局交代一下就行了。另外,到此主要人物裏,誌宏死了,老四死了,琵琶姑娘死了,反對派裏最擅長謀略的中年人也死了,徐平叛和自殺跟遠在英國的靳曦和明宵也關係不大,下麵寫起來也不是很好寫,而且已經寫得這麽長了,所以想政變高潮之後,就把這篇結束了吧。
謝謝瓊峻。能一直跟讀下來,並且經常鼓勵我一下,我很感激,也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有這麽好的讀者。
謝謝tern。謝謝一直跟著我跑完馬拉鬆。我想很少有人會想到徐澤寧是這個結局吧,但是我覺得從徐一貫強勢和自視甚高的性格來說,把孩子和小寇安排好了之後自殺,是他最順理成章的結局。
謝謝藍靈一直的鼓勵。我覺得還好,最後每周更新一次,沒覺得特別吃力。寫這麽長沒想到,以為能寫到一百萬字就不錯了,就該收手了。結果到了一百萬字發現刹不住,還得繼續往下寫。
謝謝藍天白雲。這樣跟讀,不知不覺的,兩年就下來了,說來也是讓人難以相信是已經兩年了。
中間我想也丟掉了不少人,因為前麵情節比較慢,要是都像後麵的情節進展,可能跟到最後的人會多一些吧。
謝謝切切。《紅裙》第一節是2015年四月二十日貼的,不知不覺,兩年多了。其實開始構思,是在《那些早已辜負了的雲淡風輕》之後。《雲淡風輕》是2015年一月中結尾的,休息了一段之後,我記得是春節時開始想下一部小說些什麽。正好去看了一場芭蕾舞《卡門》,看見裏麵的紅裙真漂亮,於是就想寫個芭蕾舞演員的,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寫了一個六十節的大綱出來,然後自己先寫了幾節,覺得還可以寫下去,於是到四月份,開始貼第一節。
澤寧自殺了? 哎!
我自己都想不到竟能跟到最後。完篇完的自然,整部小說精彩!
兩年了,是該放鬆一下身心了。